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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心女  第3页    作者:言妍

  “我知道,你五岁就失眠。”海粟脱口而出。

  “你看过我的资料?”

  海粟没察觉斐儿声音中的不悦及冷意,灵光一闪,就自顾自地说:“哈!我想起来你像谁了!你活脱脱就是金庸小说里的小龙女!”

  斐儿警戒地看着他。

  “你不会没听过小龙女吧?”海粟自以为聪明的继续说:“小龙女是一个生长在古墓中的女孩,美丽而阴冷,你就有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斐儿转身坐在床边,似乎对他的话起了兴趣。

  “你真的见过鬼吗?它们叫你纵火和伤人吗?”海粟自动的拿把椅子坐在她的面前。

  “你一直在注意我,是因为好奇吗?”斐儿微微抬头,眸子黑而明亮,浓密的睫毛闪动着。

  此刻,她完全不像十五岁了,反而比他接触过的女人都还要神秘,魅惑人心。黑暗将他们紧密相连,又与外界隔绝,突然,海粟觉得心跳加速,身体的某一处甚至疼痛了起来,然后一起汇集在心底。

  哦!他久未发作的心痛又出现了,像要窒息一般!

  “你不舒服吗?”她以清纯温柔的声音问。

  “心痛。”他咬着牙说。

  一只小手伸人他的衬衫,按在他的心口上,沁凉似水,奇迹似的解除了他的痛苦。

  然后,她的睡衣敞开,他的手被牵引到她的胸前……哦!触手可及之处是不可思议的柔软,如丝如绒,他霎时忘了她才十五岁,体内涌现如排山倒海般的欲望。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海粟向前倾,斐儿则往床头仰,他俯在她的身上,唇触及她的,感觉如冰如火。

  轰地一声,时空消失,他们脱离地心引力,向上飞升……

  的确是有一声巨响,不只在他们的心里,还有斐儿扫下的小台灯。然后,她推着失去理智的海粟,手脚并用着,但这举动却让他贴她更近。

  “走开!”斐儿挣扎着吼道:“不要碰我!放开我!”

  她大叫时,岳昭辉和素丽同时冲进房间,他们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混蛋,你在做什么?”岳昭辉一把拖起儿子。

  同时,素丽打开屋内的电灯,瞬间的光明让海粟倏地清醒,他一眼就看到掉在地板上的白熊宝宝,不晓得事情是怎么会演变成如此不堪的局面?

  一旁低头哭泣的斐儿,一副差点被强暴的样子。

  “你这畜生,我知道你荒唐,但没想到你竟荒唐到这种地步!我……”岳昭辉受了太大的刺激,连着几巴掌及拳头就打向儿子。“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不肖子!”

  “我……我没有……”海粟又躲又闪,全乱了方寸。

  “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素丽一边哭,一边安抚着斐儿。

  海粟想说他没有,是斐儿先碰他,再以手和唇诱惑他……

  但强烈的灯光下,她分明就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头发短短的,一脸纯稚无辜,谁会相信她能在黑暗中引发出他的欲望呢?

  其实,他自己也迷糊了……

  接下来是海栗被“审判”的日子,斐儿被带走,永远离开了岳家,而岳昭辉认为海粟是受坏朋友影响太深,干脆直接把他送到美国读书,希望他能重新做人。

  就这样,为了在生命中出现不到一个月的女孩,海粟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当然,他是连警察也当不成了。

  十五岁的女孩究竟会不会诱惑人?十年后,已是情场老将的海粟,答案是肯定的。

  他生性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很早就不再怪斐儿了。不过,斐儿的确是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任何年龄的女人都是不可以信任的。

  从此,他在女人堆中能来去自如,不受一点羁绊,大概是这件祸事的唯一收获吧!

  总之,他学会不再对人、事做没有必要的好奇,他可不想再干连九条命都不够应付的傻事。于是,兰斐儿这名字,就成为海粟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个悬案。

  只是他偶尔会想,那个冷血的现代小龙女结果如何?有没有成为冷血杀手?而她的纪录上应该有这么一笔--

  十五岁,色诱一个年轻男孩,毁掉他行侠仗义及除暴安良的伟大梦想,让社会少了一个好警察,也少了一股正义之师。魔鬼胜利!

