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受不住那压力,人突然栽到一旁的座椅上,脸色苍白,可那心痛却不曾稍减。
“怎么了?”一向冷漠的斐儿,也察觉事态严重。
“心痛!”海粟咬着牙说:“该死!我祖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竟一时想不起来……”
“有没有药呢?要不要请医生?”斐儿靠近他问。
“拜托!我又没有心脏病,只是心病而已!”
他恨恨地说:“都是你!我长大后只发作过两次,一次就是十年前你诱惑我的那一晚,一次就是现在……每次都有你在场,不是很邪门吗?”
斐儿突然蹲在他的面前,一只手伸入他的衬衫,平贴在他厚实的胸肌上,感觉那强而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像飞越山头的鹿,不似她的,她的心跳只如水中的涟漪般薄弱,常常在断与散之间。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小手上,她的冰冷神奇的治愈了他的心痛,而他的热力则暖和了她的冰冷。一分钟后,他的痛苦完全消失,但他仍不放开她,继续两人这特殊而亲密的接触。
“好像又回到那一夜了,接下来我若碰你、吻你,你会不会告我性骚扰呢?”他一边问,一边将脸靠近。
“不会!”她自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手离开他的掌握,退了几大步说;“我不喜欢看一个人当两次傻瓜,所以,不会设计一个人两次。”
“对!也不会有人那么笨的当两次冤大头。”他看着她,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说:“饶了陈泰钦吧!他不是你的对手。”
斐儿耸耸肩说:“好吧!我今晚不和他出去。”
“不只如此,你还要让他打消继续追求你的念头。”海粟看看表说:“现在陈泰钦已经下班了,不如我送你到‘福华’,你今天就亲自和他说清楚。”
哦!他可真急,仿佛她不立刻做个了断,陈泰钦就活不过今晚似的,她具有那么恐怖吗?
斐儿正要同意,忽然想到德铃的交代说:“不!不行,你六点和部经理有约会,送我就会来不及。”
他先是一拐,想了两秒又说:“没问题,我会告诉她有些公事待办,晚点去就好了。”
“你在骗她。”斐地另有所指地说。
“你骗人,我也骗人,所以,我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对吗?”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点愧意,反而漾着一脸笑,还笑得极为坦荡。
斐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中.他们竟走到同一条路上了。就在那一阵心痛后,似乎有什么连系着他们,让彼此的态度缓和下来,她不再事事抗拒,他也不再样样苛责。
这种“和平”,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 * *
斐儿最后还是到“福华”吃了一顿精致大餐,并且去看欧洲剧团演出的“阿波罗和黛芙妮”,只不过请客的人由陈泰钦换成了海粟。
那天一早,海粟一进办公室,手里便扬着两张票,像孩子般兴奋地说;“看!我也买到票了!为了补偿你前天的损失,我今晚负责带你去吃饭看戏。”
“不必了,你还是请郭经理去吧!”她本能的拒绝。
“不!我是为你买的,你非赏光不可。”他霸道的说。
“你不怕我‘利用’你吗?”她纳闷的问。
“‘利用’我,总比‘利用’陈泰钦好。”海粟煞有其事地说:“第一,我的资本比他雄厚;第二,我知道你的底细;第三,我有侠义之心,不会挟怨报复。”
他的话很幽默,但斐儿却笑不出来。
什么叫“底细”?在他的心目中,她究竟“坏”到何种程度?不正常、变态、蛇蝎心肠、冷血杀手?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在意他的看法。
因为如此,她在餐厅里表现良好,眼底有温暖、唇畔有笑容,
原来虚幻的魂魄有了一丝人气。
海粟也在她特意散发的魅力中,心情高昂,愉悦的话语滔滔不绝,一顿饭吃得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把整套鲑鱼餐细细地嚼个精光,忍不住开玩笑的说:“你一定在想,我们这些有钱人天天吃香喝辣的,活该被人敲竹杠,对不对?”
