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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第2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一旁的国叔开始翻白眼,感觉两边的太阳穴又再发疼了,他认命地摇头,知道不解释清楚,这丫头不会善罢甘休。

  「笑眉,这位骆相公是老爷打洞庭广陵庄请来的新总管,将来华府里的事很多都要委托人家,你快放开人家的衣袖,把双脚打直站好啦!唉唉……你啊你——」别再吓唬人家啦!吓跑了他,可就大事不妙。

  新总管!?闻言,一对姊妹花同时瞪住少年,表情各异。

  骆斌垂下眼眸,放开手,面对拽住衣袖的华二小姐微微一笑,语气极静,「在下姓骆,名斌。」

  笑眉哈哈大笑,没半分秀气模样,拍著小手开心地道:「好啊!你是咱们家的大总管,就一辈子待在这儿啦!」那潇洒俐落的手法,她怎麽也得学到手才行。

  一辈子待在这儿。一句天真烂漫的童言。

  听进耳中,他眉目一轩,心思复杂,嘴角却浮出轻和的弧度。「不无可能。」连他这抹早该命绝的魂魄都能活转过来,原是早夭的命运却在手中扭转,这世间,还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笑眉灿笑著,心无城府。「我自己介绍啦!我是笑眉儿,这是我家静姊姊。」她忽然躲到静眉背後,露出小头颅,仍是笑嘻嘻的。「我家静姊姊既秀气又聪明,心地好善良喔,好多人都说她将来会是关中第一名的美人喔。」

  「笑眉——」静眉轻斥,颊边嫣然。

  「我说的是实话嘛!」笑眉嚷著,对住骆斌口无遮拦又这:「你说你说,静姊是不是很美啊?」

  那小姑娘怀抱小猫,自然散下的黑发如云似锦,螓首微垂,从他的角度望去,恰恰瞥见她细致的额和鼻尖,撇开外貌不谈,光凭她身上逸散出来的气质,和那柔软的话音,已不难想家几年後上华家提亲的人潮会何等壮观。

  「笑眉儿,你再胡说,瞧我理不理人!?」静眉沉下脸,难得拿出身为姊姊该有的架式,所受的教导让她在心慌之际仍维持著大家闺秀的礼教,年纪虽小,沉静中自有一股端凝。

  「好嘛——不说就不说!」

  心中叹气,静眉暗暗缓和了气息,感觉那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那感受全然的陌生,甚至是……不怀好意,好似想籍由注视向地探索著什麽、防御著什麽?

  她得罪他吗?可两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呵……莫非是自己多心?他还好心地救了棉花儿和自己呢,不是吗?

  深深呼吸,她试著让内心宁定,抬起头安然地迎向少年的目光,却在那张年轻的面容上瞧见了晦暗。

  那麽深沉的、抑郁的、无边无际的晦暗,几要将人吞噬。

  在心中,她又忍不住叹息了。

  他呀,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为著什麽不畅快?

  ※  ※  ※

  掌灯时分,华老爷才与义子展煜由棉田和纺织场一同返回府第。

  刚踏进大院,听闻国叔传报洞庭广陵庄有客来到的消息,华老爷一扫疲惫神色,双目炯炯,连晚膳也搁下了,他没派下人前去相请,自个儿急匆匆地来到後头厢房。

  华老爷这一进去,关门闭户的,与洞庭广陵庄推荐前来的少年足足谈了两个时辰,话题所及繁杂广泛,除管理方面,尚牵涉到棉田纺织,他是有意考考这个嘴上无毛的少年,华府总管的职务太沉、太重,他身为华家主事,不能单凭广陵庄裴老的一封信,就率性将责任托付。

  等厢房的门再度开放时,只见华老爷精明的方脸上现出欣喜,一手抚著山羊胡子,一手拉住骆斌,连袂而出。半个时辰後,在华府大厅堂上,华老爷亲自向众人正式宣骆斌接管大总管一职,毫无异议。

  截至目前,情势发展比预期还要顺利。

  他抬起头,冷淡的风拂过冷淡的面容,玉免攀在榕树梢上,星子遥远而明亮,他仰望著,记忆如影随形,月与老榕依首,而今世事全非,这关中月夜啊,有一股说不出的凄清。

  他轻合双目,缅怀著,也警醒著,理智告诉他该回房睡下,不能继续逗留,他初初至此,才迈出计画中的第一步,实要步步为营,不能教谁疑心。

  但呵……那些过往将他缠缚了,这麽长的岁月,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他终於来到这里,堂而皇之地进入这栋宅第,静静地立在月与老榕之下。终於,展开他仇恨的洗涤。

  此时,身侧拱门一声轻响,他倏地侧目,正巧瞥见那瘦弱身影猛地打住步伐,拱门形成的阴影掩住她的上身,月脂却洒亮著她的长裙,裙摆下露出一段小巧鞋尖和细致的彩樱。

  他微盼双目,心中不满的情绪竟要被茧而出。

  「既然来了,为什麽急著走?」他喊住欲转身离去的影子,内心亦暗暗自问:一个小女娃罢了,骆斌,你还把持不住这深沉的怨恨吗?

