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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帼怒  第7页    作者:吕希晨(晨希)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是冷焰以杀手身份行走江湖的铁则。

  飞高跃下间已穿过不少屋瓦小径,眼看就要穿过书楼。

  那里有左莫右离驻守,应该——

  当他以为夜袭人必会遭前后夹击状况的时候,咻咻两声,执长枪上前的左莫右离两人应声倒地,让刺客顺利逃进书楼。

  邢培玠紧跟在后,穿过小径,踏进敞开的书楼大门,只是再也不见刺客踪影。

  “冷焰!”他试探地喊了声,依然没有动静,更让他怀疑这人的身份。

  视线严密扫过一巡,邢培玠就近拿出火折子点亮蜡烛,就着烛光再加探看。

  目光随身转,在回转的痕迹划成圆之前顿在一点上,远处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往前跨进,一步、两步、三步……

  “出去!”随后追来的凤嫦娥一跨进门就看见他朝那方向缓缓前进,心里顿时一慌,甚至惊慌失措到仓皇地几近尖叫出声:“我命你出去!邢培玠!”

  但她还是迟了一步,来不及阻止他看见那方向的尽头摆放的是什么——

  吾儿邢思培牌位

  皇龙元年腊月初三

  深棕木的神主牌座上,刻的字如同火烧得通红剔透的铁浆,深深烙进看的人眼里、心底。

  这是……邢培玠被眼前一块小小的牌位震退数步。

  尾随在后的凤嫦娥眼见此景,面无表情的瞅着前方背影,似是无动于衷,俨然心冷至极,毫不在乎。

  但邢培玠做不到,成天板着的冷脸在看清眼前物件的同一时刻,碎裂成万千不敢置信的愕然。

  “你不让任何人进书楼的原因在这?”他瞧着、看着,心跟着愀起刀刃狠划的剧痛。

  摆在眼前的是什么?邢思培?一个冠他姓氏的牌位,指的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嗫嚅间,邢培玠不知自己已念出牌位上刻划的字迹:“吾儿?邢思培?”

  “这是什么意思?”他盯着牌位,看了一遍又一遍,头也没回地问背后冷静如常的凤嫦娥。“这上头刻的是什么意思?”

  思培,取“思念培玠”之意,又冠上他的姓,再加上那日他号脉时所号出不寻常的脉象,非属未孕女子的脉象;难道——

  “这算什么?”邢培玠转身,抓起凤嫦娥的手,终于失控地大喊:“这算什么?你告诉我啊!这算什么?”

  “你明知,又何必问。”太清楚他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透,凤嫦娥面无表情的寒霜面容如故,不带一丝同情甚或是伤痛。

  心已死,就什么知觉也无,甚至可以残忍以对,哪怕眼前的人曾令自己动心动情。“我说过不准任何人进书楼,是你自找苦吃。”

  邢培玠回头看了眼牌位复又看向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曾经有个儿子,如今只剩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是我杀了他。”无视他的错愕以对,凤嫦娥说着,心中泛起报复得逞的快意。

  “是我亲手杀了他。”

  然而,快意盈怀的同时,一抹深沉的悲哀也在同一时刻笼罩上心头。

  她茫然,只觉此刻自己像一个人只身在汪洋中似的无所定。

  直到邢培玠出声,驱开这股怅然。

  亲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喝了药。”风目微眯,依旧是快意深沉,“在他未出世前杀了他。”

  凝视眼前寒霜面容的黑眸倏地瞠大,满满不可置信的错愕与痛心,就算是瞎子也看得见、感觉得到。药?未出世?“你、你喝了打胎药?”说不啊!说不是啊!邢培玠内心如是喊叫。

  “你说呢?”柳眉一挑,她面容净是无情。可同时也暗自疑惑。为什么此刻她的心会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你都没说?”她……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各为其主、分道扬镳之后没多久。”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是为谁?为她还是为曾经在她腹中孕育的骨肉?凤嫦娥瞧着,寒透的心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在想起当年痛下狠心的挣扎,终于还是藏不住强压下的痛楚。