她轻轻地放下叉子,缓缓地用餐巾擦嘴,在这完全符合淑女礼仪的动作中,却以严肃的声音回答他,“你饥饿过吗?我说的是真正无饭可吃的饿,而不是绝食的饿。”
海粟想想说:“我不记得有过这种经验。”
“我却常常挨饿,有时吃完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哪里。有一次,我还饿了两天,感觉像五脏六腑全被搬空了,人只有半活着。”斐儿平板地说,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在念一段教科书。
“难怪我初次见到你时,你是那么苍白瘦小,走一步都好像要飞起来一样。”他说。
“很像鬼,对吗?”斐儿说:“我还一直希望自己是鬼,不用吃、不用喝,每天飘来飘去的,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如果是鬼,就可以在长巷幽幽地哭着,可以窥视每个窗口,可以不花一毛钱跨山越海,可以什么妖魔都不怕,因为我就是鬼,是可以不怕死的,因为我已经死过了……”
斐儿心思幽幽晃晃,神魂飞至极远处,直到海粟握住她的手,她才惊觉自己吐露太多。
她想挣离他的触碰,他却更用力的握住她,还用关怀的口吻说:“斐儿,我知道你有个极不堪的童年,有许多悲惨的回忆,假如你愿意敞开心胸,我会是你的朋友,不再让你受到任何的挫折和委屈……”
“不要可怜我!”斐儿猛地抽回手说:“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陈述一个想法罢了,并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的童年或许不正常,在一般人的眼里,我更是畸型怪胎,但我依然长大独立了,对于过去,我从不觉得委屈或遗憾,请你不要妄下断语。”
“没有吗?你若不觉得委屈,为何心中还充满恨呢?”海粟紧盯着她说:“恨使你封闭自己的感情,以冷漠待人;恨使你伤害他人,对世界怀着极不健康的看法。你想当鬼,基本上就是一种不平则呜的消极逃避……”
“别拿那套心理分析来对我,我从小就受够了那些专家学者的理论!”她打断他说:“看样子,我们最好不要去看戏了。”
海粟一愣,为了缓和这僵化的局面,他只好自嘲的说:“对不起,我爱管闲事的毛病又来了,刚才,我仿佛又回到那个满腔热血,想当警察的自己;而你,则成了十年前那个受观护的小斐儿。”
“但,我们都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斐儿接口说。
“所以,三十岁的海粟,可以邀二十五岁的斐儿看戏了吗?”他很有绅士风度地说。
很意外的,斐儿笑了,她的唇向两边延展,形成了优美的弧度,也露出细致洁白的牙齿。
这一笑,让她纤秀的外表增添了一种脆弱的气质。
这一笑,美得如冰原上阳光普照,花朵纷纷绽放,而金的光、白的云、万紫千红的大地,经冰霜交映,显得更是晶莹夺目。
看着这样的她,海粟有种前所未有的惊艳与心动,但感觉却又如此熟悉。他沉醉在她的笑容中,但同时又想,当阳光消失,冰原又回复黑暗时,他能及时逃开吗?
* * *
“阿波罗和黛芙妮”这出戏果然名不虚传,完全是仿古希腊的服饰背景及格调,全剧充满着美丽雅致的异国风情,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蔚蓝的地中海畔。
故事叙述着英俊健壮的太阳神阿波罗,不小心得罪了爱神邱比特,于是,这个小小的顽童,便用天帝赋予他的权力,玩了一场造化弄人的爱情游戏。
他先用金箭射中了阿波罗,使他爱上河神之女黛芙妮;再用铅箭射中黛芙妮,使黛芙妮憎恶爱情,结果,一场森林中的追逐战急切地展开。
这追逐,弄得叶落花萎、风啸雨嚎。对阿波罗而言,那是发自心底最美的爱恋倾慕,是生命中最狂野的浪漫;但对黛芙妮而言,却是贪婪的猎人追着猎物,纯净的山林即将成为杀戮战场。
突然,河神出面了,她将女儿黛芙妮变成一棵月桂树,她虽然安全了,灵魂却也被永恒的禁锢。不能再唱歌跳舞,不能再享受晨露夕雾的美好。
阿波罗错愕极了,原本他就要触到她细滑的肌肤,就要吻到她香柔的秀荑,可刹那间,拥在怀里的人儿却变成粗糙硬结的月桂树。
他仰天长唤爱人的名字,但爱人的心却化人树身,僵冷无情,永远不再回应。
他,一个日日驾着太阳由东到西,有着无上权力的天神,却不能治愈自己那颗被爱刺伤的心,那痛苦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呀!
斐儿聆听着古琴所弹奏出的曲调,心中有着形容不出的共鸣。
自幼,她就特别喜欢希腊神话里黛芙妮的故事,但今天经由表演艺术,令她的体会更深,仿佛她也曾演出其中的角色,每句歌词唱出,她都有似曾相识感,像是属于她混乱的梦及意识中的一部分。
对海粟,这歌剧是为了接近和取悦斐儿才看的,所以,他有大半的时间,目光都是锁定在她的身上。
尤其戏的一开始,在浑沌的雾中,有个高亢的女音,带着些微的迷离与悲伤,唱着济慈的两句诗--
你这安静未受惊扰的新娘
你是恒古沉默的孩子
海粟心一动,这不就是在形容斐儿吗?寂寞的心,活在万古的黑暗中,做出的事是如此乖僻,不合常理,拒绝爱情、拒绝阳光,宁可当孤独凄凉的鬼,这不就像是执拗地化成树身的黛芙妮吗?
