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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草  第24页    作者:琼瑶

  那个他!思虹在二十年中,常想起那个他,他的脸在她脑海里又清晰又模糊。大而野性的眼睛,落拓不羁的举止,豪放而大胆的谈话。他是镇上著名的流氓,而她是全镇闻名的闺秀,谁也不会把他和她并在一起谈。可是,他们相遇了,他挑逗性的微笑使她心动,他那流气的耸肩、招手和各种姿态都使她感到刺激。她知道他是个坏蛋,是个混混,是个流氓。但是,她的脑子里开始镌上了他,他带著一种全新的刺激和压力压迫著她,使她无法挣扎,也无法透气。

  于是,芭蕉叶下的那天来临了。他带著她跑到那寂无人迹的花园里,从那砖墙的缺口中翻进去。然后,在半个人高的羊齿植物的掩护下,在芭蕉阔大的叶片下,他那样粗野的把她拥在怀里,他的嘴唇灼热的压著她的。于是,她只能在自己狂跳的心脏声中,听到蜜蜂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还有,就是当她卧倒在那草地上,张开眼睛来所看到的芭蕉叶,阔大的叶片上的脉络成羽状的散布开来。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和难以解释。平常,她在完全旧式的教育下长大,她的母亲是个严肃而有板有眼的女人。思虹自幼被教育成一个淑女,走路时,腰肢不能摆动,讲话时,目光不能斜视。对男人,看一眼就是罪大恶极!可是,那天她在芭蕉叶下所表现的却像另一个女人。至今,思虹对那天仍有种不真实感。但,事情发生了,奇怪的是,事后她并不懊悔。当那男人用灼灼的眼光望著她,沉著声音说:

  “如果你要我负责任,我可以负起来,你跟我走!”

  “不!”她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她只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是一个女人拴得住的男人。而且,她分析不出自己对他的情绪,面对著他,他那种过分的男性化总使她感到压迫。他没有多说什么,一星期后,他就离开了小镇。

  当她发觉怀孕的时候,惊恐超过了一切,经过几个不眠的夜,她作了最明确的决定——结婚。她嫁给一个她一点都不爱的男人,生下了美婷。没有人对这个提前出世的婴儿感到怀疑,没有人揣测到她会有越轨的行动,因为,她是淑女,规规矩矩的淑女,目不斜视的大家闺秀!

  一眨眼间,美婷长大了。睁著一对朦朦胧胧的眼睛,在芭蕉叶下找寻著爱情。思虹每看到她和那男孩子躺在芭蕉叶下,就感到由心底发出痉挛。奇怪,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太严重,但是,到了女儿的身上就又不同了。她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和不安!

  “妈!”美婷的一声喊使她惊醒的抬起头来,美婷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门口,屋外的阳光衬著她,她的面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思虹迅速的用眼睛搜寻的望著她的衣服,正像她所意料,是遍布皱褶的。思虹皱了一下眉,张开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美婷跑了进来,用低低的、抱歉似的口气说:

  “妈,我要出去!”“和——”“是的,和小林!”美婷说著,眼睛里的醉意在流转。“晚上不回来吃饭了。”“美婷,你和小林未免太亲热了吧?”思虹不安的说:“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哦,妈妈!”美婷不耐的喊,甩了甩头:“我知道你又要搬那些大道理出来了。妈,现在不是你年轻的时代呀!妈,你的思想已经过时了,太保守了!”

  太保守了?思虹瞪著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保守,美婷就是保守的产物!是的,女儿总认为母亲的话是过时的、讨厌的和古板的!自己年轻时何尝不讨厌母亲那些话,可是,自己做了母亲,却免不了要把那些讨厌的话对女儿再重述一遍!

  “哦,妈,再见哦!”“噢。等一下,美婷!”

  女儿站住,微昂著头,不耐的神情遍布在整个的脸上和眼睛里。“美婷,要——要——”思虹吞吞吐吐的说:“要早些回来哦,和男朋友出去玩,别玩得太晚。还有……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尽量少停留。还有,黑暗的地方也少去,再有……不要过分接近……”“妈妈!”美婷皱著眉喊。

  “好吧,去吧!”思虹说,又加了一句:“美婷,处处小心点,越早回来越好,一个女孩子……”

  “妈妈!”美婷再喊,走到母亲身边,低低的说:“小林不是老虎,你放心,他不会吃掉我!”