  那影子一顿,似在踌躇,忽地步出拱门下的阴影,月光慈悲地在她身上跳动,一张玉容稚气未脱,蕴含著灵秀雅气,正是静眉。

  「夜沉了,骆总管还不歇息?」她是极有教养的姑娘,面对突发的情况,早学会沉静以对,举手投足间全是大家闺秀的风雅。

  似乎正是这样的安详与自在恼怒了他,当然,还有她的一对眼眸,眸中的光华太亮、太澄、太过乾净,从他出手将她接在怀中时,就开始大胆的、有意无意地朝他探索,而他,尝试著将她吓退,荒谬地直觉著,不如此为之的话,一切的自己将在她的眼中现形。

  「思绪太多,睡不奢。」他实说,神情却是飘忽。

  静眉轻轻颔首。「是呀。我年岁虽小,也知府里总管一职不好当,你别心烦,我想……你是有本事的,爹和你关在房中相谈许久,我猜想得出,他走出了许多题目为难你。」她盈盈步近,面容柔和,声音有著小姑娘家独特的娇嫩。「我爹好喜欢你的,我已经许久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华家的棉田和生意快把他累坏了,他身体大不如前,而如今多了你,爹和煜哥就不会忙得连饭也忘了吃,我真要谢谢你。」

  骆斌怔了怔,内心嘲弄,唇僵硬地抿著,一个信念已然确定,那双明眸太清澈、太过不好、太教人僧厌。

  他强迫自己开口,平板地道:「对府内之事,骆斌自当尽力。」

  「我相信你会。」她静谧轻语,对他冷然的态度有些难受,心想或者是他天性如此,自己实不该多虑。

  「喔,对了,今日搭救之事,静眉还未好好言谢,骆总管——」

  「大小姐已经道过谢了。」他迅速截断她的话,身躯侧开,不再瞧她。

  以她的冰心聪敏,如何不能体会这少年对自己的敌意?但静眉是如此地肯定,她从未遇过他,也从未得罪过他,为何他神色不豫?似压抑著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你为什麽生气?」轻和的稚音震动夜的沉寂。

  骆斌已在心底怒斥自己千万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这样子算什麽?

  瞬间,脸色已然宁定,再次面对静眉时,他唇上竟浮现淡淡弯度。

  「大小姐说什麽?」

  「你对我生气。」她清晰地道,殊不知这般的坦率是斗不过他复杂心思的。

  骆斌低低地笑。「我是什麽身分,怎敢对大小姐发脾气?」

  她凝睇著,对他表情的转变和说词将信将疑。

  那对教人生厌的眸子!袖中,他紧握双拳,声音持平,「这麽晚了,大小姐是不是该回房歇息?」有些懊恼适才自己为何要出言留她。

  经他提醒,静眉才记起今晚前来的目的,捺下微乱的心绪,她瞥了眼半隐在云後的月,轻应道:「真的很晚了,连月娘也要入睡,虫儿都不叫了,它们都睡熟了。」她话中内容说得稚拙可爱,很符合她小小年龄,但话气却又全然不是这麽一回事,静静幽幽的,仔细品味,竟有惋惜之情。

  骆斌盯住她,尽管面无表情,内心却不可思议极了,在一个小小女娃面前,自己竟要费尽气力来控制热油般滚烫的愤恨?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静眉转向他,眉眼柔软如水。

  「骆总管先去休息吧,我把东西烧一烧便会离去。」道完,她迳自步至树下。

  直到此刻,骆斌才注意到她手中提著一只小蓝,篮中满满的、白白的、棱角分明,竟是许多纸摺的白莲花。

  第二章

  一朵朵的白纸莲花排成小圆圈,她的举动熟悉轻缓,仿佛重复过许多遍,就算合著眼也能做得完美。接著,她由袖底掏出火摺子扇燃起来,火星子在纸莲中漫开,瞬间吞噬。

  火焰温暖,照亮静眉的小脸,她双膝跪著,两手合十默默祝祷,垂目敛眉的神情透著虔诚,那轮廓溶在月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这是为何?」在火光将熄之际,骆斌沉沉出声,不知怎地,额上和手心泛出薄薄的冷汗。

  这月夜下、老榕树底,莲灯渡化,她在祭悼何人?

  莫不是……莫不是……他倏地握紧双手,紧紧盯住她。

  将一篇清心极乐的经法默诵完毕,静眉才睁开眼睫,缓慢地立起身子。

  「今夜十五,是要烧一些纸莲的。」

  「为什麽?」他语调微扬,目中隐有风暴,对她不著边际的答案十二万分地不满。

  静眉稍退一步,长睫轻颤,似乎教他吓住了。

  这个人,好难捉摸呵……神色转换如风,一会儿斯文温雅,一会儿阴郁深沉,一会儿又漠然冷淡,哪个才是他?抑或是每个都是他?这个人啊,原本就是多变的性情?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了,当时我还很小,什麽事也记不住,後来才从娘亲和府里几位老仆口中辗转得知。」她顿了一顿,内心慌意微现,仍努力维持著大家闺秀该有的沉静清和,她管身抬著落叶覆在白莲的灰烬上,留给明日负责洒扫的仆役整理。

