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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第8页    作者:琼瑶

  这样,我们居然又遭遇了一件奇迹!

  这天早晨,车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样,停下来似乎就没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坚持下车走一走,因为我又两腿发麻了。父母带着我下了车,怕那火车说走就走,我们沿着车厢,在铁轨边走来走去,活动着筋骨。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声音在大叫着:“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我们循声看去,在一个车厢顶上,有位军人正对着父亲又挥手又挥帽子,大呼大叫。我们跑过去,那是个负着轻伤的伤兵!看来似曾相识,那军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的嚷着:“陈先生!我是曾连长的部下!你快去找我们的连长,你家的两个娃仔,被我们连长找到了!”

  不相信我们的耳朵,不相信我们的听觉。父母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然后,是一阵发疯般的狂喜及雀跃,父母忘形的大跳大叫,夹杂着父亲紧张、兴奋、语无伦次的询问声:

  “真的,你亲眼看到吗?他们好吗?但是……但是……你的连长在什么地方?”“连长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们去桂林找他!孩子们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好好的!我亲眼看到的!”那军人和我们一样兴奋。“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对注视了一秒钟,看了看那毫无动静的难民火车。同时间,他们做了一个决定,举起手来,他们对那军人感激涕零的嚷着:

  “谢谢!谢谢!谢谢!”

  然后,父母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我们放开脚步,就沿着铁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十六章  弟弟找到了

  桂林!桂林!桂林!我想,父母和我,都从未这样发疯股的狂奔过,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无法呼吸时才停止,休息一两分钟,又再度狂跑,这样,我们一直跑了好几小时。那难民火车,始终没有开上来。从早上跑到中午,我们终于到了桂林城!

  抵达了桂林城,天知道我们有多焦急,多兴奋,多迫切!一进城门,我们就呆住了!

  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东安城,满桂林都是各路驻军,街边上,民房中,全是军人,老百姓几乎找不到,只见到满城满街的驻军。桂林比东安大,这么大一个城中,在成千成万的驻军里,哪儿去找曾连长?父亲顾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军官就问:“请问您知道二十七团辎重连连长曾彪驻扎在什么地方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父亲越问越急,这消息显然有些靠不住,曾连长确实在桂林城吗?父亲焦灼得满街乱闯:“你知道曾连长吗?”“你认识二十七团辎重连连长吗?”

  一个军官拦住了父亲。

  “老百姓为什么要打听军队?”他狐疑的问。“你的身分是什么?”父亲惶急的解释着,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大吼忽然传了过来:“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我们一抬头,迎面大踏步冲来的,正是曾连长!父亲忘形的狂叫了一声:“曾连长!”冲过去,他们紧拥在一起,父亲顿时泪如雨下。曾连长急急的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我正准备今天下午,把你的两个儿子送到乡下我的老家里去,交给我的老婆抚养,如果你们晚来一天,你们就见不到这两个孩子了!”

  “他们好吗?”母亲哭泣着问:“你怎么会找到他们的?他们没受伤吗?”“两个小家伙又壮又结实!”曾连长笑着。“怎么找到的?说来话长!我们一直以为两个挑夫落在后面,谁知道他们早已出了东安城,走到前面去了。那两个挑夫准是发现落了单,就不安好心,商量着开了小差了。把两个孩子遗弃在一条小路上!事有凑巧,我出了东安城,就选了这条小路,王排长听到有孩子哭,找了过去,两个孩子正爬在一口荒井上哭呢!说爸爸妈妈不要他们了!”

  母亲想笑,却一直哭,父亲也泪盈满眶。曾连长带着我们往他驻扎的院落里走去,一面说:

  “我曾经派人奔回东安城去找你们,却没有找到,我想,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结束后,我要在四川、湖南,各大报登启事找你们,把孩子还给你们,如果找不到,这两个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儿子了!”没有言语可以说出我们对曾连长的感激。我那时虽如此稚龄,却也能体会到父母那刻骨铭心的感谢和激动。

  这样,在一间小小的平房里,我们又见到了我那失踪多日的两个弟弟!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

  小弟弟一看到母亲,就“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奔过来,用手紧紧箍住母亲的脖子,把脸埋进母亲的怀里。麒麟手中有一把玩具小手枪,大约是王排长找来给他的。看到了我们,他瘪了瘪嘴,红着眼睛,举着枪,对我们瞄准,说:

  “砰砰砰!打你们,你们好坏,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父亲跑过去,把他抱进怀里,于是,他也哭了。我跑过去,加入了他们,我也哭了。

