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斐儿冒出一连串让人听不懂的外国话时,穆沙克和海粟都惊呆了。
穆沙克倒回录音带,重新听一遍,竟懂了八分。
他忘了医生该有的冷静,当场兴奋的说:“哈!来到前世了!海粟,这全是机缘巧合,我外祖母是义大利裔,所以我知道一些义大利文,我们的治疗有眉目了!”
海粟不清楚心理学的理论和名词,只知道斐儿接下来的治疗实在惨不忍睹,每一次回去,都像被剥掉一层皮,弄得海粟也忍不住像孩子般掉泪,甚至想停止一切。
但穆沙克不放人,斐儿则强忍着身心翻扰,也不愿放弃。
他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一个叫“柯伦”的人打转,知道他是六百多年前北义大利最着名的邦主,他爱上一名叫“维薇”的吉普赛女郎,后来却判她女巫的罪名,再处以绞刑。
有一次,斐儿醒来后,久久无法回复,只看着海粟说:“你是柯伦,我是维薇,我这生就是来寻你,毁掉你的,好一发我内心的愤恨。”
说实在的,生于二十世纪的海粟,一向与电脑、机械为伍,不太相信什么前世今生那一套,但穆沙克和斐儿煞有其事地提出的中古传奇,若对斐儿的心理治疗有效,他也绝对合作,去当那已死了几百年的“柯伦”。
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就变成被斐儿咒骂及捶打的对象。
催眠来到“维薇”上绞架的那一夜,事情差点失去控制。
斐儿全身冒汗,不断的哭喊,像要断气似的。
“停止吧!快叫斐儿回来吧!”海粟焦急地说。
“不能停!这是关键!”穆沙克也满头大汗的说:“你千万要压紧她,并且照实翻译她的话!”当时斐儿是坐在海栗的怀里,由他用力扣住双臂。
但斐儿那日的力气奇大,一直尖厉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让我走!我好痛,不要再下去了……”
“不要放!”穆沙克警告海要说:“此刻不能心软!
海粟的头脸四肢都被斐儿踢捶了好几拳,肋骨也正隐隐作疼。
“你恨吗?”穆沙克不顾她的痛苦,还残忍地问。
“是的!我恨,我恨死了!”斐儿哭着说:“我恨柯伦、恨朱尼士、恨我爸爸、恨我妈妈,恨所有审判我、背弃我的人!我生而无能.死必有魔力,诅咒整个世界!”
“其中最恨的是柯伦,对不对?。穆沙克又问。
“对!”斐儿尖喊一声,
“我恨他,好很好恨他……”
“那么海粟呢?他是前世的柯伦,你恨他吗?”穆沙克紧接着问。
“海粟?”斐儿闭着眼睛,恍惚地说:“不!他是穿披风的人,他一直在找我,要我……”
“但海粟就是柯伦,他爱你,或许从没有背叛过你。”穆沙克试着说:“你再回去看看,好不好?”
斐儿终于安静了,手不再抓、脚不再踢,仿佛见到什么一般。
她按住猛跳的心,惊愕的说:“呀!穿披风的人,他走进我的墓里,我从小就常常梦到的……是柯伦,我死了,他也没有活,他为了我,竟活埋了自己,让黑暗的坟墓永远关闭……”
这个转折,让旁边的两个人都动容了。
穆沙克毕竟是专家,立刻回过神说:“所以,柯伦已在墓里陪了你六百年,你不该再恨他了!”
“斐儿,原谅我,原谅所有的人吧!”海粟也忍不住说。
“斐儿,回到二十世纪吧!现在的海粟,是注定要将你带向光明的人,将你的心向他敞开吧!”穆沙克说。
斐儿哭了,伤心地哭了,眼泪不停地流。她缓缓地睁开双眸,看见眼眶微红的海栗,内心涨满着极深的感情,那个她寻了六百年,也误解了六百年的情人呵!
她扑到他的怀里,两人像历经了一场浩劫般,前世的、今生的,此时能拥抱在一起痛哭,竟是人间最大的幸福呀!
穆沙克悄悄的离开房间,让他们这对心灵上久别重逢的恋人,好好地独处。
他微笑地走去过招呼他的秘书,满脑子只想着,这个中国女孩的疗程,应该要写成一篇卓越的心理学论文,或者是一段美丽缠绵的爱情故事呢?