  「骆总管,你相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忽地一问,她侧首瞧他。

  骆斌愕然,深刻地回视,选择沉默。

  静眉微微一笑又微微叹息,「唉,你们都是这样子的,说什麽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偏偏亲眼瞧见的,她和她的孩子倚在这榕树下……」说到这里,她双眉拢著,小脸罩著淡淡的悲哀和惋惜。

  额际的细汗由冷转炽,一颗心狂跳起来,骆斌咬牙按捺著,只死死地瞪住她,大气也不敢喘,怕冲动之下,会截断她接下来的话语。

  「那个孩子的魂魄真可怜,他的亲娘为什麽狠得下心肠拖著他一块死?我真不懂呵……後来我去问爹,这榕树下到底发生过什麽事?他不肯告诉我,但总是有办法知道的,我问娘亲、问其他老资历的家丁、丫鬟,我年纪虽小,什麽也不懂,但缠著人、磨著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她牵唇,嗓音轻而嫩,叙说著几年前的一段往事。

  「他们告诉我……这栋宅第原本不属华家,是爹爹从别人手中取得的,那时笑眉尚未出生,我还只是襁褓中的小娃娃,唉……这其中有不少生意上的牵扯,我也不太明白,只知道最後那人将这宅子抵给了爹爹。」话就此停下,似乎不想继续。

  「然後呢?」他出声诱著,僵硬的五官模糊在夜色中。

  好半晌,风中无语,直到叹息幽幽传出,静眉又道:「这是个好残忍的故事……那个人生意失败、事业散尽,什麽都没了,他一病不起,潦倒死去,那人的妻子携著孩子,悄悄潜进这儿,来到这稞榕树底下,带著孩子上吊自尽……那个可怜的孩子,瞧起来跟笑眉一样小,才几岁的娃娃,什麽也不懂的,他的娘怎忍心?怎地忍心?」

  「你说,你……瞧见那对自尽而亡的母子?在这棵老榕底下?」

  静眉望住他阴暗的面容,咬著唇,轻轻颔首。

  「他们——那对母子……他们对你说话了吗?」骆斌紧声问,胸口起伏,一抹痛意在其中蔓延著,他喘息,双手握得死紧,指甲已掐进肤中。

  她摇摇头,深吸了口气。

  「其实……我只见过他们一回,在九岁的时候,那晚月色很昏暗的,不如今夜明亮,他们立在榕树下,身影不虚不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谧谧地看著我。」

  「骆总管,你想……那对母子,他们、他们是不是想我帮忙什麽?」这问题从那时起就一直困扰著她,如今将这惨事道出,很自然地,连带心中的疑虑也一并问出。只可惜,她问错对象。

  骆斌冷冷地牵动唇角,眼神半垂,庆幸此刻不是天光白日,那些控制不住,继而流露出来的狠厉还能藏在阴影里。

  见他不语,静眉有些难堪,心里不由得叹气。

  「你别理我……唉,我总会有一些怪想法,总爱问一些怪问题的。」

  「你为什麽要烧纸莲?」他忽而问,沉静中带有驱使人意的霸气。

  静眉眨著眼,脚步不自觉再退一步,抿了抿唇道:「有一回,我和娘亲上普广寺礼佛,向那儿的师父请教的。他们说,那些在世间游荡的魂魄需要白莲灯的普渡和指引,我从寺中求来在神前供奉过的纸,然後摺成莲花,这三年来,我烧了好多好多的莲灯,他们再也没现身过了,是不是已经找到该去的方向,不再人间停留了?是不是这样子呢?」

  她螓苜微扬,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又问出疑惑,但对方似无意回答,一时间难堪的感受加剧,带著不明白的落寞。

  「对不起……我又胡乱说话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骆斌的心魂沉浸在这整件事当中。

  母与子的魂魄,那许许多多指引的莲花灯,他们寻到方向了吗?

  若是那样的幽魂还在这棵树下流连,他们何时再现?可不可能见上一面?让他面对著面问一句话,他与这摺莲花的小姑娘有相同的疑问,他要问、他要问——为什麽那孩子的亲娘狠得下心肠,拖著孩子就死?

  那个娘亲……那个孩子啊……

  同一时间,静眉亦拧眉思索,不懂自己在惧怕什麽,总觉得他无法靠近,这情况好生诡异,她想起今日教他接在怀中,他眼瞳中短暂如昙花一现、却让人心悸的凌狠光芒,似乎,只针对她一个。

  她的性子虽不如笑眉外放爽朗,却是个坚毅而勇敢的姑娘,她向来以耐心自豪,面对疑惑,会执著到答案浮现为止。

  宁下心神,她幽幽闭口:「骆总管,你心里……为著什麽事不快活吗?」

  这问句宛若直刺心脏的匕首,犯上他最不愿人知的忌讳,他惊震著,锐目眩瞪,然後听见那女孩发出轻呼,她掩嘴退後,明眸中有著清清亮亮的惧意。

  他吓住她了?很好!若她在他身上探出了点端倪,最好相信那绝对真实,他不想吓唬谁,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毁去,然後,讨回属於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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