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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第6页    作者:琼瑶

  用最快的速度,铺床、叠被,把换洗衣服丢进屋角的洗衣篮里,拉开壁橱,找到干净的枕头套和被单,把床单和枕套彻底换过。到洗手间拿来扫把和畚箕,扫去烟蒂,扫去纸屑,扶着归把,下意识的去数了数烟蒂,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畚箕。老天!那幺多支烟,他不害肺癌才怪!扫完地,擦桌子,洗茶杯,一切弄干净,快七点了。扭亮台灯,把电风扇开开,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帮他抄稿,刚写下一个题目:“地狱里来的人”她就愣了愣,却继续抄了下去:“她是属于天堂的,错误的,是她碰到了一个地狱里来的人。”

  她停了笔,用手支住额,她陷进深深的沉思中,而无法抄下去了。

  第三章

  一声门响,她惊跳起来。门口,江苇站在那儿,高大、黝黑。一绺汗湿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前,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他只穿著汗衫,上面都是油渍,衬衫搭在肩上。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到处都是污点。她望着他,立刻发出一声热烈的喊声:“江苇!”

  她扑过去,投进他的怀里,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苇”味,她深吸了口气,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

  他手里的衬衫落在地上,拥紧了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饥渴的,需索的,热烈的吻着她。几百个相思,几千个相思,几万个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吻里。

  然后,他喘息着,试着推开她:“哦,□柔,我弄脏了你。”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渍,我要去洗一个澡。”

  “我不管!”她嚷着:“我不管!我就喜欢你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却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说,吻着她的脖子,用嘴唇揉着她那细腻的皮肤。“你搽了什幺?”

  “你说对了,是一种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这味道吗?”

  他骤然放开了她。

  “我想,”他的脸色冷峻了起来,声音立刻变得僵硬了。

  “我是没有什幺资格,来研究喜不喜欢巴黎的香水的!”

  “江苇!”她喊,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我……”她嗫嚅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语,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走到壁橱边,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江苇!”她喊。

  他站住,回过头来瞅着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静静的说:“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

  “我说了,”她泫然欲涕。“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你……你……”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你要我怎幺样?好吧!你有汽油吗?”

  “你要干什幺?”

  “用汽油在我身上洒一遍,是不是就能使你高兴了?”

  他看着她,然后,他拋下了手里的衣服,跑过来,他重新紧拥住她,他吻她,强烈的吻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面颊上、眼睛上、眉毛上、泪痕上、和嘴唇上。他把她的身子紧揽在自己的胳膊里,低声的、烦躁的、苦恼的说:“别理我的坏脾气,□柔,三天来,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

  “知道?你却不来呵!”

  “妈妈这两天,尽在挑毛病,挑每一个人的毛病,下课不回家,她就盘问得厉害。”

  “你却没有勇气,对你的母亲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浪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一个没读过大学,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力来生活的年轻人!你讲不出口,对不对?于是,我成为你的黑市情人,公主与流氓,小姐与流浪汉,狄斯耐笔下的卡通人物!只是,没有卡通里那幺理想化,那幺完美,那幺圆满!这是一幕演不好的戏剧,□柔。”

  “你不要讲得这样残忍,好不好?”□柔勉强的说:“你不是工人,你是技师……”

  “我是工人!”他尖刻的说,推开她来,盯着她的眼睛:“□柔,工人也不可耻呀!你为什幺要怕‘工人’这两个字?听着,□柔,我靠劳力生活,我努力,我用功,我写作,我力争上游。我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耻的地方,如果你以我为荣,我们交往下去!如果你看不起我,我们立即分手,免得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她凝视他,那对恼怒的眼睛,那张倔强的脸!那愤然的语气,那严峻的神情。她瑟缩了,在她心底,一股委屈的,受侮的感觉,很快的涌升上来,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自从和他认识,就是这样的,他发脾气,咆哮,动不动就提“分手”,好象她是个没人要的,无足轻重的,自动投怀送抱的,卑贱的女人。为什幺要这样?为什幺?那幺多追她的男孩子,她不理,却偏偏要来受他的气?为什幺?为什幺?

  “江苇,”她憋着气说:“如果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干嘛要站在这里?我是天生的贱骨头,要自动跑来帮你收屋子,抄稿子!江苇!”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不要狠,你不要欺侮人,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你打心里面抗拒我,你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要分手,我们马上就分手!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脸色!”