  阴月

  她死寂的心化成一块顽石。

  活在万世的黑暗之中,

  当个阴晦飘荡的鬼,

  不去感觉这世间有温度的一切……

  水是洁净的,但有的肮脏,是怎么也洗不掉的;只有火,它可以吞噬掉所有的丑陋污秽,无论好的坏的,它一视同仁,全部都公平地毁灭。

  当那赤红的烈焰燃起,熊熊地向四处奔窜,上天入地的,多壮观呀!难怪圣经中的未日审判,也要有一片深不可测的火湖,而不是滔天的洪水。

  火湖……斐儿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

  现在是夜里两点,万籁俱寂,偶尔只有几只狗及墙缝里的怪虫会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能睡,因为她要等着抓鬼。

  其实,她这次住的房子,并没有闹鬼的纪录,但是它的邻居却非常“精采”。

  右边的小楼,几年前发生过情杀案,高高的窗犹留着暗红的血迹,门被木板死死地钉封起来。

  右边是半塌的瓦屋,房客来来去去,往往没住多久,就带着灰败的脸仓皇离开。

  对面隔着天井,是一间放满木材的储藏室,没有人迹,却常常有走路及流水的声音。

  后面连着阳台的是另一户人家,前些时候女主人刚上吊自杀,今夜正是她的头七祭日,此刻,招魂道士正阴森森地念着经文,其中还夹杂着幽幽的低泣。

  斐儿不敢睡,因为怕会在梦中遇到鬼,然后永远醒不过来。

  在这偌大的城市里,也只有这种房租便宜得离谱的地方,才得以让她们母女栖身。

  因为流离及贫困,斐儿从小就住在一些阴阴暗暗的角落,所以,她早已习惯这种诡异及恐怖的气氛了。

  这个角落很像坟墓,滴着冷冷的水,爬着细细的虫,终年不见天日,霉菌布满皮肤及头发,同时也悄悄渗人眼底及心里。

  她记忆中的第一个家,是一排仓库。前面是一年到头轰轰作响的各种机器,后面则分成蜂窝似的小格,住着许多工人及他们一家人。

  小小的阁楼,足够让六岁的斐儿站直身走来走去,但对斐儿的妈妈芝秀而言,却必须弯腰或跪爬。可是小斐儿从不敢随意走动,以免楼下的人破口大骂或敲打木板,那刺耳的声音总会教人从心底发麻。

  所以,她宁可坐着,甚至坐上一天,从天亮到天黑,唯一的事便是找墙角的蜘蛛和壁虎比赛,看谁按捺不住先动,谁就输了。

  在这几十个人聚集的地方,只有一个厕所和小厨房,厕所没有门锁,常常方便到一半就有人闯进来;而厨房挤满了人,芝秀一面和人吵架,一面抢炉子,所以,她们有时要捱到晚上土一点才吃得到晚饭,以致斐儿也养成了半夜上大号的习惯。

  黑漆漆之中,看不见四周的寒伧,听不见众人的咒骂,感觉很平静自在。于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自然而然的喜欢上“夜游”。

  后来,有人开始对芝秀说:“兰太太,你这女儿有病!”

  一晚,芝秀在厨房里被几个妇女围殴,饭也不煮了,就哭着跑回房。斐儿好饿,摸黑下楼晃着,没几分钟后就起了大火,人拼命往外逃,木造的仓库不一会儿便全付之一炬。

  “是斐儿放的火!”有人说。

  “警察先生呀!他们不让我煮饭,我女儿肚子饿,她想自己生火呀!”芝秀呼天喊地的申诉。

  六岁的斐儿.看着那片废墟,只想着蜘蛛和壁虎朋友,还有夜里大火的亮丽及热闹。

  *  *  *

  风在窗外呼啸吹过,某处传来隐隐的声响,隔着三夹板的芝秀,突然叫道:“斐儿,你没事干嘛穿着木履走来走去?吵死人了!”

  木履?妈妈忘了吗?木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没人穿,她们家也没有。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日据时代留下的鬼,于是便走到窗前,在冷冷的月光下搜寻。

  这时,芝秀的声音又传来,“快睡觉,别再抓鬼了!我还没被鬼吓到,就先被你吓死了!”

  天色阴得发青,女主人吊死的那家屋顶上,有一团飘忽的白影,不进不退,像在对天喟叹。

  这样的白影,她在另一个家也常看到,那是个凶残之气很重的巷子,住的都是一些鬼鬼祟祟的人。

  她们的邻居是设神坛的人,养着他那被淹死的儿子的鬼魂好替人求神问卜,终年阴气缭绕,烟灰弥漫。

  他有个女儿,是斐儿的死对头,在家里时常放狼狗咬她,在学校时便捏她或扯她的头发,而他的妻子则欺负妈妈没有男人,常乘机占尽所有口头上及行动上的便宜。

  有一天,斐儿在楼梯顶和死对头起了冲突,她不住的抗拒着对方伸来的“鹰爪”,谁知手才轻轻一推,那女孩便从梯子上摔下去,头流出了血,而斐儿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底有一丝快意。

  但从此,她们的日子便充满了不断的迫害。

  设神坛的人开始对她们家施毒语。念咒文,还买通警察来拆掉她们住的木屋,一次又一次,她们刚修补好屋子,就有人来拆,整个夏天,她们就睡在星月及风雨交替的苍穹之下。

  后来连电也停了,她们只能用腊烛照明。

  秋天来了,她们的日子也几乎快过不下去了。就在一个半夜,设神坛的人替顾客施法时,十岁的斐儿走进去,抓起小鬼木偶就往火里丢,吓傻了所有的人。

  没多久,小巷便陷入火海之中,设神坛的人大叫:“是兰斐儿放的火,那女孩子是魔鬼,不是人!”

