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看着,段葳那段被封锁的过去便在他眼前逐一摊开。
“这是什么?”井上隆奇道。
“一个小小事件……”他看着当年报纸上的记载,脸色愈来愈凝重,眉峰也纠得愈来愈紧。
十岁小女孩不堪受虐,举枪枪杀了身为警员的继父?
上头写得很简扼,可是霍天行还是想象得出段葳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反击,附在一旁的黑白照片虽然很模糊,他仍然认得出低头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就是冯素云,而那位背对着镜头,上衣拉高,露出整个伤痕累累背部的小女孩,就是段葳……
一股酸涩翻涌上他的心头,段葳眼中深藏的恐惧与惊慌原来就源于此!
才十岁就经历了惨不忍睹的伤害,那千疮百孔的心灵。现在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
但她的恶梦并未因继父的死而解除,她的惊惧仍在,伤痕末褪,那个可恶的男人以恶魔的姿态潜伏在她心中的阴影处,时时啃噬着她,死后仍不放过她……
而她又是如何去看待这个事件的?
她明白她做了什么事吗?
一个受虐儿因自卫而杀人,法官判她无罪,可是她在潜意识中给自己定了什么刑责?
她,也许从未原谅她自己,愤世嫉俗,孤僻冷漠,会不会是一种自我的惩罚?
他闭起眼睛,回想起他帮她拂掉头上落叶的那一刻,她蒙头闪躲的动作,整颗心再度拧痛起来。
那孤冷的性子,并非与生俱来,她的心智早在十岁就已扭曲,怀抱着巨大的痛苦成长,积郁在心底的伤口,是痊愈了?还是恶化?
她还能撑得了多久?
他得帮她!他得救她脱离这个恶梦才行!
只是……
骄傲的她却不领这个情,她竟然逃了!从那天之后,她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芳踪渺茫。
他揉着眉心,疲惫地闭起眼睛。
“哇!十岁就杀人,这女孩真可怕!”井上隆吹了声口哨,看得仔细点,一下子被女孩的姓名怔住。“等等……段葳……这名字好熟……”
“别看了!你去忙吧!一有叛客的讯息我会通知你。”霍天行睁开眼睛,不悦地关掉屏幕,下逐客令。
“喂,段葳不就是那天你搭讪的那个女的吗?”井上隆大叫一声。
“嗯。”
“她……她竟然有杀人前科?”哇!这是什么时代?看起来细弱的小女人也会杀人?
“她是为了自卫,别把她说成杀人犯!”霍天行微怒地瞪着他,口气很冲。
井上隆一呆,被他的怒视吓了一跳。他在替段葳辩护?
“怎么?看来你和她成了好朋友了……”井上隆试探地问。
“她是我表妹。”他正色道。
“表妹?”井上隆对他们的关系益发困惑了。
“是的,她是我舅舅的继女,那天去参加酒宴才发现。”
“这么巧?”
“是啊,还真是巧……”他盯着窗外,出神地说。
第一次与她邂逅,两人会被老天安排撞在一起,之后又再度相遇,这不是巧合是什么?
“那你这几天老是往外跑都是和她在一起了?”难得看霍天行这么在乎过一个女人,在中情局内,他的女人缘虽然特好,可是他也相当博爱,而且对异性也仅止于聊天调笑的范围,安全部门里的人都说,计算机才是他的情人,女人想打败这个情敌根本是妄想。
“没有,我找了她好几天了,五天前当我决定要追求她之后,就把她吓跑了,从那时起,她就不见了……”霍天行梦呓般地自语着,话里全是懊恼。
段葳是当真要躲他了,破别墅里没人;也请了好几天假没去学校;连手机也关机,收不到讯号……,他花了五天依然找不到她的行踪,早知道就别得意地撂下话,让她有撤退的机会。
“没想到我随口乱扯的事也会应验,别忘了刚到台北时你还答应我不随便泡马子,要专心任务……”井上隆不得不损损他。
“谁能预测爱情来的时候呢?既然来了,我就不轻易放过,更何况,她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人,我怎能让她溜掉?”撑着前额,他没有隐藏他爱上段葳的事实。
“天!看来你是认真的!”井上隆坐倒在沙发上,频频摇头。
眼里只有计算机的“宙斯”坠入爱河了!那个叫段葳的平凡女究竟何德何能?