  说完,她转身就向门口冲去,他一下子跑过来,拦在房门前面,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闪亮的眼睛里燃着火焰,烧灼般的盯着她。

  “不许走!”他简单而命令的说。

  “你不是说要分手吗?”她声音颤抖,泪珠在睫毛上闪动。

  “你让开!我走了,以后也不再来,你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也是经过风浪长大的女孩子!”她向前再迈了一步,伸手去开门。

  他立刻把手按在门柄上,站在那儿,他高大挺直,像一座屹立的山峰。

  “你不许走!”他仍然说,声音喑哑。

  她抬眼看他,于是,她看出他眼底的一抹痛楚,一抹苦恼,一抹令人心碎的深情,可是,那倔强的脸仍然板得那样严肃,他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肯讲呵!只要一句温柔的话,一个甜蜜的字,一声呼唤,一点儿爱的示意……她会融化,她会屈服,但是,那张脸孔是如此倔强,如此冷酷呵!

  “让开!”她说,色厉而内荏。“是你赶我走的!”

  “我什幺时候赶你走?”他大声叫,暴躁而恼怒。

  “你轻视我!”

  “我什幺时候轻视过你?”他的声音更大了。

  “你讨厌我!”她开始任性的乱喊。

  “我讨厌我自己!”他大吼了一句,让开房门。“好吧!你走吧!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与其要如此痛苦,还是根本不见面好!”

  她愣了两秒钟,心里在剧烈的交战,门在那儿,她很容易就可以跨出去,只是,以后就不再能跨进来!但是,他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她已没有转圈的余地了。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下定决心,甩了甩头,伸手去开门。

  他飞快的拦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真走呵?”他问。

  “难道是假的?”她啜泣起来。“你叫我走,不是吗?”

  “我也叫你不要走,你就不听吗?”他大吼着。

  “你没有叫我不要走,你叫我不许走!”她辩着。

  他的手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她那含泪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是两潭荡漾着的湖水,盛载着满湖的哀怨与柔情。他崩溃了,倔强、任性、自负……都飞走了,他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苦楚的、颤栗的吸吮着她的泪痕。

  “我们在干什幺?”他问:“等你,想你,要你,在心里呼唤了你千千万万次。风吹门响,以为你来了,树影投在窗子上,以为你来了,小巷里响起每一次的脚步声,都以为是你来了。左也盼,右也盼,心不定,魂不定,好不容易,你终于来了,我们却乱吵起来,吵些什幺?□柔,真放你走,我就别想活着了。”

  哦!还能希望有更甜蜜的语言吗?还能祈祷有更温柔的句子吗?那个铁一般强硬,钢一般坚韧的男人!江苇,他可以写出最动人的文字,却决不肯说几句温柔的言辞。他能说出这篇话,你还能不满足吗?你还能再苛求吗?你还敢再生气吗?她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哭泣起来。

  她那热热的眼泪,濡湿了他的汗衫,烫伤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紧揽着她的头,开始用最温柔的声音,辗转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柔,□柔,□柔,□柔!……”

  她哭泣得更厉害,他心慌了。

  “□柔,别哭,□柔,不许哭!”

  听他又用“不许”两个字,□柔只觉得心里一阵激荡,就想笑出来。但是,眼泪还没干,怎能笑呢?她咬着嘴唇,脸颊紧贴在他胸口,不愿抬起头来,她不哭了。

  “□柔,”他小心的说:“你还生气吗?”

  她摇摇头。

  “那幺,□柔,”他忽然说:“跟我去过苦日子吧,如果你受得了的话!”

  她一惊,抬起头来。

  “你是什幺意思?”她问。

  “结婚。”他清楚的说:“你嫁我吧!”

  她凝视他,然后,她伸出手来,抚摸他那有着胡子茬的下巴,那粗糙的面颊,那浓黑的眉毛,和那宽宽的、坚硬的、能担负千钧重担般的肩膀。

  “你知道,现在不行。”她温柔地说:“我太小,爸爸和妈妈不会让我这幺小就结婚,何况,我才念大学一年级,我想,在大学毕业以前,家里不会让我结婚。”

  “一定要听‘家里’的吗?”他问。

  她垂下睫毛。

  “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对不对?这幺多年的抚养和教育,我是无法拋开不顾的。江苇,”她再抬起眼睛来。“我会嫁你,但是,请你等我!”

  “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你明知道,等我大学毕业。”

  他不讲话,推开她的身子,他又去捡起他的内衣和毛巾,往浴室走去。□柔担忧的喊:“江苇,你又在生气了!”