  凄凄楚楚的笑惨烈地挂在唇角,凤嫦娥整个人像进入灭顶深渊似的,神情变得那么空洞,眼看就要消失不见似的,让人不由得为她乍起的脆弱心慌担忧。

  也因此,邢培玠张开双臂欲抱紧她,却立刻被她不假思索地推拒在五步之外。

  “不要碰我。”

  “嫦娥……”

  “不准叫我的名!”一丝心慌意乱乍起在低哑轻唤下。该死!明明告诉自己要心死,偏险些无能地败北在他一声轻唤下,可恶!

  “你怀了我的骨肉。”

  “曾经。”她言明:“分道扬镳之后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哼,未曾婚配便怀有身孕,恐怕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罚我瞎了眼看错人。”

  邢培玠无话可说,只有等待下文的份。

  “在你选择跟随凤骁阳离我远去之后,我又遇上北寇为乱待剿,自然留不得腹中胎儿。”

  这理由……邢培玠像瞧陌生人似地瞪视她。

  就只为这理由?剿寇?“就因为如此,你就痛下杀手?”

  “最重要的原因是——”冷笑冶艳她姣好的丽颜,也寒了邢培玠的眼。“我恨你,所以容不下他。”

  这话才真正刺中邢培玠的罩门,一口气哽在丹田,乱了内劲调息。

  “唔……”腾掌捂嘴,指缝间缓缓溢出鲜红,顺着手背点滴落地,一双黑眸仍张着无法置信的错愕,瞠视眼见他狼狈痛心,却连眼也没眨一下的傲霜佳人。

  心死之人难道就真连一丝情感也无?

  “气得吐血?”凤嫦娥看似有趣地扬唇,“当年他一点一滴自我身上剥离所流的血比你的还多。”

  “闭、闭嘴!”闭上眼,他不愿看见此刻残酷扬笑的她。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罪魁祸首是他,却殃及未出世的骨肉。

  心痛如绞以致神智恍惚间,他想起当年凤骁阳莫名难测的反复问话——

  你真决定随我离开?他记得,记得当时自己点头点得毫不迟疑。

  也记得,记得凤骁阳那抹意味深远的浅笑。

  你可知这会为你带来什么结果?随我离开就意谓你必须离开嫦娥。

  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

  跟着我,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除了她,我没什么好失去的。

  是吗?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年凤骁阳因结束谈话而起的诡异笑容,背后藏了什么玄机。

  他决定跟随他、奉他为主,狠下心割舍心中唯一的牵挂,却万万没想到失去的不只是这份今生仅有的情爱,还有他的骨肉!

  “凤骁阳!”邢培玠咬牙切齿地恨吼出声。

  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

  让他事隔两年之后,除了悔恨交加之外,还尝不到半点为人父的喜悦!

  尽忠于他、奉他为主,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哈哈哈……”内息随紊乱心绪乱窜四肢百骸,汇集积梗于胸,终又呕出一口鲜血。“唔……”

  “你可知我何以夜夜求醉?”内心的痛楚难忍,凤嫦娥又狠狠加上一笔。

  “因为每夜我都会梦见他。知道吗?梦里的他同你有张相似的脸呐!我梦见他朝我走来,一直对我笑;之后笑着问我:‘娘,为何杀了孩儿,不让孩儿出世?’他问我,问我为什么杀他?为什么不让他来这世间?为什么——”

  “够了!”邢培玠狂喝一声,阻止她再说下去。又悲又怒的他根本看不见眼前人说话时同样沉重的凄楚。

  蚀心的痛折磨得他几近发狂!

  他后悔,后悔踏进这书楼。

  在明白真相后,他恨,无法克制自己不恨!