  说完,她转过身子,轻快的向门口跑去,到了门口,她又回头对母亲挥挥手,带笑的喊了一声“拜拜!”就消失在门外了。思虹望著美婷的影子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倚著窗子,她呆呆的看著外面的芭蕉树。落日很快的沉进地平线,暮色四合。芭蕉伸展的叶子在暮色中看起来是片耸立的黑色阴影,她感到这阴影正笼罩在她的心灵上,跟著越来越黑暗的天色,在她心中不断的增加著压力。

  晚饭后,她的不安更深了。手中握著的针线工作,几乎就没有动过一针,反而三番两次的到门口去伸头探脑。她那中年后变成痴肥一团的丈夫,把身子塞满了一张沙发椅,打著呵欠说:“你别担心美婷,她是个好女孩,和男朋友约会约会,有什么了不起?你随她去吧!”

  好女孩!好女孩?多刺耳的三个字!谁能担保好女孩就不出事?怎么样就叫做一个好女孩?凭那循规蹈矩的态度?凭那敛眉端庄的仪表?好女孩!好女孩也有抵制不了的东西!

  “哦,思虹,你走来走去,弄得我的头发昏!”丈夫又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坐了下来,坐在临窗的位置。从窗口,可以看到那棵芭蕉,风把芭蕉叶子吹得直响。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的爬过去。丈夫在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之后,踱进了卧室,思虹可以听到他笨重的身子压在弹簧床上的声响,几乎是立刻,震耳的鼾声就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思虹把针线放在膝上,开始全心全意的等起迟归的女儿来。夜,逐渐的深了。凭经验,思虹也知道不过十一点,美婷决不会回家。但,她依然希望她会早归。忐忑不宁的心境使她无片刻的安静,思想像个野马般奔驰著。小美婷,好像还只是她怀里一个小婴儿,怎么会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如果她一直不长大多好!假如她仍然是在襁褓中多好!她就不必为她的成长而担心。门口有了响动,思虹直跳了起来,走到大门口去,从门上玻璃窗上向外看,顿时,她缩回头来。是的,美婷回家了,可是她正在门口的台阶上,和那个男孩子热烈的拥吻著。思虹像挨了一鞭,她的小美婷,小小的美婷,对于接吻居然如此老练而成熟。思虹软软的在门口的椅子中坐著,等待著,心中茫然若失,在茫然中更充满了惶惑、紧张和各种错综复杂而难言的情绪。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终于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思虹打开了门,美婷斜靠在门框上,依然醉意醺然的凝视著远去的那个男孩子。思虹又等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的说:

  “该进来了吧,美婷?”

  “哦,妈!”女儿受惊的回过头来,红著脸笑笑。笑容里有著羞怯、兴奋和薄薄的一层歉意。

  思虹看著女儿跨进门来,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她敏锐的审视著美婷,从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关切的问:“到哪里去玩的?”“看电影。”“看电影看到这么晚?”思虹狐疑的说。

  “哦,妈。”美婷把面颊对她靠了过来,像个小女孩撒娇般的说:“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审我!”

  思虹注视著美婷的肩头,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著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轻轻的拿下了这根草,沉思的站著。美婷浑然不觉母亲的异样。她吻了吻母亲的面颊,用一种沉浸在幸福里的声调,叹了口气说:

  “唔,我睏了,妈妈,再见!”

  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隐进卧室的门里,依然执著那根青草发愣。卧室门又开了,美婷换了睡衣走了出来,倚在门上,看著母亲说:

  “妈,你觉得小林怎么样?”

  “很好呀!”思虹说。“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的说:“我和他结婚,你不反对吗?”“怎么?”思虹吃了一惊:“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忽然间,她感到浑身的紧张松懈了下来,而在松懈之中,另一种伤感中混杂著喜悦的情绪又油然而生。她呆呆的木立著,无法思想也不能行动。美婷不安的说:“妈,你不赞成吗?”“哦,不,”思虹大梦初觉的说:“很好,我是说,那很好。”

  女儿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拥抱了她一下,低低的、羞涩的说:“谢谢你,妈妈,好妈妈。”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自己去独自享受她的喜悦了。思虹全身无力的走到窗前坐下。手中还握著那根青草,心里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像置身于梦中。

  她又听到风吹蕉叶的声音了,簌簌的,潇潇的,扰乱了人的心境。像带来了什么,又像带走了什么。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阕词: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叶仍然在簌簌的响著.

