好不容易,总算看到她们住的公寓了。公寓前楼梯上照例又坐了一些人,好像很热闹的样子,西碧儿也在。
“嗨,回来了。”先看见她们的是坐在最底下的东堂光一,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话,长腿还是碍路的横跨过楼阶。他那语气里有着一丝揶揄,却好似没有特别的向度。
洪嘉嘉低下头,微红着脸,像不习惯这么些人的场合。江曼光一古脑儿将袋子放在地上,卸下千斤重担似,吁了一大口气说:“累死了。”好不容易直起腰,顺过气。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西碧儿瞄瞄那堆东西,翻了翻白眼,一副说她自作自受的表情。
“这不是我的。”江曼光自然地回了一句,甩甩双手,鼓足了气又要抱起袋子,被西碧儿拦住。
“不是你的?!”西碧儿明亮的大眼睛闪着灵动的光气,一些气急败坏,狠狠瞪了洪嘉嘉一眼,拉开江曼光,提高声音,接近数落说:“干嘛!她买的东西要你替她搬,她自己倒轻松没事干!你又不是她的奴才,你可真有同胞爱啊,笨蛋!”
一点都不留情面。洪嘉嘉立刻胀红脸,很窘迫又带些无辜。江曼光倒觉得无所谓,除了有点累。她看洪嘉嘉那委屈的模样,稍稍不忍,说:“这是我自愿帮忙嘉嘉的,而且,她也帮我拿了一些东西。”说着,弯身打算抱起袋子。
西碧儿制止她说:“你别管她了,让她自己拿。”
洪嘉嘉见状,默默走了过去,极细小的声音说:“谢谢你,曼光,我自己拿就可以。”说的是中文。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西碧儿的话,她其实没有恶意。”江曼光也用中文回答。
西碧儿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见江曼光又要伸手去拿袋子,一把推开她,说:“人不必那么多事,你自己有的是麻烦在等着,省点力气吧。”
这话什么意思?江曼光诧异的转头看她。
“我看,那应该不叫麻烦吧,对不对,西田?”楼阶上一个男孩有意地对着西田俊太挤挤眼。
西田垂头丧气地,不理他的挑惹。上次他毫不在意在大伙面前对江曼光表示“相逢有缘”,这回他们逮着了机会愿意寻地开心。对手实在太强了,而且不只一个,虽然他也不是有什么多强的作战意识,免不了还是有些泄气。
“矶崎,你少无聊。”真下志麻一脸冷冷,似乎很不以为然。
“你自己还是进去看一看吧,都在里头等着。”东堂光一仰睨着她,一脸很感兴味的样子。
看他们这些人的神态,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似,除了真下志麻,每个人都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焦点好像是在她。江曼光觉得奇怪,不由得狐疑地看着西碧儿。
西碧儿耸个肩,一副爱莫能助。她的习惯是不干涉个人的事。江曼光疑惑地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推开公寓的大门——内门前两壁左右各站着一个身材同样高挺,气质相异,却带着微妙的相似风格的男人,一东一西,深深的东方黑,和耀目的西洋金,构成一幅极奇特的画面。
“亚历……阿照……”她愣住,喃喃地。
“曼光!”
“维纳斯!”
两个人听见呢喃转过头来,带着不同的喜悦走向她。
“曼光,”洪嘉嘉亦步亦趋跟过来,看见杨照和亚历山大两人,呆住了,内心发出一声分辨不出意味的惊叹,深深地、忍不住地对两人望了又望。
江曼光在心中暗叹口气。难怪楼梯下那些人一副好兴味的样子,阳光底下原就还有许多新鲜事。
今天可真热闹啊。
“有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一座城市?纽约就像个妓女。”西碧此神经兮兮地在一旁笑着,高楼的风呼呼地吹过,笑声在风里被支解稀释。
江曼光歪着头,老实的回答:“这倒没听过,你是第一个。”
她探头望了望,从八十几层楼高的半空望下去,狭窄的曼哈顿着实是个拥挤的人间。如果到一0二楼的辽望台,应该还可以看得更远,但今天天气不错,八十六楼的户外辽望台可以看得到蓝天。
“原来纽约真的是有蓝天的。”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高楼的空气。
“不然你以为怎么?”西碧儿好笑地问。
江曼光耸个肩说:“来之前,我以为纽约楼高建筑多,天空都被摩天大楼这去了,街道多半不见天日,终年阴风惨惨……”说着,又耸个肩。
“其实,也差不多。”西碧儿说,“有钱的人才享受得到高楼的阳光,没钱的人终年就在晦暗的地底下像蝼蚁爬行。你不觉得这样看下去,地面上那些人一个个看起来,就像一只只的蚂蚁?”