  恨自己、恨凤骁阳,但说什么也无法恨亲手夺走孩子性命的凤嫦娥。

  他明白她的苦,如果当年他肯留下,今日这一切不会发生。

  是他的错!

  “听不下去了?”凤嫦娥的声音依然冷凝着寒气。

  “是我,都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

  “我——唔!”

  “邢——”察觉到自己险些喊出他的名,凤嫦娥急忙收口,但已来不及收住上前搀扶他的身势,两人的距离在眨眼间化整为零。

  “这是否意味着你心未死?”

  他的问话逼得她收回手,无言。“至少尚未死透。”邢培玠自问自答,今夜突如其来的真相,已将他折磨得神智不清、语无伦次。“否则不会在意我,是不是?”

  “你——”她才抬头欲言,立刻铩羽在瞧见滚出他眼眶中的热液中。

  他哭了!?

  凤嫦娥抬起另一只手背,不敢置信地滑过已泪湿的刚硬轮廓,不相信自己会看见他,以一双冷眼看人世的邢培玠会掉泪?

  唔,她的心好痛!

  会吗?这是他的泪?望着手背上的湿渌,她愣愣地不发一语。

  一直刻划在她脑海中严肃的冷硬轮廓,怎么也想像不到会有如此沉痛的悲伤。

  他也会流泪?

  “你会难过?”从愕然中惊醒,凤嫦娥突然哼声如是道。

  随之在后的一阵哼哼笑笑间,是嘲弄,也是残害;伤人,亦伤己:“你也会难过、会流泪?原来,原来你还是人,还有点感情,不是看人死在眼前也无动于衷的冷面判官?或者只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薄唇在开合间扬起领悟的轻笑,声音中满溢任谁都感觉得到的痛苦。“我心疼的是你。”

  搀扶他一只铁臂的手僵了僵。“少惺惺作态。”

  “你不会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你为他取的名字足以说明一切。”

  冷凝着脸,她回他如出一辙的话语:“我恨你,这辈子都恨你。”

  邢培玠苦笑,心痛神伤。“如果这真是你要的,真的是你要的……”

  黯然蹒跚的步伐,足以说明他未竟的低喃。

  ***

  邢培玠离开后,凤嫦娥仍留在书楼。

  确定四下再也无人,终于不再压抑揪心的痛苦。

  以五指揪住心口,使的劲道让她痛得连退数步,最后停在供奉牌位的木桌前。

  谁又知道发自于内的痛,比这揪心疼还痛上千倍万倍!

  空出的另一只手紧抓桌缘,凤嫦娥似是企图将所有痛楚转嫁至无心无觉的桌木上头,指尖因使力过度翻白,不一会儿,指缝间竟渗出血丝。

  怎么料得到,她怎么料得到!“该死!”

  一个刺客竟将她处心积虑藏在书楼的秘密给刨开来,她心底最深、最不为人知的痛,就这么大刺刺被强摊在他面前!

  独剩一人后,凤嫦娥终于允许自己卸去强装的冷硬。

  双脚无力再支撑自己,凤嫦娥顺着案桌滑跪在地,一手揪心,一手仍像为忍住内心悲痛似地紧攀住桌缘,任指隙伺的鲜红直溢。

  “思培……”来自她一半的骨血、她未出世的孩子!

  死别之痛最噬人心魂,外人公认她不该也不会有的热泪,在此刻终究还是溃了堤,怎么样也止不住,最后只能任其流了满脸,却始终哭不出声音。

  每踏进书楼一回便是一夜泪流,春夏交替两转已过,这样的她怎还有泪?

  为什么这泪就是流不尽?

  “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造化弄人啊!

  ***

  书楼顶上,一片屋瓦悄然回到原来的地方,隔去里头浓重的悲戚氛围。

  “别怨我,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蒙面人蹲在屋脊上,双手合十朝书楼拜了几拜才起身。

  抬头望月,夜袭者忍不住喟叹了声,语带哀怨:“见鬼的,要不就音讯全无,要不就给我出个难题,还真够朋友啊你。”咬牙低喃,他敢保证近日自己一定会恶梦连连。

  被逼做这么多亏心事,不做恶梦才有鬼!