“我当然是认真的。”
“那些爱慕你的女人保证会哭死。”井上隆夸张地笑着。
“没那么严重吧?”他皱了皱眉头。
“我还是要警告你,你要谈恋爱可以,但千万别荒废了缉拿叛客的任务。”井上隆提出通牒。有女人取代了计算机在霍天行心中的地位,他真怕他忘了来台湾的目的。
“放心,我还分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现在最心急的虽是段葳人在何处,但他也没忽略“叛客”的行动,为了随时监控他,他早就将计算机的追踪系统传送到他的特制手表中,只要一有状况,他的手表就会发出讯号。
“那就好,公私分得清才不会出问题。”
“我公私一向分得很清楚。”他坚定地说。
井上隆后来没多说什么就离开,霍天行坐了片刻,想见段葳的心在胸口蠢蠢欲动,于是披上外套,直奔贺允山的住处,决定向他打听段葳除了住处,是否有其它地方可去。
四十分钟后,他坐在贺允山的书房内,面对他审视又精铄的眼神。
“小葳不见了?为什么?”贺允山似乎并不特别着急。
“她在躲我。”
“小葳为什么要避开你?”贺允山早已有答案,可是还要霍天行交代明白。
“可能是我给她不少压力与难题吧!”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已有了受审的心理准备,也不打算隐瞒他对段葳的感情。
“哪方面的难题与压力?”贺允山敏感地问。
“爱情。”他从容一笑。
“小葳不是个普通孩子,天行,别逼她做任何事,也不能用一般世俗的眼光看她,太直接的方式对她是行不通的……”贺允山语意暧昧。
“你……原来早就知道她们母女的事了,却能不吭声,舅舅,你太厉害了。”霍天行恍然明白贺允山根本早就知道实情,却还能在妻女面前装胡涂,果然是个深谋远虑的角色。
“有些事知道并不一定要说出来,我是为了让素云好过些。你呢?你也知道了?”贺允山并不讶异。
“小葳的行为举止很怪异,我无法不去弄个清楚。”他解释道。
“弄清楚后,你想做什么?”贺允山的反应完全像个为女儿把关的父亲。
“别担心,舅舅,我不会去伤害她的,相反的,我爱她。”他坦荡地表达他的感情。
“不是真爱救不了她,不是比天高、比地厚的感情包容不了她那颗饱受惊吓的心,天行,要爱她不容易。”贺允山深切地劝着,他正是付出无限的爱才得到冯素云的心。
“这是你的前车之鉴吗?舅舅。”他动容地发现,年纪将过半百的贺允山也是个痴情种。
“这是我的经验,唯一不同的是,素云文弱,藏不住心事与痛苦;但小葴倔强,她不会轻易表现出她真正的自己,所以,选择了她,你会比我更辛苦。”
“我知道。”他苦笑地点点头。
“除非你已下定决心,否则不要去惹她。”
“我是认真的。”
“我一直希望她能快乐,所以我从不勉强她任何事,她受的苦够多了,可是问题严重的地方不在她能不能快乐,而在于她要不要让自己快乐,天行,她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在折磨自己,你如果不能连她的内疚一并接受,就永远得不到她。”贺允山语重心长,深深为段葳的未来挂心。
“我已经有准备了,舅舅,只是,我发现要救她不能一味地纵容她,只有逼她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她才会破茧而出。”霍天行深知,愈是不敢去碰触的伤口愈容易化脓,他得教会段葳自己疗伤。
“你想用猛药治她的恶疾吗?”贺允山担忧地问。他曾经想劝段葳去给心理医生看看,但怕引起她的反弹而作罢,现在听霍天行要采取极端的方式,段葳要得了吗?
“不这样,她会崩溃的,我不想再看见她眼中的恐惧与惊吓,她那脆弱的模样……让人心疼得难受……”霍天行深深叹了一口气,段葳心中的阴影不只侵蚀她,也同时在干扰着他。
贺允山又岂会看不出霍天行已被爱神掳获?想当年,他不也是这样为冯素云神魂颠倒过?