  我们一家人拥抱着,哭成一团,抱得好紧好紧。什么叫“喜极而泣”?什么叫“悲欢离合”?我在那一瞬间全了解了。

  我们哭了好一会儿,然后,父母拉着我们三个孩子,转身对曾连长跪了下去。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父母亲这样诚心诚意的跪倒在一位恩人的面前。

  我们和弟弟,前后整整分散了七天。在一个大战乱里,分散七天而又重聚,像个传奇,像个神话,像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后来和曾连长谈起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是当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们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连长,晚来一天,弟弟们已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是谁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热心的老县长?在那小镇莫名其妙的逗留了三天?为什么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谁安排我哭醒父母,从河中爬起来继续求生?是谁安排我们搭上那班难民火车?刚好遇到连长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从此,我虽是无神论者,却相信“命运”二字!我和弟弟们的故事,我只能说,“命运”太神奇!

  所以我常说,人生的故事,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

  第十七章  别了!曾连长!

  在桂林城中,和弟弟们重逢之后,我记得,我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因为战火的蔓延,桂林城中,早已重兵驻扎,而日军环伺左右,桂林城早晚要成为一个战场,绝不是个可以停留的地方。那两天,父母亲和曾连长有谈不完的话,我和弟弟们都三跪九叩的拜倒在曾连长面前,正式认了曾连长为干爹。本来,和曾连长重逢,我们原可以又像以前一样,在连长保护下往前走。谁知道曾连长奉命“死守桂林”。既有“死守”二字,就等于与桂林共存亡了。曾连长一面部署他的队伍,一面安排我们全家的去路。他用充满信心和希望的语气对我们说:“你们先去后方,我们把日本鬼子赶走,胜利之后,再好好的团聚!喝它两杯酒,来回忆我们的认识经过!”

  我不知道父母心里怎么想,我对曾连长,却已有那份孺慕之情,总记得跟着他骑马翻越大风坳的日子,总记得喝他水壶中的水的情景,总记得他把我失去的弟弟们带回给我们的那种奇迹!可是,我们终于离开了曾连长!

  我们是搭难民火车离开桂林城的。曾连长在找到弟弟们的同时,也找到了被挑夫们抛弃的行李,所以,我们的行李,又都回到我们的身边了。连长预先派他的部下,在难民火车的车厢中,给我们占据了一块不算很小的位置,于是,一天清晨,我们全上了火车,倚着车窗,含泪望着站在月台上的曾连长。车子终于蠕动了,曾连长仍然站在那儿,一身军装,威武挺拔。他不住对我们挥手,我们也不住对他挥手,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远,曾连长的影子就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别矣,曾连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曾连长。在我们以后的流亡生活中,不断打听桂林的消息,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但是,我们都很有信心,曾连长一定等着和我们“举杯话当年”,只是,茫茫人海,一别之后,就渺无音讯了。

  胜利后,我们曾经多方寻找曾连长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这是我们全家都引以为憾的一件事。

  和曾连长告别,搭着难民火车,我们的目标是先入贵州,再往四川。当时,是遵照曾连长的指示,走一条入山的小路,从桂林往西边走。记忆中,这一段路程相当模糊。难民火车似乎只搭乘了一小段路,就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徒步而行了。失去了挑夫,我们不但每个孩子都要步行,而且,连六岁的我,背上都背着包袱,行行重行行,每日徒步三十里路。

  只记得那条路上,满坑满谷都是难民,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是一次大规模的流亡。至今闭上眼睛,还能回忆出那条崎岖山路中的难民群,和那幅背井离乡的凄凉景况。我们走得苦极了,小弟弟总是哭,可是,我们一家人是团圆的!弟弟的哭声也变得可爱了!我想,在那么多难民群中,可能只有我们家,在凄凉之余,还有一份劫后重生的喜悦吧!

  可是,好景能维持多久呢?喜悦又能维持多久呢?战乱中原就朝不保夕,我们的生命力,又能有多强?

  第十八章打摆子

  我们沿途的食物和住宿,都是依赖身边仅有的一点盘缠。和曾连长分手时,曾连长又坚持送了我们一点钱。靠这有限的一点资金,我们流亡到了贵州的融县时,终于分文不名了。

  融县(不知是否如此写法,记忆已经模糊)是个相当大的县镇,当时也挤满了难民。我们投宿在一家小客栈中,父亲发现城里居然还有当铺,于是,我们的衣物,母亲收藏在内衣中的一些仅有的小首饰,就一一进了当铺。这样,只能勉强日换三餐,夜换一宿。然而,就在这最艰苦的时候,母亲终于病倒了。当时,贵州广西一带,都像瘟疫般流行着疟疾,病势凶猛,患者忽冷忽热。普通疟疾都隔日发作一次,而贵州的疟疾,却每日发作,来势汹汹,而且持久不退,当时在难民群中,死于疟疾的人非常多。当地的人称这个病叫“打摆子”,几乎人人听到打摆子就变色,因为这种病可以缠绵数年或数十年,而治疗此病的奎宁药片,又十分昂贵。我们真是“屋漏更兼连夜雨”,母亲竟染上了恶性疟疾,病倒在小客栈里了。