* * *
勒塞班赫岛位于北加州的外海,本是原住民出海捕鱼的休憩站,现在则属于博尚恩家族所有。
“我知道斐儿需要静养,你也需要避开人群一段时间,这岛就算你们的,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尚恩对海粟说。
拥有一个岛,除了眼前的海天及足下的绿草外,四处杳无人烟,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仿佛人世间的重担都卸下,身心有能够飞翔的轻盈。
他们每个星期到旧金山一次,除了为斐儿的治疗外,还处理一些杂事。
又是秋天了,满山的草枯黄,在阳光下形成奇异的金黄色。
斐儿倚在船舷,看着远去的陆地,心里想着柯伦和维薇的故事。她在被催眠时,痛苦是如此真实,对柯伦的恨及对海粟的爱强烈地淹没她,使她忘记从前冷漠无情,仿如顽石的自己。
“你相信前世今生这回事吗?”斐儿问正在开船的海粟说。
“如果前世我和你在一起,我就相信。”’海粟调调墨镜,很潇洒地笑着说。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总是灾祸。”斐儿叹口气说:“你现在甚至连事业都没有了。”
“怕我不能养你吗?”他开玩笑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斐儿皱皱眉。
“我明白。”他把帆船定在自动驾驶,走过来拥着她说:“傻斐儿,我不是说过吗?其实‘伟岳’董事长一职,我早就当腻了。我才三十岁,已经赚到好几个别人梦寐以求的一百万,再下去,生命也变得完全没有挑战性,但因为你的出现,让我的人生有了转 机,也让我比从前的汲汲营营更快乐。”
“就当个岛主吗?”她问。
“你说得好像我很好吃懒做的样子。”海粟哈哈大笑,“不!当然不!我早计划走研究发展这一方面,尚恩的弟弟杰恩是学电脑的,我们正在合作。虽然我不像某人是史丹福的准博士,但我的脑袋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他酸酸的口气,令斐儿莞尔一笑。
“你真的觉得我的外貌比王逸凡差,学养也不如他吗?”他一副拷问的语气。
“我只认得你,不认得他。”她回答。
海粟的内心仍有无法除去的芥蒂说:“斐儿,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听你说着恨我的话,那么爱呢?你学会爱我了吗?”
斐儿不太习惯这个字眼,只能轻声说:“维薇是爱柯伦的。”
“去他的维薇、柯伦!”海粟粗鲁地说:“我只要斐儿,你爱我吗?”
对斐儿而言表达感情,即使是最亲爱的人,都有如当众赤裸般令她不自在。
她往后退~步说:“我们已经在海中央了,我不爱你行吗?”
海粟承认,他常常不懂她的思考方式,因此需要有更实质的保证,他旧话重提的说:“嫁给我,斐儿。”
“我不是一个适合做妻子的人。”她为难地回答。
“这半年多来,你一直做得很好呀!”他说。
“那是情人,不是妻子。”她摇摇头说:“作为情人,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只要讨你欢心就好;但做为妻子,就必须融入你的家庭、帮助你的事业,甚至养儿育女,这些我都做不来。”
“不!我不需要你做那些,我只要你!”海粟坚决地说:‘你是我的心,人没有心,如何能活呢?”
“海粟,你一向是个实际的人……”
“就是实际,我才更要娶你!”他打断她的话,并像教孩子般的说:“你知道什么叫婚姻吗?婚姻就是在法律之下,对夫与妻在权利义务上做个公认的保障。换句话说,我可以在最大的范围内保护你,即使是我死后……”
“不!我不要你死!”她急忙掩住他的口说。
海粟拿下她的手,贴放在心坎上,“所以,你是爱我的啦!因为你从前是不管人死活的……”
斐儿把目光移开,看着他的身后说:“啊!我们的岛到了,你再不减速,就要错过了。”
“我们的岛?嗯!我喜欢这个词!”海粟从容地走过去说:“或许哪天我会从尚恩的手中买下来。”
斐儿不认为这是个好生意,因为太平洋的水位一天天上升,岛的面积一日日缩小。不过,目前她是很喜欢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不需要在尔虞我诈的红尘间躲躲闪闪。
他们的船停在几块木板并凑的码头旁,斐儿一跳到陆地上,就看见一个包裹放在水碰不到之处。
“邮船来过了。”海粟困惑地说:“会是谁寄的呢?”