“我听素云说过,小葳曾有过两位室友,一个是那幢别墅的屋主,姓佟,已经搬到美国去了;另一位则姓易,人还在台北……”贺允山说着从书桌抽屉拿出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易侠君的地址。“小葳和她们感情不错,这两个人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我想,她很可能在易侠君那里。”
霍天行兴奋地接过纸条,疲倦一扫而空。
“谢谢,我这就去找她!”困顿了几天的心终于放晴了,他从不知道爱情会如此影响一个人的情绪,难怪一堆凡夫俗子在爱情面前只有称臣的份,“它”的力量简直比计算机还要可怕。
“我希望你和小葳之间的事不会有波折,但你一定要了解并非所有的爱情都能顺遂,也许有很多意外与惊险在等着你,你得坚持到底,天行,要是你让小葳受任何伤害,我绝对不会轻饶你。”贺允山郑重地警告。
“在美国,我是出了名的固执,坚持到底正是我的座右铭。”他回头朝贺允山一笑,俊颜朗朗,承诺着他天地可鉴的深情。
贺允山点点头,也跟着笑了。
待霍天行一走出大门,冯素云悄悄地来到贺允山身边,依在他怀中。她在前天才得知他早已知道小葳的事,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多年来第一次从忧虑中解脱。
“天行会让小葳幸褔吗?”她只剩下这个心愿未了。
“我不知道,但我们只能等着看,什么忙也帮不上。”贺允山拥着她,轻叹一声,无言了。
霍天行将会有埸硬战要打,他祝褔他。
※ ※ ※
进入人民个人资料主文件系统,请输入密码。
计算机屏幕上出现这排英文字,段葳敲入一串数字与字母,画面立刻变成另一种颜色。
请输入姓名或社会福利号码。
Tention Hork。
段葳键入霍天行的英译名字,不久,他的个人资料便被调了出来,地址、电话,从小到大的学历与经历,清清楚楚地列举在画面上。
段葳仔细看着这些资料,发现他不仅在学校的成绩优异,而且非常活跃,俨然是个风云人物。
家庭成员四人,父母和一个妹妹相处融洽,生活安康,是个典型的幸褔家庭。
那正是她最向往但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生活……
从这种家庭出来的霍天行怎能了解她的痛苦?他活在天堂;而她则生在地狱,他凭什么救赎她?
继续往下看,她赫然发现他大学并未毕业,而且在隔年就被一个财团法人的研究机构网罗,为该研究所从事数学理论的研究。
这种事一点都不合逻辑,段葳蹙眉沉吟,不懂资质出众的他为何不完成哈佛大学课程,反而进入一个私人研究机构做研究。还有,他的博士学位是怎么来的?
他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正理不出头绪,一个手掌拍向她的肩膀,接着一只凌乱短发探到她耳边,盯着画面奇道:“看什么这么认真?咦?你在看谁的资料?叛客休假,不作乱啦?”
“别吵我,游侠。”她推开易侠君的头,没好气地说。
“喂喂,在我的地盘叫我安静,未免太独断了吧?我已忍了好几天了,说清楚,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会跑来我迼个破公寓借住?”易侠君双手往腿上一搭,对她躲躲藏藏的模样匪夷所思。
那天段葳拎着一包行李,不由分说地跑来这里说要住一段时间,没有半句解释,就把沉拓挤回他的“贼窝”去睡,害得易侠君不能与沉拓相亲相爱,还得被她勒令轻声细语,憋得她实在有够难受的。
“因为我不想被骚扰。”段葳退出档案,知道易侠君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谁去骚扰你了?”瞠大了眼,易侠君只感到诧异,像段葳这种冰雕般的酷妹还未接近就会被冻毙,哪个不要命的会想去骚扰她?
“我表哥。”
“表哥?你什么时候冒出个表哥来啦?”易侠君哇哇大叫,段葳不是只有个母亲而已吗?
“两个星期前。”
“你在说什么啊?”易侠君全被搞胡涂了。
“他是我母亲现任丈夫的外甥,两个星期前从美国来台湾。”段葳表面上淡漠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可是心中一直被霍天行的影像深深困扰着。
她原本以为只要逃开他就能得到平静,可是,自从来易侠君这里,她满脑子都是他的各种笑脸,以及那略带嘲弄的低沉嗓音。
更可怕的是,她常常会想起他温厚的唇带给她的震撼与火热,他的直接与率性已严重破坏了她的安宁,她再也找不回以前的冷静与自持了。
“他为什么要骚扰你?难道他是个变态?”易侠君奇道。
“他才不是变态!他只是……只是……有点难缠……”段葳直觉地帮霍天行说话,但话一出口就顿住,尴尬地别过脸,避开易侠君诧异的眼光。
“你和他是不是……”易侠君既惊且喜,这个计算机叛客该不会恋爱了吧?
“不是!你别乱想!”段葳立刻否认,关掉计算机,在卧室内走来走去。
“我乱想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咧!”有问题!大大的问题!是哪个家伙让小葳动了凡心?瞧她定不住的烦样,还说与“爱情”无关?
“你不是要去找沉拓吗?快出门吧!”段葳怕被她问得更心烦,索性赶她出门。
“现在不急着找沉拓了,我还想……”易侠君摩拳擦掌想问出要多内幕,才出口就被段葳堵住。
“再多问一个字我就进入警局计算机主文件破坏,让你和沉拓忙得三天三夜不能休息。”段葳站在门边恐吓。
易侠君一呆,瞪她一眼,心有不甘地将一大堆问题吞回肚子。
“算你狠!不问了!”易侠君自知惹毛段葳准没好事,摸着鼻子准备去找沉拓,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啊?该不会是沉拓等不及跑来找我了吧?”她兴匆匆地打开大门,定眼一看,来人不是她的情人,而是一个修长俊逸的男人,不禁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