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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赴一生浪漫  第4页    作者:叶小岚

  她全身都发出了警号。「什么条件?」

  「如妳所知,『捷英』的真正主人不是我。我固然被赋予全权,但这笔支出为数不小。我相信邵老会同意,不过你要和他见一面。」

  「免谈!」她硬邦邦的立刻拒绝,直起身时,因为全身颤抖而碰响了桌子和椅子。「我绝不见他。你能作主,我们当下签约;你既不能作主,这件事作罢,你另请高明。」

  她伸手进皮包拿钱要付晚餐帐单,敬桐也站起来,抓住她的手。

  「坐下,嘉茹,你在引人侧目了。」他声音低沉,手指有力。

  嘉茹不用转头,她可以感觉到四周一些好奇的眼光。她绝少当众失态,这个何敬桐实在逼人太甚,也欺人太甚了。

  「把你的手拿开。」她低声命令。

  「坐下来,我们把话说完。」他不放手。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再不放开,我就要不客气了。」

  投向他们的目光更多了,都等着看好戏。敬桐无声的诅咒,松了手。她迅速抽出一个角边绽破的旧皮夹,付了她自己的晚餐,昂着头走出去。

  不出他所料,她还在停车场,试着发动她的老爷车。敬桐站在她车窗外面,手上拿着她刚丢下的钞票。

  「你忘了你的东西。」

  她瞥他一眼,不理会他,越着急,越生气,越是发不动车子。

  「你下来,让我帮你试试。」

  嘉茹自己又试了一会儿,引擎总是无力的干吼一声便掉回死寂。最后她只好放弃,绝望的下车。不论她多么不想接受他的帮忙,她总不能在这耗上一夜。

  不料她走出车子之后,他却把她圈在车子和他的身体中间,双手稳稳按在车子上,使她无法动弹。

  「你要做什么?」她屏息瞪着他。

  「我们的话还没说完。」

  「我说过……」

  「我知道你说过什么。我听见了。」他俯视她。「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恨你父亲,嘉茹?」

  「我不认识他。试问,你如何去恨或爱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只仍固执、顽强的高扬着下巴,

  「你为何不间断地向一个你声称『不认识』的人索取金钱上的资助,却在他垂死之前,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仿佛头顶猛地挨了雷殛,嘉茹好半天说不出话,消化不了她听到的消息。两个消息。她的脸庞血色尽褪,轻轻抽了一口气,背靠着车身以支持她发抖的膝盖。

  「垂……垂死?」

  敬桐点点头。「他得了绝症。一个星期前医生告诉他的,肺癌。」

  她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吸一口气。「「这又是什么诡计?」

  她苍白的模样使她显得柔弱可人。敬桐忽然有股强烈的冲动和欲望,想将她颤动的身躯拥入怀里,想吻她哆嗦的唇办,想看她是不是真的血液裹没有一丝人性的感情。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做的。」他对她低吼。

  他吹在她脸上的热气令她感到晕眩。很久以前她就停止对男人产生任何感觉了,而这个何敬桐却逼得她神智不清,不知所措。

  她抬手推他的胸膛。「你不妨去问你的老板,如果他认为我是他女儿,他该可以清楚的告诉你我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敬桐的脸俯得更低,嘴唇几乎碰到她的。「我想是和你跟你丈夫制造你儿子同样的方式。想想看,要是你儿子将来有一天,在你对他付出一切之后,翻脸将你视做陌路,你有何感想?妳有何感受?」

  儿子?昏乱、气急中,嘉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她哪来的儿子?

  「你干嘛这么关心?他花了多少钱请你来当说客?」

  「不会比花在你身上的钱多。你不承认他是你父亲,甚至听到他有病也不肯表示一点关心,你为什么要用他的钱?」怒气猝地毫无预告的冲了上来,他不确知他气的是她的无动于衷,还是他的过分热中。「为什么你需要钱缴学费的时候,他是你的父亲?为什么由他来支付你婚礼的开支,你却没有要他去主持你的婚礼,甚至连张邀请的卡片也没有?他供你念完大学,又到意大利和德国去深造,你的毕业典礼也没有邀请他出席,为什么?」

  嘉茹觉得她的脑子里像投下了一颗轰天雷,她的耳朵呜呜作响。他的指控刷掉了她脸上的血色,冰凉了她的血液。

  眼泪不知几时泻进她眼眶,她几乎咬破下唇地忍住不让它掉下来。她猛地一把推开他,跳进车子里,把车门反锁。

  幸运地,这次钥匙一扭,引擎就启动了。她不顾一切地全力踩上油门。

  一直到她的车子完全消失在黑夜中,敬桐犹楞在原地喘气。这下可好,事情本来不会这么糟,现在可救他给搞砸了。

  ***

  (祖安和我去艺廊了。不要担心,中午我会送他回来。风。)