  江苇回过头来。

  “我不在乎等你多久,”他清清楚楚的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都没关系,但是,我不做你的地下情人,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不能公开露面的人物的话,你就去找你那个徐中豪吧!否则,我想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我不管你父母的看法如何!”

  □柔低下头去。

  “给我一点时间,”她说:“让我把我们的事先告诉他们,好吗?”

  “你已经有了很多时间了,我们认识已经半年多了。”他钻进浴室,又伸出头来。“你父母一定会反对我,对不对?”

  她摇摇头,困惑的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他肯定的说:“却非常知道。”

  他钻进浴室去了。她沉坐在椅子里,用手托着下巴,深深的沉思起来。是的,她不能再隐瞒了。是的,她应该把江苇的事告诉父母,如果她希望保住江苇的话。江苇,他是比任何男人,都有更强的自尊,和更深的自卑的。

  晚上,□柔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父亲不在家,母亲正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是个好机会,假如她要说的话,母女二人,正好可以做一番心灵的倾谈。她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妈!”她叫。

  “哦,”婉琳从电视上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柔,立刻心头火冒。“你怎幺回来这样晚?女孩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乱逛,你找骂挨呢!”

  “妈,”□柔忍耐的说:“我记得,前两天的早饭桌上,我们曾经讨论过,关于我交男朋友的问题。”

  “哦!”婉琳的精神全来了,她注视着□柔。“你想通了,是不是?”

  “什幺东西想通了?”□柔不解的。

  “妈说的话呀!”婉琳兴奋的说,用手一把揽住女儿的肩膀:“妈的话不会有错的,都是为了你好。你念大学,也是该交男朋友的年龄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男孩子都太坏,你一定要把人家的家庭环境弄清楚。你的同学,考得上台大,当然功课都不错,家庭和功课是一样重要,父亲一定要是上流社会的人……”

  “妈!”□柔的心已经沉进了地底,却依然勉强的问了一句:“什幺叫上流社会?”

  “怎幺?”婉琳张大了眼睛。“像我们家,就是上流社会呀!”

  “换言之,”□柔憋着气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有一个拥有‘云涛’这种事业的父亲,是不是?你干脆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家里有钱,对不对?”

  “哎呀,□柔,你不要轻视金钱,”婉琳说:“金钱的用处才大着呢!你妈也是苦日子里打滚打过来的。没钱用的滋味才不好受呢!你别傻,我告诉你,家世好的孩子不会乱转你的念头,否则呀……”她拉长了声音。

  “怎样呢?”□柔问。

  “那些穷小子,追你还不是冲着你父亲有钱!”

  □柔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妈,你把人心想象得太现实了。你这幺现实,当初为什幺嫁给一文不名的爸爸呢?”

  “我看准你爸爸不会穷的,”婉琳笑着说:“你瞧,你妈眼光不坏吧!”

  □柔站起身来,她不想和母亲继续谈下去了,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们之间,有一条不能飞渡的深谷!她用悲哀的眼光望着母亲,幽幽的说:“妈,我为你伤心。”

  “什幺话!”婉琳变了色:“我过得好好的日子,要你伤心些什幺?你人长得越大,连话都不会说了!讲话总得讨个吉利,伤什幺心呢?”

  □柔一甩头,转身就向屋里走,婉琳追着喊:“你急什幺急呀?你还没说清楚,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和徐中豪在一起?”

  “让徐中豪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柔大声叫:“让爸爸的钱也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她跑走了。

  婉琳愣了。呆呆的坐在那儿,想着想着,就伤起心来了。

  “怪不得她要为我伤心呢!”她自言自语的说:“生了这样的女儿,怎幺能不伤心呢!”

  晚上,台北是个不夜城,霓虹灯闪烁着,车灯穿梭着,街灯耸立着。云涛门口,墙上缀满了彩色的壁灯,也一起亮着幽柔如梦的光线。

  子健冲进了云涛,又是高朋满座!张经理对他睐睐眼睛,小李对他扮了个鬼脸,两人都把头侧向远远的一个墙角,他看过去,一眼看到晓妍正一个人坐在那儿,面前杯盘狼藉,起码已吃了好几盘点心,喝了好几杯饮料。他笑着赶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陪笑的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晓妍不看他,歪过头去望墙上的画,那是一幅雨秋的水彩,一片朦朦胧胧的绿色原野,上面开着许多紫色的小野花,有个赤足的小女孩,正摇摆着在采着花束。“对不起,别生气,”他再说了一句。“我妈今天好不容易的抓住了我,问了几百个问题,说什幺也不放我出来,并不是我安心要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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