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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第8页    作者:琼瑶

  “不许安慰我!”江雁容喊,紧接着,就哭了起来。周雅安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拍着她的肩膀。

  “雁容,别哭,雁容。”她不会劝解别人,只能反复的说这两句话。“你让我哭一哭!让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说,就大哭起来。周雅安用手环着她的头,不再劝她。江雁容越哭越厉害,足足哭了半小时,才慢慢止住了。她刚停止哭,就听到另一个抽抽嗒嗒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周雅安正用手帕捂着脸,也哭了个肝肠寸断。江雁容诧异的说:

  “你哭什么?”“你让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说:“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还多!”江雁容不说话,怔怔的望着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头说:“好了,周雅安,你母亲听到要当我们神经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们手握着手,依偎的坐了好一会。江雁容低声说:“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当姐姐吧!”周雅安说,她比江雁容大两岁。

  “你喜欢我吗?”江雁容问。

  “当然。”周雅安握紧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弹吉他。”

  周雅安从墙上取下了吉他,轻轻的拨弄了几个音符,然后,她弹起一支小歌。一面弹,她一面轻声的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这是支哀伤的情歌:

  “把印着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心弦。我曾问南归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它为我命运呜咽,希望是梦心无依。”歌声停了,周雅安又轻轻拨弄了一遍同一个调子,眼睛里泪光模糊。江雁容说:“别唱这个,唱那支我们的歌。”

  所谓“我们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词,周雅安作的谱。周雅安弹了起来,她们一起轻声唱着:

  “人生悲怆,世态炎凉,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泪,缕缕柔肠,更无限凄惶。

  满斟绿醑,暂赴醉乡,莫道我痴狂。

  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

  这是第一段,然后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

  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

  昨夜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

  我俩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

  唱完,她们彼此看着,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觉得心中爽快了许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这一哭一笑扫光了。她们又弹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伤而变成轻快了。然后,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来说:

  “我该回去了!”“气平了没有?”周雅安问。

  “我想通了,从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们一个没把我当女儿,一个没把我当姐姐,我也不要做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江雁容说。

  “你还是没有想通!”周雅安笑着说:“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关去穿鞋,站在门口说:

  “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还伤心吗?为了小徐?”

  “和你一样,想不通!”周雅安说,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经深了。天上布满了星星,一弯上弦月孤零零的悬在空中。夜风吹了过来,带着初冬的凉意。她拉紧了黑外套的衣襟,踏着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缓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愿意回家,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她回到家里,给她开门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进去。江仰止还没有睡,在客厅中写一部学术著作。他抬起头来望着江雁容,但,江雁容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了。她既不抬头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着强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对自己说:“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说:“我可以用全心来爱人,一点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会用全心来恨人!爸爸,你已经拒绝了我的爱,不要怪我从今起,不把你当父亲!”一星期过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执的冷淡来作无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乐观,这次的事他虽护了短,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严重性。对于雁容,他也有一份父亲的爱,他认为孩子和父母呕呕气,顶多一两天就过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呕气倒使他惊异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说话。放学回家,她从江仰止身边经过,却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渐感到不安和气愤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和自己说话,这算什么?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这是做儿女的态度吗?这是个吃晚饭的时候,江仰止望着坐在他对面,默默的划着饭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气。江仰止是轻易不发脾气的,但一发脾气就不可收拾。他压制着怒气,想和江雁容谈谈。“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视着饭碗,倔强的不肯答应。

  “雁容!”江仰止抬高声音大喊。

  江雁容的内心在斗争着,理智叫她回答父亲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江仰止盛怒的问。

  “听见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从江仰止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着桌子,菜碗都跳了起来。然后,比闪电还快,他举起一个饭碗,对着江雁容的头丢过去。江雁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动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并没有瞄准,饭碗却正正的落在坐在雁容旁边的雁若头上。江雁容跳起来,想抢救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声,和江太太的尖叫声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满脸的鲜血。她的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刀砍在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儿。江太太把雁若送到医院去了,她仍然呆立着,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的世界已在一刹那间被击成粉碎,而她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第六章

  教室里乱糟糟的,康南站在讲台上,微笑的望着这一群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学生。这是班会的时间,讨论的题目是:下周旅行的地点。程心雯这个风纪股长,既不维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儿指手划脚的说个不停。坐在她旁边的江雁容,则用手支着头,意态聊落的玩弄着桌上的一支铅笔,对于周围的混乱恍如未觉。黑板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地名,包括阳明山、碧潭、乌来、银河洞,和观音山。康南等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提出新的地名来,就拍拍手说:

  “假如没有提议了,我们就在这几个地方表决一个吧!”

  “老师,还有!”程心雯跳起来说:“狮头山!”