  嘉茹把易风留的字条捏在手里,跌坐在祖安床上,一手撑着还在抽痛的头。

  她昨晚回来时,祖安早巳睡了,易风在客厅看杂志等她。但她情绪太激动了,没和易风说一句话,便冲进她房间,任易风在房门外轻声喊,她也没理她。

  她哭了很久才疲倦的睡着。怕易风听见,也怕吵醒祖安吓到他,她用枕头蒙住脸,小心的低声啜泣。

  其实她很久以前就需要这样大哭一场了。她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无论发生多艰苦的状况,她都咬紧牙关面对,,一一撑熬了过来。眼看着债务快要清偿,日子可望过得轻松些,却蹦出个何敬桐。

  还有她父亲。何敬桐昨晚对她咆哮质询的每一个字,利箭般又刺了回来。

  她走进浴室,用冷水泼脸。镜子里一双浮肿的眼睛,无力的撑张在一张苍白的脸上。她看起来像个鬼,一头长发使她看上去更加可怕。

  嘉茹留着这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是因为她没有时间和心情理会它或整理它、修剪它,不知不觉它就长过了臀。她找到剪刀,随手把它绕起一大把抓在左手,一刀剪下去,泪水跟着簌簌而下。

  剪过之后,她淋了浴,把剩下仅过肩的湿发编了起来,用条橡皮筋扎住。

  上帝保佑陶易风将来遇到个好男人。她想着,叹一口气。

  带着一杯浓茶,她搬张椅子坐到院子襄去,坐在太阳底下。幸好她有易风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朋友。以她今天这种残余自昨夜的心情,若还要面对祖安干奇百怪的问题,地恐怕会崩溃。

  一个不小心,她的目光扫到院子里那包何敬桐扛进来的泥土,阴郁立刻掩盖了太阳的光芒和温暖。

  听起来,她父亲给他自己塑造了个完美的父亲形象。难怪何敬桐好几次对她露出令人不解的讽刺眼光,及不经意又似有意的侮辱。她父亲供给她所需要的一切?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是个好父亲。何敬桐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是的。他曾经是好父亲。记忆虽然久远,依然清晰。小时候,常常陪伴她的,是她父亲。她记得他温柔的大手,他慈爱的笑语,他的耐心。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他柔和的眼睛发亮,让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讨人喜爱的小女孩。他常抱着她,喊她「我的小珍珠」。

  反倒是她母亲很少在家,偶尔没有出门,便和她父亲关在房里吵架。他们时常争吵,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她六岁那年。

  嘉茹一直不知道他们那次吵得那么凶的原因是什么,她母亲不肯谈它。事实上….嘉茹苦涩的喝口茶,她母亲多半时候醉得门齿不清。从那次惊天动地的吵架,她听到父亲怒吼着:「滚出去!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统统滚,带着她-起滚,滚得越远越好!」

  母亲当晚就带着她离开了家。她们走时,她还听得到父亲暴烈地在房间里摔东西的声音。嘉茹当时害怕得不敢多问,她没想到从那以后,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父亲了,因为她们没有再回去,而她母亲成了个酒鬼和赌徒。

  她母亲带着地回列娘家乡下,舅舅和舅妈没多久就开始摆起脸色,舅妈更是对着她终日冷言冷语。母亲带她搬出舅舅家时,她曾要求回爸爸家。

  「你爸爸不要我们了,茹茹。他把我们赶出来了,他不爱我们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父亲不要他的「小珍珠」了。嘉茹偷偷写了好多信给父亲,他一个字也没回。中学、大学毕业,她也写了信,在毕业典礼上,眼巴巴的盼望他出现。他没有。到了外国,她仍不死心的给他写信,信件退了回来。「原址查无此人」,信封上盖着冰冷的邮戳。那时她才绝望的放弃了。

  二十二年后,他忽然派个人千方百计找到她,要求见她一面,因为他得了绝症。何敬桐的口气,好像她大逆不道,无情又无义。她父亲居然能背着她编出那一大堆谎言。

  她不能怪何敬桐相信她父亲,毕竟,他成功地用金钱买到了他的信任。但是他仍然没有权利平白冒出来,对她做那些不实的指控。

  她不知道是她父亲的谎言,还是何敬桐的误解更令她伤心。她希望他们都下地狱去。

  但是,万一她父亲的病是真有其事呢?或许他发觉自己余日不多,良心发现,所以想见她,忏悔他的过失?他真的随身带着她的照片吗?