上面的住址是雪城,他立刻明白是永洲的手笔。
他用随身带的小刀弄开盒子,里面竟是一个古希腊长颈双耳的酒瓮,黑亮的釉上,恰巧是阿波罗正要触及黛芙妮的彩绘。
包裹内还附了一封信,永洲的字迹写着--
亲爱的狮王:
知道你的斐儿最喜欢这个希腊神话故事,所以,裁和雁屏到欧洲旅行时,一见这古瓮,就如获至宝,赶快内来双手本上。(遗憾的是,真品在博物馆内,我们只能买供人摆饰的复制品)此次欧洲的古墓之旅,一切顺利,最值得一提的是去义大利北部找一个女巫的墓。
传说这名女巫被处死后,施法将当时著名的城邦“王子”诱到墓中活埋。研究义大利史的人,一直想解开这段历史之谜,看是否直有其事。
很可惜的是,传说中的湖已干涸,那片被大火烧尽的森林已无迹可循,我们始终找不到那座坟的确切地点。
雁屏对这地方有神奇怪的感觉,说仿佛前生来过,还莫名其妙的哭了几次。没办法,女人总是比较多愁善感些,你说是不是?
我看要得知城邦王子柯伦·欧泽死亡的真相,以及是否有维薇·夏贝诺这样一个吉普赛女巫的存在,就要等探测技术更发达的时候了!
海粟一看到那两个中古名字,便惊愕地抬起头来,把信递给正在研究古瓷的斐儿,还一边大叫:“我的天呀!你催眠之中的柯伦和维薇,竟然是存在的!”
斐儿看着信,也陷在亢奋的情绪里,久久无法说话。
“所以,我们此生是注定来相寻的!”海粟笑着说:“斐儿,你非嫁给我不可,否则如何能了却柯伦及维薇上辈子的遗憾呢?”
“若许你也该做个催眠,再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柯伦?”斐儿说。
“不!你确定就好,万一再冒出别的名字来,我可受不了!”海粟赶快统回原来的话题说:“瞧!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我的求婚呢?”
“海粟。”斐儿喊他一声,静静地说:“虽然我在穆沙克医生那儿治疗,解了很多心里的病,但一些个性上的东西是除不会的,比如,我还是阴阳怪气,孤僻不合群,老爱悲观的想着天灾和人祸,如鬼魂般在夜里游荡。我是很阴的一个人,你能永远接受吗?”
“你忘了我是‘鬼见愁’吗?”海粟说:“前几天我母亲才告诉我一件事,她说,曾经有个师父替我算命,说我命中注定要有一股阴气,虽然毁我富贵之命,但能令我长命百岁,所以没有你,我可能会早夭喔!快嫁给我吧?”
“好吧!只有如此了!”斐儿耸耸肩,淡淡地说。
与斐儿的冷静相较,海粟可说是兴奋到要飞的地步。他抱着她在海岸起伏的草原上又叫又跳又吻,连海中的浪见到,都高高地狂怒起来。
最后,他们闹累了,躺在如丝毯的草地上,他将她搂在胸前,听着彼此心跳的声音。
西方的天空,一轮红日正沉入海底,红霞迤逦成一片,奔放出的艳丽如同人内心最热烈的感情。
海粟突然开口说:“要不要把你催眠的事告诉永洲他们,让他们也明白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斐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不要吧!就让柯伦和维薇在地底安息,不受世人的干扰吧!”
海粟的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柯伦和维薇躺在地底,而他和斐儿在地上,孤独的命运都很相似……唉!他又何必探索得更深呢?有了斐儿,生命对他就再也没有秘密及好奇了。
斐儿望着颜色愈来愈多彩的夕阳,同样的红日,曾看过柯伦和维薇,现在正注视着她和海粟。
生命多奇妙呀!无论如何轮回、如何换转,都在同一个天空下。
她突然产生一种悲悯之心,对天地、对世人,皆有着温柔的感情。
她明白她的心已不再如顽石,生命虽有黑暗,但仍值得好好活下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