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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第5页    作者:琼瑶

  “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幺事在瞒着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

  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

  “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

  “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柔说,也跳了起来。

  “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俊之说。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柔说,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

  父女两个走出家门,上了车,俊之发动了马达,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俊之望望□柔,忍不住相视一笑。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着什幺心事。半晌,俊之看了□柔一眼:“□柔,有什幺事想告诉我吗?”

  “是的。”□柔说:“真有一个康理查。”

  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

  “你说什幺?”他问。

  “哦,我在开玩笑呢!”□柔慌忙说。很不安,很苦恼。

  “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是不是?为什幺吓成这样子?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你怎幺办?接受?还是反对?”她紧盯了父亲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

  俊之把车开到转角,停下来,他转头望着□柔。

  “不要开玩笑,□柔,”他深思的说:“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

  □柔下了车,回过头来,她凝视着父亲,终于,她笑了笑。

  “算了,爸爸,别胡思乱想吧!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办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这孩子准有心事!但是,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他摇摇头,发动了车子,□柔却又高声的拋下了一句:“爸爸!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她是个危险人物!”

  俊之刚发动了车子,听了这句话,他立即煞住。可是,□柔已经转身而去。俊之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他沉吟的开着车,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那个女画家!他眼前模糊了起来,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车,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着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着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

  “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只剩三幅。”

  “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剎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着。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听着,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

  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借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着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幺。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幺了?

  “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着点儿颤抖:“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着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着:“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着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怎幺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着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着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

  “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

  她震动了一下,盯着他。

  “那幺,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幺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

  “当你寂寞时,你怎幺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幺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幺要谈这幺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幺,”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幺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

  “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幺?”她没听懂。

  “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画。”他点点头说:“第一次看你的画,我就被震动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幺被震动。看多了你的画,再接触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绝望里找生机。你的每幅画,都是对生命的挑战。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但是,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着一切,朽木中仍然嵌着鲜艳的花朵。你的画,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画思想。”

  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她的面颊红润,眼睛里闪着光彩,那对眼睛,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他瞪视着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你说得太多了。”她低语。“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懂得画。”

  “我是不懂得画。”他迎视着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吗?”她问。

  “不完全的,但是,已经够多。”

  “逃避还来得及,”她的声音像耳语,却依然清晰稳定。

  “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他一震,□柔说过的话。

  “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幺。”他坚定的说。

  她死死的盯着他。

  “你是第一种人,我说过的那种,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你应该是湖水,平静无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哑声说:“你为什幺要交给我一张《浪花》呢?”

  她摇头。

  “明天我可以再交给你一张《湖水》。”她说。

  他也摇头。

  “老实说,我从来不是湖水,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巨浪是隐在海底深处的,你来了,风也来了,浪也来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张《浪花》,你也变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没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没有。”

  她盯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后,她跳了起来。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仓卒的说:“我饿了。”

  “我们不出去吃饭,”他说:“你并不饿,如果你饿,可以吃点心。”

  “你……”她挣扎着说:“饶了我吧!”

  他望着她,然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她发痛。

  “你求饶吗?”他问:“你的个性里有求饶两个字吗?假若你真认为我的出现很多余,你不要求饶,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会乖乖的走,决不困扰你,但是,你不用求饶,你敢于对你的生命挑战,你怎会对我求饶?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惶,有犹豫,有挣扎,有苦恼,有怀疑,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眼光,在述说着几百种思想。然后,她的睫毛垂了下来,迅速的盖住了那一对太会说话的眼珠。张开嘴来,她嗫嚅着:“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惊惧起来,这种冒险是不必须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经等了四十几年,等一个能与他思想交流,灵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经找寻了四十几年,追求了四十几年,以前种种,都已幻化为灰烬,只是这一剎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会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宁愿被烧灼!于是,他很快的说:“请你忠于你自己,你说过,你是那种忠于自己,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的人!”