  旭琴

  一

  窗外,飘著几丝细雨。

  天已经黑了,只要再过几分钟,窗外那些朦胧的树木都将看不清楚了。旭琴握著笔,抬头对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的看了一会儿,又俯下头去,迅速的在稿纸上写了下去。

  这篇小说正写到了高潮的阶段,每次都是这样,一写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只小鹿在她胸中冲撞,成串的辞句拥挤在她脑海里,使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会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只想拚命写,快点写,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飞驰著的思想。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经心的伸手开亮了桌上的台灯,仍然在稿纸上写著。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著她:一个瘦小的女人,有著披拂的长发和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

  木板门被“呀”的一声拉开了,旭琴吃惊的直起了身子,像被谁打了一棍似的。回过头去,她看到季文瘦长的身影站在门口,正在慢吞吞的脱掉雨衣和鞋子。“是你吗?季文?吓了我一跳!”旭琴说,闪动著一对显得深奥的眼睛,这对眼睛是她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吓了你一跳?我希望你不是在写恐怖小说!”季文走上榻榻米,跨进屋子里,疲乏的伸了一个懒腰,在椅子中坐了下来。他年约三十四、五岁,但看起来还要苍老一些,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他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但他却很有“男性”的气概。他有一张瘦长的脸,嘴角上有两条深深的皱纹,眼睛很有神采,但却常常带著点忧郁气息。两道眉毛很黑很浓,但在眉心间,却有无数直线条的皱纹,证明了他的眉毛并不是经常展开的。旭琴常说他有点像美国电影明星亨弗莱褒嘉。他望著旭琴说:“写完了吗?”

  “啊,还没有!你要是饿了的话,碗橱里有面包和果子酱,今天晚饭马虎点吧,就吃面包抹果子酱好了。我今晚必须赶完这篇小说,妇女周刊已经来催了三次了。”旭琴说,一面转过身子去望著面前的稿纸。

  屋子里有一股阴暗而潮湿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头枕在椅背上,默默的望著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著,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旭琴让自己的思想跟著小说的角色跑,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个悲惨的身世和遭遇,虽然故事是虚构的,但,旭琴觉得自己已经被自己的小说所感动了。她以一种近乎沉迷的情绪去写这篇小说,直到季文喊她,她才惊醒的抬起头来。季文正站在她身边说:“已经快九点了,你不想吃点东西吗?”

  “不!等下我自己会去吃的,你吃过了?”“早吃过了!”旭琴又埋头在她的小说里,屋子中充满了寂静。季文在旭琴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的走开,开始给他的学生改练习本。夜深了,风从窗子中吹了进来,旭琴感到一阵凉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纸上写下了最后的几个字。然后满足的,长长的叹了口气。把散乱的稿纸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从头把小说看了一次,才在首页的题目下签上自己的笔名“艾文”。这笔名是她十年前就采用了的,那时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痴的恋爱著。把稿子叠好了,封进了信封里,她伸了个懒腰,感到几分疲倦,而且饿了。桌子上还堆著一叠待回的读者的信件,她随手抽出了几封来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们来的信,充满了稚气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长于写悲剧,许多读者都会在信中写:“看了你的小说,我不能不流泪。”“我真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难受,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悲惨的结局呢?”看了这些信,旭琴常会感到一阵虚荣心的满足。手表上已经十二点半了,旭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去找了点东西吃了。然后走进卧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开了帐子,季文正熟睡著。他的睡相像一个孩子,眉毛舒展著,嘴角微微的翘著。旭琴注视著季文,她和他已经结婚八年了,她爱他。虽然他并不漂亮,但他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浑身都带著一种磁性,这是她不会描写的,也就是由于这一点,她会摆脱了许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

  季文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眉毛微微的蹙了起来,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旭琴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倾听他的呓语,她听到断续的几个字:

  “旭琴……不……不要再写了!”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边。

  二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气这么好,难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们老待在家里,人都要发霉了,你赞不赞成到郊外去走走?”季文从镜子里望著旭琴说,一面在刮著胡子。

  “到哪儿去呢?”旭琴不大起劲的问。

  “碧潭怎么样?可以划划船,要不然到乌来去看瀑布!”

  “都是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而且,我还要写一篇东西给……”“不要一天到晚写吧!你难道不会厌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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