  班上又大大的议论了起来,因为狮头山太远,不能一天来回,必须在山上过一夜。康南说:

  “我们必须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议太远的地方!”程心雯泄气的坐下来,把桌子碰得“砰!”的一声响,嘴里恨恨的说:“学校太小气了,只给一天假!”说着,她望望依然在玩弄铅笔的江雁容说:“喂喂,你死了呀,你赞成到哪儿?”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么话都没说。程心雯推她一下说:

  “一天到晚死样怪气,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后又嚷着说:“还有,日月潭!”全班哗然,因为日月潭比狮头山更远了。康南耸耸肩,说了一句话,但是班上声音太大,谁都没听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风纪股长来,又爆发的大喊:

  “安静!安静!谁再说话就把名字记下来了!要说话先举手!”立即,满堂响起一片笑声,因为从头开始,就是程心雯最闹。康南等笑声停了,静静的说:

  “我们表决吧!”表决结果是乌来。然后,又决定了集合时间和地点。江雁容这才懒洋洋的坐正,在班会记录本上填上了决定的地点和时间。康南宣布散会,马上教室里就充满了笑闹声。江雁容拿着班会记录本走到讲台上来,让康南签名。康南从她手中接过钢笔,在记录本上签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这张苍白而文静的脸最近显得分外沉默和忧郁,随着他的注视,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觉得心中一动,这对眼睛是朦朦胧胧的,但却像含着许多欲吐欲诉的言语。江雁容拿着记录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讲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业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刚刚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老师!”他回头,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儿,手中拿着一个本子,但脸上却显得不安和犹豫。“交本子?”他问,温和而鼓励的。

  “是的,”江雁容大胆的看了他一眼,递上了本子说:“日记本,补交的!”康南微微有些诧异,日记本是学校规定的学生作业之一,但江雁容从来没有交过日记本。他接过了本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慢的走开了。他拿着本子,一面下楼,一面混乱的想着江雁容那个凝眸注视。

  回到了宿舍里,康南关好房门,在桌前坐了下来。燃上了一支烟,泡了一杯茶,他打开了江雁容的日记本。在第一页,他看到下面的几句话:

  “老师: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记载它,并非为了练习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过这一页,他看了下去,这是一本新奇的日记,她没有写月日,也没有记时间,只一段段的写着:

  “是天凉了吗?今天我觉得很冷,无论是学校里,家里,到处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经来了!

  代数考卷发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妈妈说:‘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为什么不?’我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分数真是用功与否的代表吗?

  妹妹回来晚,妈妈站在大门口等,并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学校里去找,幸好妹妹及时回家,笑笑说:‘和同学看电影去了!’妈妈也笑了,问:‘好看吗?’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课,妈妈说:‘考不上大学别来见我!’我背脊发冷,冬天,真的来了吗?

  生活里有什么呢?念书,念书!目的呢?考大学!如此而已吗?

  弟弟画了张国画,爸爸认为是天才,要再给他请一位国画老师。他今天颇得意,因为月考成绩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绩单怎么拿出来?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们的天份分一些给我!好爸爸,好妈妈,把你们的爱心分一些给我!一点点,我只乞求一点点!

  妈妈:别骂我,我又考坏了!以后绝不再偷写文章了,绝不胡思乱想了,我将尽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张奖状回来,妈妈说:‘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别人强嘛!’

  思想像一只野马,在窗外驰骋遨游,我不是好的骑师,我握不住缰绳。谁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谁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吗?我怎样排遣自己呢?我是这样的空虚寂寞!

  和爸爸呕气,不说话,不谈笑,这是消极的抗议,我不属于爸爸妈妈,我只属于自己。但生命却是他们给的,岂不滑稽!

  渺小、孤独!我恨这个世界,我有强烈的恨和爱,我真想一拳把这个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气,用饭碗砸我,误中小妹的头,看到小妹头上冒出的鲜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对不起你,我多愿意这个饭碗砸在我头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为什么不瞄准?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爸爸妈妈,别生我的气,我真的爱你们!真的!可是,我不会向你们乞求!

  我怎么办呢?”

  康南放下了这本日记,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和那对朦朦胧胧,充满抑郁的眼睛。这日记本上一连串的“我怎么办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独而无助的喊着。这句子深深的打进了他的心坎,他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小女孩(是的,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带进了她的忧郁里,望着那几个“我怎么办呢?”他感到为她而心酸。他被这个女孩所撼动了,她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却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给她什么?他能怎样帮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衬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这个小女孩揽在胸前,给她一切她所渴求的东西!假如他是参孙,他会愿意用他的大力气给她打出一个天地来。可是,他只是康南,一个国文教员,他能给她什么?

  他把日记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笔来,在日记后面批了四句话:“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与之岂不羞?果有才华能出众,当仁不让莫低头!”写完,他的脸红了,这四句话多不具体,她要的难道就是这种泛泛的安慰和鼓励吗?他感到没有一种评语能够表达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着面前的本子,他陷进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烟灰碟里,一个又一个的堆满了烟蒂。

  这本子压在康南那儿好几天,他一直不愿就这样交还给她。她也不来要还,只是,每当康南看到她,她都会羞涩的把眼光调开。旅行的日子到了,是个晴朗和煦的好天气。按照预先的决定,她们在校内集合,车子是班上一个同学的家长向电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车,虽然有两辆车,仍然拥挤喧嚣。程心雯捧着点名单,一共点了三次名,还是闹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齐了,最后还是班长李燕再来点一次,才把人数弄清楚。康南是导师,必须率领这些学生一齐去,两辆车子都抢他,要他上去。他随意上了一辆,上去一看,发现程心雯、叶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这辆车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点莫名其妙的满意,下意识的高兴自己没有上另外一辆。车子开了,女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出来,立刻都显出了她们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车子中充满了笑闹叫嚷的声音。程心雯在缠着江雁容,不许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讲个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忧郁,大概是这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使她振奋,她的黑眼睛显得明亮而有生气,一个宁静的微笑始终挂在她的嘴边。

  “老师,”程心雯对康南说:“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会讲故事,她讲起故事来,要人哭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卫的本领,只是她不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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