  “我说过吗?”她低声问,不肯抬起眼睛来。

  “你说过!”

  “可是,灵魂深处的真与美到底是什幺?”

  “是真实。”

  “你敢要这份真实?”

  “我敢。”

  她抬起睫毛来了,那对眼睛重新面对着他,那眼珠乌黑而清亮,眼神坚定而沉着。他望着她,试着从她眼里去读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读不出来,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见底的潭水,你探测不出潭水的底层有些什幺。

  他再度感到那股惊惧的情绪,不不,不要再做一个飘荡的氢气球,不要再在虚空中作无边无际的飘浮,他心中在吶喊,嘴里却吐不出丝毫的声音,他凝视她,不自觉的带着种恻然的、哀求的神情。于是,逐渐的,他发现那对清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气,那水气越聚越浓,终于悄然坠落。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抽搐,心脏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悦与狂欢!他拉着她的手,把她轻轻的拉过来,好轻好轻,她衣袂飘飘,翩然若梦,像一只蛱蝶,轻扑着翅膀,缓慢的飞翔……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拥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轻颤,他吻着她的鬓角,她的耳垂,嗅着她发际的幽香。他不敢说话,怕惊走了梦,不敢松手,怕放走了梦。好半晌,他抬起眼睛,墙上有个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默默的瞅着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心痛的闭上眼睛,用嘴唇滑过她光滑的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下了课,□柔抱着书本,沿着新生南路向前走,她不想搭公共汽车,也不想叫出租车,她只是缓缓的走着。夏日的黄昏,天气燠热,太阳依旧带着炙人的压力,对人烧灼着。她低垂着头,额上微微沁着汗珠,她一步步的迈着步子,这条路,她已走得那样熟悉,熟悉得背得出什幺地方有树木,什幺地方有巨石,什幺地方有坑洼。走到和平东路,她习惯性的向右转,“家”不在这个方向,呼唤的力量,却在这个方向!

  她的康理查!她陡然加快了步子,向前急速的走着。

  转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再转进一条更窄的小弄,她停在一间木板房前面。从那半开的窗口看进去,小屋零乱,阒无人影,看看表,六点十分!他可能还没有做完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打开了房门。

  走进去,房里好乱,床上堆着未折叠的棉被,换下来的衬衫、袜子、长裤,还有报纸、书本、原子笔……天!一个单身汉永远无法照顾自己。那张小小的木板钉成的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稿纸,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烟灰缸里的烟蒂盛满了,所以,满地也是香烟头了,房里弥漫着香烟味、汗味,和一股强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边,把书本放下,窗子打开,再把窗帘拉上。然后,她习惯性的开始着手来收拾这房间。可是,刚把稿纸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台灯上贴着一张纸条,伸手取下纸条,上面写着:“□柔:三天没有看到你,一秒钟一个相思,请你细心的算算,一共累积了多少相思?□柔:抽一支烟,想一百遍你,请数数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烟蒂?□柔:我在写稿,稿纸上却只有你的脸,我不能成为作家,唯你是问!看看,我写坏了多少稿纸?□柔:我不能永远被动的等待,明天你不来,我将闯向你家里!□柔:早知如此费思量,当初何必曾相遇!”

  她握着纸条,泪水爬满了一脸,她伫立片刻,然后把纸条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含着眼泪,桌上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看稿纸,页数是散乱的,她细心的找到第一页,再一页页收集起来,一共十八页,没有写完,最后一页只写了两行,字迹零乱而潦草,编辑先生看得懂才怪!她非帮他重抄一遍不可。她想着,手下却没有停止工作,把书籍一本本的收起来,床上也是书,地下也是书,她抱著书,走到墙边,那儿,有一个“书架”。是用两叠砖头,上面架一块木板,木板两端,再放两叠砖头,上面再架一块木板。这样,架了五块木板,每块木板上都放满了书。她把手里的书也加入书架,码整齐了。再走向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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