“是有点像。”江曼光很老实地点头。
西碧儿哈哈大笑。“你还真老实,所以我说你不一样。一般人听到这种活,不是多少都会说一些鼓励的话吗?可你却真袒言。”她停一下,正色地说:“不过,我喜欢这里,虽然下去后,我可能也只是其中的一只蝼蚁。这个城市就像妓女,每个被它吸引来这里淘梦的人也都是娼妇,某个程度或多或少都在出卖自己,肉体或灵魂。”
“或许吧。”江曼光喃喃。
西碧儿又笑一下。“但这一刻,我就像女王,高高地俯视我的臣民。尽管别人喜欢谈自由女神,说她是纽约的象征,可对我来说,唯有这个帝国大厦才是纽约的象征,只有在这里,才可以看尽这城市。”
江曼光没说话。在太平洋西岸那头的小岛时,她很难想像在地球的另一方人们正怎么过着生活;同一个天空下,有多少故事正要流演。离开了小岛,她觉得仿佛她时空的象限也被扭曲了,生命的差别仿佛仅在于地域的差别。巴黎、伦敦、纽约、东京、台北、开罗——同一个时间中,不同地域城市中的人们的生活故事同时在上演,这中间让人感到一种微妙的惆怅,一种难名的多愁善感,关于美丽的人生。
“你呢?去看过了哪些地方?”西碧儿问,她想江曼光来许久了,应该观光过不少景点。
江曼光摇头,这是她第一个观光点。
“都没有?!”西碧儿睁大眼睛,无法想像。“你到底都在做什么,该不会一天到晚都窝在房间里发呆吧?”
差不多,江曼光又耸个肩。
西碧儿定眼看她一会,摇摇头。“你这个人……”像是不知该怎么形容。
“其实我倒是很想去坐坐地铁,就是没勇气。”
“那种事不需要勇气,只要有方向。”西碧儿哼口气。“还有,我真的搞不懂,你干嘛那么笨当那个JJ供的奴才。”
又来了!看样子西碧儿似乎对洪嘉嘉相当反感,江曼光说:“西碧儿,你措词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强烈,只是相互帮忙而已。”
“嘿,不知道是谁在搬来的第一天撞到了人,还很强悍地反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那时你可没有这么谦让。”
被她这么一堵,江曼光无话可说,白她一眼,蹙蹙眉说:“没办法,她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而且,她实在没有力气,我实在无法对她狠得了心。”
“少傻了,她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西碧儿打鼻子哼一声,对洪嘉嘉很不以为然。“那种人把自己的柔弱当武器,利用别人。看着吧,我劝你小心一些,否则以后真要有什么事发生,你就后悔莫及了。”哪口气像是看多了,一副未雨绸缪的姿态。
“能发生什么事?”江曼光反问,顶多只是再被利用。
这不是该烦恼的事?也不值得伤神。她还有更麻烦的事等着,她以为己该过去的事,又统统逼到她面前,强迫她面对。
“想什么?”西碧儿问,明亮有神的大眼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江曼光摇头,西碧儿也不问。她不说她大概也知道,公寓楼前预告的那出剧味浓厚的浪漫爱情片头曲,充满了故事性,猜也可以猜出个大概。
“真有那么难为情?”她不禁又问。
江曼光摇头。“也不是,只是……怎么说呢?”她仰起头,忽然间有股羽化的冲动。
“那就好好把事情解决,光是躲避也没有用。”西碧儿那语气口吻,仿如两人认识了多久似。
江曼光转过头看她,郑重地点头。
西碧儿欣然笑起来,视线一转,发现了什么目标似,微微抬了抬下巴,说:“啊,来了!”话锋一转,表情也跟着郑重。“听着,曼光,也许你觉得我多事。不过,我还是觉得,宁愿因失败而挫折,也不要到了六十岁再来后悔当初没有勇气去尝试。我不懂你在躲避什么,有些事冒一下险,是值得的。”不自觉地叫她“曼光”而不觉得拗口。
江曼光草草点个头。她静静站着,看着越来越近的亚历山大,看着越去越远的西碧儿,看她回过头对她挥手,和他微笑招呼擦身而过。
“嗨,亚历。”高大的身影终于停在她面前,不用抬头,她也知道他正俯脸看着她。她轻轻打声招呼,终于抬起头。
“好久不见了,维纳斯。”亚历山大低低凝视她,高傲深刻的脸庞增添几些思念的风霜。他轻轻将江曼光拉到怀里,拥住她,亲吻她双颊。
怀抱轻轻的久别的问候,勾起江曼光许多记忆。她伸手抱住亚历山大,面对他的凝望,微微湿了眼眶。维多利亚城那蓝得空荡的天空、夏日的白夜、布查花园的烟火……这一刻,——兜回她心中。她亲爱的亲亲亚历山大的额前,凝眼望着他,看见流动在他眼里的那往事的烟尘与依恋,心田微酸,亲爱轻轻的亲了亲他的唇。
“亚历,我……”满腔的歉疚难诉说,亚历山大伸手掩住她的唇,凝视的目光仍未离。
“什么都别说。”看着她的眼在含笑,修长的手指从她唇瓣滑过,将她又圈抱在怀中。