斐儿的侧脸最初凝定如雕像,一贯的没有表情。慢慢的,她的唇轻轻地牵动,眉心徽微拢蹙,整个人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变化。
他惊讶的看着她,发现她居然也有七情六欲?只不过,她的情欲是用在几千年前虚幻的故事及人物上,而非她四周活生生的人。
海粟恨不得此刻有一架录影机,能拍下她每一分、每一秒的改变,再回去细细研究。
只不过,他要研究什么呢?他发觉自己的念头有些疯狂,好似又回到十年前的海粟,好奇心丝毫不减,只是换成更世故及不着痕迹的方式。
以前,他像办案的警探,用眼神跟随着她的脚步和声息;现在,他是猎人,用诱饵及陷阱,将她拉到身边来,用尽手段要试探她内心真正的自我,以找出她的弱点。
游戏是危险的,但他认为自己已然免疫。
剧已终了,一片如雾般透明的轻纱横过整个舞台。
上面映着一个男子,正在追逐逃避他的女子,男子的手热切地伸向她,眼睛深情地凝视她,但,时间及空间就在那一刻静止了。
一样的高亢女音唱着--
勇敢的恋者,你,永远也吻她不到
尽管你即将触及她了——但请勿忧伤
你即将永世爱恋,而她亦将永远美丽
永远追寻,永远年轻。
海粟的心轻轻拧痛了,但痛如风般,很快便消失。
本来,他就是一个不甚罗曼蒂克,看音乐艺术会打瞌睡的入,然而,这出“阿波罗和黛芙妮”,却穿过他狂放不羁的思维,引起了从未有过的感受。
一切都是因为斐儿!
他看着她眸中泛起的泪水,眼下的青影换成桃红星影,在大厅的黑暗中,有着扣人心弦的美丽。
哦!他竟在一天之内,看她又哭又笑,为的就是这出不见得如何高明的神话?!
他多想看看冰山后的她呵!他不会让她变成隐入树身的黛芙妮;他不会将他的触碰停留在半空中,成为绝响;他更不会让他们的“追寻”,只成了遥遥无期的永远。
他要她!要拥有她的身,穿透她的心,就这一生一世,就这一分一秒,再也没有人可以介入他们中间!
当海粟惊觉到自己在想什么时,竟感到全身燥热得如坐在炎炎的赤道沙漠中。
天呀!他要她,在经过那可耻的教训后,她依然是他心中最特殊的女孩!冷漠得可以,也残忍得可以,但就是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她的一笑,胜过众多女子的嫣然娇语,她的一哭,胜过所有女子的梨花带雨……
不!他是猎人,不是被猎下!海粟急速地冷却自己的身体。不!他不能再当十年前的傻瓜,更不能成为像叶盛年和陈泰钦那样不知死活的男人。
当灯亮起,海粟已恢复平日的冷静及潇洒,他用力的鼓着掌,还把斐儿拉起来,待她就如一般的女伴,没有任何扰乱人心的情愫。
* * *
接下来的日子,海粟常邀斐儿出去吃饭或看戏听音乐,他的理由总是,“陈泰钦还未死心,公司里的其他男职员也虎视耽耽,所以,我只好让你保持在约会状态下。”
多好笑的说法!他就真的以为她有倾国倾城之貌,会令所有的男人都丧失理智吗?
而且,若怕她在公司制造桃色纠纷,他可以干脆辞掉她,不是更省时、更省事吗?
若在以前,斐儿不会在乎别人的动机或作法,但因为海粟,她开始把心一点点的分出,好思考他这日趋严重的矛盾。
他指责她勾引他的王姐夫,不但没有受惩罚,还加薪升职;怕她“毁掉”陈泰钦,再升她为总秘书,有了红利和股票;为防止她“污染”别的男人,因此他自己掏腰包带她去做高级的消费……
好像她愈使坏,他就给她愈多的奖赏。
依斐儿的个性,取她所能取,不拿白不拿,但不知为什么,平日受之无愧的东西,由海粟身上获得,总有一种沉重感,一寸一寸地积压在她的心上。
或许她“陷害”过他,或许他了解她的“底细”,但隐隐约约中,她又害怕这样占便宜,会变成意想不到的吃亏。
吃什么亏呢?比如,他逗她笑、惹她哭,慢慢地接近她的心,以解除她长年的护卫,一举握住她的脆弱,然后很容易就能歼灭她。
他一向很有自信,以为他行,有把握用他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游戏;而斐儿本来对他有几分顾忌,不想靠他太近,但她感觉到他暗中传来的挑衅,于是,她本能的战斗力又冒出来了。
她是踩在尖玻璃上过日子的人,若不机警地转守为攻,这一摔,就会掉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他有万贯家财和庞大亲族做后盾,而她却只有一个人,孤独无力。
圣诞节将至,这段由秋天延伸到冬天的游戏,玩得太长太长了,聪明的人必会在失控之前,努力夺得先机。
今晚他们欣赏的是舒伯特的音乐会,主要的曲目是“魔王”。
因为要演出最决定性的戏码,所以,她特别选了一套领口稍低的白色洋装,外罩缕花的黑外套,让肩膀和胸前细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闪着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