  芝秀辩解道:“你们断了我们的电,我们只好点腊烛,是腊烛不小心倒掉才起火的!”

  结果,死了三只大狼狗,因为它们被铁链拴住,无法逃生。

  无论如何,从此斐儿的生活里,便开始充斥着社工人员。他们起初都十分热心,但遇到自闭的她,不免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们改用笔谈或问卷调查,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在一连串的性向测验后,一位辅导员苦笑地说:“兰斐儿是我唯一见过没有性向的人,她根本连活的意愿都不高,我看哪!她以后只有尼姑可以当了。”

  当然,这是闲谈,不列在纪录之中。

  白白的影子飞下来了,成为青面撩牙的鬼,是那淹死的男孩,他一直扯着半醒半睡的斐儿,要把她拖到远方某处的墓地。

  斐儿用力的抵抗,身体忽上忽下。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喊道:“别拉我,我早就在坟墓里了!”

  接着,有衣服裂开的声音,她往下跌落,而那鬼影则倏地飘然而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但想想,她长久以来与鬼魂邪灵为邻,也的确像是住在一具具棺木之间。

  十岁的斐儿,感觉自己的心冷冷的、肌肤冷冷的,就连目光也似乎透明飘渺起来。

  “你不怕鬼吗?”有一名辅导员曾问她,怕吗?外人看她生活在恐怖的鬼魅中,全想不透她怎么还能承受?但事实上,她早已经习惯,就像修坟

  及捡骨的人,阴寒之气早已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了,何足畏惧?

  *  *  *

  斐儿还在注意那吊死的女人。

  芝秀则在隔壁房间尖叫着,仿佛有人正掐着她的脖子。

  斐儿走过去,唤醒了她。

  芝秀睁开眼睛,眼珠混浊,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岁的女人,却已被岁月折磨得樵悴苍老不堪。

  “我又梦到他了!”芝秀紧抓住斐儿的手,急喘着气说:“那个穿披风的人猛追着我叫道:‘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我知道他说的是你,他要你,他是从前世追过来的!”

  “妈,你又忘了吃药,对不对?”斐儿静静地说。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开她,整个人靠向墙,激动地说:“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我?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不!不可能,因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妈,别吵了。”斐儿安抚着她,这种如墓地般静宁的夜,实在不适合喧闹。

  “我才没吵呢!你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我不大声点,这屋子里还会有人气吗?”芝秀又拍掉女儿的手说:“你晓得你为什么叫斐儿吗?斐就是‘悔恨’,我后悔生下你!你不但没把你爸爸留下来,

  还把他逼得更远,现在,你甚至把他逼进了阴曹地府!”

  “没有男人不是更好吗?我们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儿简洁干脆的说。

  “等待?”芝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口气也放软了,她摸着床头的骨坛说: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无呀……”

  但空无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质,任何悲喜都不能改变,不是吗?

  斐儿趁母亲心情稍稍平和时,便哄着她把药吃了。

  她们其实过了好长一段没有户长的日子,虽然斐儿已很熟练地写着--

  户长:兰建山,职业:船员。

  因为是船员,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经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于不顾,也有他男儿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常到每个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儿就跟着她,在她的沮丧哭泣中,饿过了一顿又一顿。

  十多年后,兰建山因为脚伤,不得不放弃飘泊,回到她们母女身边。

  她们终于有了一栋像样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儿就常在夜里看见白白的脸贴着窗,笑的时候发光,哭的时候流血。

  这房子,天气若晴朗,屋内一切便好像停止了运作般静止不动;若阴霾欲雨,则有千万只白蚁齐动,用透明的小翅膀搅乱空气。

  而兰建山就像白蚁一样,回来后就狠狠地蛀蚀着原有的平静,他酗酒打人,把陆地当大海,横冲直撞,无一日不浪潮汹涌。

  斐儿可说是个静止不动的娃儿,她不长高也不增重,在学校的座位也被调到了第一排,功课虽然好,但却很少说话,苍白瘦小的脸上有一双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变了色,那是因为有同学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讽她父亲是通缉犯,母亲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儿打破玻璃杯,拿锐利的锋缘让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许别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张白白的脸,直到见到兰建山时,才会散发出太阳的光芒,整个人有说不出的亢奋,从早到晚像小鸟般忙来忙去,嘴里也吱吱喳喳的,仿佛一辈子没说过话似的。

  但她还是哭的时候多,因为兰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陆上的单调、妻子的束缚、女儿的负担,也厌恶“丈夫”这个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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