  祖安心爱的咖啡猫的吼声打断了她的思潮。嘉茹转头循声望去,差点笑出来。

  何敬桐小心的站在木栅门外,防备地看着对他张牙舞爪的猫。

  第三章  真诚道歉

  「牠叫『咖啡』。」

  嘉茹闲闲走过院子,愉快地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

  敬桐挑一下眉。「可以向你借一条白手帕吗?」

  她不禁莞尔。咖啡还在那凶恶地龇牙咧嘴。这时又飞来一只全身漆黑的八哥,停在何敬桐肩上,斜着脑袋打量何敬桐,红色的嘴危险地朝向他的脖子。

  「哎,我没有恶意的。」他投降地举起双手。

  「刺客。」八哥尖声喊。

  敬桐求援地看着嘉茹。「我是来道歉的。」

  她冷漠地睨他一眼,弯身温柔地搔搔猫的颈背。「没有关系,咖啡。」猫咿唔了一声,靠着她的脚踝坐下。「红茶,过来。」

  八哥歪着脖子审查敬桐一会儿,飞过篱笆,降落到嘉茹肩上。

  「麻烦,喝汤。」它说。

  「什么?」敬桐满睑迷惑,满头雾水。

  祖安不喜欢喝汤,每次都不肯合作,抱怨喝汤好麻烦。不过嘉茹不会对他解释这么多。

  「它们不喜欢不速之客。我也不喜欢。」

  猫和乌通常都和祖安待在屋子里,只有祖安到院子里玩时会跟出来。今天早上祖安不在,它们大概以为他在外面,所以都出来了。

  「我真的是来道歉的,昨天我太过分了。」他的手越过木栅门上方伸向她。「谈和好吗?」

  嘉茹很意外。她考虑、犹豫之后,轻轻握一下他的手。

  「好烫,好烫。」八哥聒噪地喊。

  「进屋去,红茶。」嘉茹命令,用脚跟推推猫。「你也一样,咖啡。」

  咖啡临走还示威似的弓一下背,低哮一声,才懒洋洋走向屋子。

  「刺客,麻烦。」红茶边嚷嚷边飞走。

  「红茶,咖啡?」敬桐奇怪地问。

  「它们是祖安的宠物。」嘉茹打开栅门,让他进来。「一个喜欢喝咖啡,一个嗜爱红茶。」

  敬桐摇晃着头。「奇闻。你就依此给它们取名字?」

  「名字是祖安取的。」嘉茹犹豫着要不要请他进屋。她不想诐他看见屋里寒碜的旧家具。她并非引以为耻,但想到他可能会有的嘲讽和轻视眼光,她已不自觉的感到畏缩。

  「你儿子不在家吗?」他已自行朝屋子走去。

  说也奇怪,除了几乎难以把她自心上放下,他也挺想念那个男孩的。祖安身上有种他说不出是什么的特质,像嘉茹一样的吸引着他。

  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把他留在外面,没去注意他的问题。忽然嘉茹的眼睛又瞥到院子里那包土,心念一闪,她登时有了主意阻止他进屋。

  「你不介意坐在外面谈吧?我想整理院子。」

  敬桐转过身。「当然不介意。我可以帮忙吗?」

  「哦,没什么,我答应给祖安做个水池,不过我想趁台风季节来临前,先把篱笆修好。」

  「啊,小事一桩,我可以帮忙。」

  「可是……」

  他脱下西装上衣挂在她刚才坐的椅背上,领带解下来,随乎迭放在西装上面。他解开两颗衬衫扣子,挽起他雪白的衬衫袖子。

  「你……这……你不必麻烦,」嘉茹忽地结巴起来。「我一个人做就行了。」

  他对她微笑,皓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教人目盲的光亮。「放心,做这种事,我很在行。」他四下环顾。「你要从哪开始?」

  于是转眼间,穿着件宽大的短袖旧衬衫和卡其短裤的嘉茹,发现挽着名牌白衬衫袖子,穿着名牌西装裤的敬桐,和她一起跪在满地泥土的院子里,开始各用一把小铲子和小圆锹,用泥土铺平院子襄凹凸的坑坑洞洞。

  习惯了凡事自己一个人动手,独力进行和完成每件事,突然有个男人在旁边,尽捡着困难、麻烦的部分做,把轻松的交给她,仿佛要一辈子为她分担责任般的陪着她,嘉茹内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绪紊乱地起伏不定。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何先生。」她绝望的想找个借口叫他走,虽然另一半的自己,矛盾地喜欢他的陪伴。只要他不提起她父亲。

  「老实说,我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公司筹备期间,诸事千头万绪。」他扭头一笑。「可是我非来不可。我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我太过分了。不论你和你父亲彼此之间有何心结,我都没有权利去论断谁是谁非。」

  她铲土的手顿了顿。「我希望你忘记他和我的关系。」

  「抱歉,我做不到。」

  她放下铲子,面向他。「那么你最好不要再到这来。」

  他也正面对着她。「即使我答应不来,我们还是要见面。对了,我带了合约来,你要现在看看吗?」

  她真没见过如此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

  「何先生,你几时才会明白?你如果非要把我和你老板的关系夹进公事里,你我就没有合作的可能。」

  「嘉茹,你几时才肯停止叫我『何先生』?」

  她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不过和太阳无关,是他忽然有些太亲密的目光。

  「我该称呼你『总经理』吗?」

  「妳明知我的意思。」他跪在泥土里朝她挪近些,一点也不在乎弄脏他的昂贵西裤。

  「听着,嘉茹。我承认我一开始来找你所用的方法有欠磊落,我道歉。从现在开始,我绝对和你坦诚以对。你做得到吗?」

  她读着他脸上的诚恳和真挚,心脏怦怦跳。她敢吗?她敢向这个男人敞开心怀吗?

  「妳可以信任我,嘉茹。」他又向她靠近些。「我知道,我不择手段在先,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大话,但是我真心的欣赏你的作品。从你父亲给我看你的得奖剪报,我就被你独特的设计风格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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