  “胡——胡——”夜枭鸣声伴随着羽翼舞风的呼呼声作响,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更让人听得心惊,仿佛在欢迎某种不洁之物到来的预兆。

  夜袭者听见这鸣声,非但不怕,反而抬起手臂在半空等待。

  一道黑影刷然直下,以利爪扣住等待的铁臂。“胡——”

  “来得正好,不枉我这么疼你。”

  “胡——”

  夜袭者从怀中抽出早已备妥的字条缠在夜枭左脚。“好家伙,可别办砸了差事,丢主子我的脸啊!”

  “胡——”夜枭振翅鸣叫,好像不满主人怀疑自个儿的本事似的。

  “行!知道你会把事情办妥,成了吧?”一只鸟哪来这么大的派头,真是!

  夜袭者暗忖,回头想起它这性子就是给他宠出来的,不禁莞尔失笑。

  “去吧!”

  收臂一振随声起,夜枭叫了数声便顺主人的势展翅飞向天际,迅速没入漆黑夜空。

  “这么做应该可以了吧?”望着星空,夜袭者想起脚下书楼里的景象,不禁喃喃自问。蒙面巾中卸下,墨凡庸仰首望月,须臾喟然低叹。

  ***

  时已过冬,入春至末,江南风光又是一片繁荣丽景,红花绿叶,处处生机活现。

  沁风水榭自然也不例外,小桥流水一如往常春末夏初时节,各自茂盛、相互争艳竞美。

  白昼的沁风水榭自有一份逸然雅致;到了夜里,更有另一份冶艳风情。

  深夜人寂静,枝头夜枭啼。胡胡接连数声,打断独坐凉亭中勾弦点起清脆筝音的白衫男子。

  一袭轻衫随风扬,半舞衣袖笑逸然。亭中男子优美的唇形勾起浅浅一笑,左臂半扬空中。

  须臾,小小的黑影白天际划下一道弧线,准确利落的停驻在他左臂上,得意地发出鸣声。

  “胡——”

  “呵,让你飞这一趟吗?”白衫男子——沁风水榭的主人,同时也出人意料的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胞弟凤骁阳,看清送信的差使为谁后,低笑出声,“看来他也真是闲慌了。”才会光这点小事就差遣它来。

  凤骁阳逗了夜枭好一会儿,才解下它脚边的信笺,摊开来看。

  许是信的内容合他心意,看了半会儿,他扬起笑,久久不止。

  “发生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开心?”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嗓音在夜里分外清丽可人,倩影随声迤逦步入亭中。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凤骁阳将纸笺收进怀里,顾左右而言它。

  见她不语,凤骁阳敛起笑容,担忧地瞅着醒来后始终只肯侧着身,露出半张脸面对他的女子;即便她从不正眼看他,对她,他依然时时悬念。

  “怎么了?”

  “沁风水榭……”女子看了看凉亭四周,侧眸瞥了他一眼,想起过去的喧闹和如今的静谧,幽幽叹了口气,“变得好安静。”

  “宁静以致远,只有我俩独处不好吗?”难道她不愿?黑眸染上邪意隐隐的愤怒,顿时兴起怒吼,喝令她正眼看他的冲动。

  “不、不是,我只是……”女子似是察觉他的怒气,转身以背抵挡,纤弱的背脊巍颤颤地抖着惧怕的寒意。

  虽时已近夏,但凤骁阳的怒气却夹带不容忽视的砗阵寒意。

  察觉自己压抑不住的怒气吓坏了心上人,凤骁阳懊恼地皱紧眉头,在心里暗斥自己,以往掌握全局、自信满满的表情,如今却被一滩柔情水浸褥出不知如何应对的无奈,把握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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