  没有钱,没有医药,没有食物,举目无亲而前途茫茫。那局守在小客栈中的日子真是凄惨万分。母亲躺在那张木板床上,终日呻吟不绝,父亲每天抱着一些已没有当铺肯接受的衣物,出去想办法,只希望能换得几片药片。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那间小木板房,我每日守在母亲病床前面,听着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呻吟,我心中越来越慌张,越来越恐怖。自从流亡开始,我早就已经体会出“死亡”及“离别”的意义,这时候,当父亲出外奔走,而把照顾母亲的责任交给我的时候,我那么害怕,“死亡”的阴影,似乎笼罩在整个房间里。

  一天,我又在这种情绪下守着母亲,那小屋里空气极坏,我一直头昏昏的,心里又急又怕,母亲的呻吟使我紧张得浑身出汗。忽然,母亲睁开眼睛望着我,含着满眼眶的泪水对我说:“孩子,如果妈妈死了,你们怎么办?”

  我再也撑持不住,“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我这一哭,把母亲也吓了一大跳,她慌忙搂住我,安慰我,不绝口的说:

  “别怕!别怕!妈妈吓你!”

  可是,我哭不停了。哭着,哭着,我浑身抽搐而晕倒了。等我醒来,医生在屋里,我躺在母亲身边,头上压着冷毛巾,浑身滚烫……我早已感染了疟疾,只是硬撑在那儿,现在是完全发作了。这样,在那小客栈里,母亲和我都病倒了。那“打摆子”的滋味,至今还深深刻在我记忆中,它忽儿热得你满身大汗,忽儿又冷入骨髓,使你周身抖颤,再加上剧烈的头疼,和浑身酸痛。六岁的我,毕竟无法忍受这些,我开始哭泣,不停的哭泣。“后来,这病曾折磨我好几年,忽好忽发,直到胜利后复员到上海,才完全治愈。”

  一家五口,病倒了两个。请医生的钱再也筹不出来了,客栈的住宿费也欠了很多,客栈老板生怕我们母女死在他的客栈里,不住催我们搬走。到了这步田地,真正是已经山穷水尽,一家五口,挤在小房间里,彼此面面相觑,不禁都凄然泪下。这时,我们全家,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都早已典当一空,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卖了。

  眼看全家要结束在这小山城里,母亲显然已放弃了希望,她常常和父亲谈起死亡。我病得昏昏沉沉,总是回忆起在东安河中的情形,当时何以不死?今日难道会死?这样,“奇迹”又再度来临了。这天,父亲和往日一样,又出去“想办法”。我和母亲都躺在那暗沉沉的房间里呻吟等死。忽然间,门开了,父亲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兴奋的对母亲嚷:

  “你瞧!我遇见了谁?”

  同时,那年轻人直扑床前,激动的喊:

  “陈师母,你们怎么会狼狈到这种地步?”

  原来,这是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姓萧。(名字叫什么,我已记不清楚。)当时,萧先生正在广西大学当助教,而广西大学正好疏散到融县。父亲满街乱窜时,竟遇到了这位萧先生!当时,萧先生一看我们母女都已病得半死,弟弟们也都饿得半死,他毫不迟疑,立即跑出去,请医生,买药,买食物,结清欠客栈的钱……他马不停蹄的为我们全家奔走,那份热心及热情,真令人感动。我们一家,总在危急关头,有这样的奇遇,也实在是很费解的事。或者,患难之中,人与人之间,更容易发挥潜在的互助之情吧!

  我们的难关,终于在萧先生的全力协助下度过了。疟疾也被药物所控制了。但是,我们已身无分文,而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如何继续下去呢?为了解决我们以后的问题,萧先生又把父亲介绍给广西大学。当时,广西大学的教授职员,都已经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学校当局,正为师资缺乏而焦虑,虽在战争中,学校仍有复课的信心。当他们和父亲一谈之下,认为父亲是难得的人才,立刻聘用了父亲。于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融县那个小地方,只因我们母女一病,父亲竟进入了广西大学,有了职业,有了薪水,解决了我们以后许多困难。于是,我们跟着广西大学,集体行动,继续往贵州撤退。第一步,就是搭乘一条小木船,沿着山间的一条激流融河,往贵州的榕江前进。在这小船中,我们又度过了惊险刺激的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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