长天秋水,在摩天大楼上的蓝空中,风和云轻轻拂过。
轻轻按了三下,没有人回答,杨照不死心,又用力按了一下对讲机的门铃。
“你要找人吗?”有人推门进来,两个褐发的西方人。右边那个眨眨一双未笑先有表情的灰眼睛,举止有一种微妙的女性阴柔。他的个子不高,比他身旁的同伴矮有半个头,但比起一般东方人也不算矮。他看看杨照,打量着他说:“你身材挺高的嘛,除了那个东堂,我还没遇过东方人像你这么高班的。是不是啊,大卫?”转头对他身旁的同伴笑了笑。
对他的话,杨照仅是微微一笑。他是长得不矮,即使站在一堆西方人当中,他也不容易被淹没。这一点,他的哥哥杨耀也是如此,他们兄弟都遗传了他父亲强健挺拔的体魄,只是他并没有同时遗传到他父亲优秀的才能,达不到他父亲的期望。
“我想找一位叫江曼光的女孩,她应该是住三楼。”他对那个灰眼睛的老外解释。那个叫大卫的,看他的眼神有种奇异的表情,褐眼珠显得神秘幽深。
“你要找曼啊,那你就找对人了,啊,我叫比尔,是曼的朋友,这是我的朋友,大卫。”比尔边开门边说,“你是曼的朋友吗?没想到曼有像你这么英俊体贴的朋友,进来吧。”他对杨照还谈不上认识,就称赞他体贴英俊。
他鸡婆地带杨照到三楼,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多事,敲着江曼光的房门说:“曼,你在吗?我是比尔,曼——”
叫了半天没动静,反倒引来对面的洪嘉嘉开门探究竟。她只将房门开了一个小缝,比尔却眼尖发觉,她一吓,赶忙要将门关上,比尔已嚷嚷跑了过来。
“啊,等等,JJ——你在刚好。”他硬将洪嘉嘉的房间挤开,说:“曼不在房间,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这里有个年轻高大英俊的男士想找她。”
洪嘉嘉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着,不敢太靠近比尔。她微微抬头,很快瞅了杨照一眼,摇了摇头,吞吐地说:“我不……知道……她……曼光她没……没说……”
“什么?”她说得吞吞吐吐,发音黏成一团,比尔根本听不清楚。
后头传来一阵阵嘈乱无章的哒哒脚步声。COCO、西田、矶崎和东堂光一几个人歪歪斜斜地走下来,看样子正要出去。
“是你啊,比尔。”矶崎说,看见洪嘉嘉一副窘迫的样子,立刻走了过去。“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下无意识地瞄瞄杨照。
西田撇撇嘴说:“矶崎这家伙每次一见了JJ供就忘了自己是谁,还敢笑我。”
COCO白他一眼,东堂光一要笑不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比尔摆个手,笑脸如桃花。“没什么,这个英俊优秀又帅气的男士想找曼,不过曼好像不在,我正想访问JJ是否知道曼去了哪里。”
“是吗?”东堂光一的声音响起。他倚着楼栏,一副窝藏居心的笑脸。“很不巧,你又来晚了一步。她大概是去约会了。”那态度虽然谈不上是幸灾乐祸,但也看不出多少好意。
“是吗?谢谢。”杨照平谈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失望,他拿出一张写有电话地址的纸条,转向洪嘉嘉说:“能不能麻烦你,等曼光回来时将这个交给她?”从他的态度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平淡的语气却透露几许感情的沉积。
“我……”供嘉嘉低着头,嗫嚅着。东堂光一忽然走过去说:“给我好了,我会交给她。”
他的举止出乎大家意料,COCO敏感地看着他,咬着后没说话;大卫幽深的揭眼射出一丝精光,好不意外。
“那就麻烦你了。”杨照将纸条交给他,背过身,慢慢地离开。他一离开,西田随即说:“东堂,你还真坏,干嘛这样打击人家。”
东堂光一扯扯嘴,不以为然。矶崎说:“怎么了?东堂,你不是嫌麻烦,一向都不插手别人的事吗?这一次怎么不麻烦了?”
“光一,你该不会是对那个女孩感到兴趣吧?”COCO紧紧盯住他,不无试探。
东堂光一看看手中的纸条,漫不在乎的,答非所问:“我觉得变有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他只是带一点懒洋、莫测高深的笑,语焉未详。
COCO咬唇不说话了。矶崎和西田对里一眼,耸个肩,似乎习惯了。大卫面无表情,看不透地内心在想什么,只有比尔一睑困惑,说:“你们在说什么?曼怎么会出去约会了?东堂,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