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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吉他  第20页    作者:严沁

  「那叫什幺?」她歪着头。

  「叫以哲,或者程哥哥!」他说。

  「天!哥哥弟弟,不肉麻!」她的脸无端端红了。

  「不叫我不吃!」他故意刁难。

  「叫程医生行吗?」她抓抓头发又皱皱鼻子。

  「在你面前我不是医生!」他摇头。把香蕉船推远些。

  「哎——我叫,」她红了脸叹口气。「以哲!」

  以哲闷声不响的拿过香蕉船,几口就吃完了。

  「现在轮到我发胀了!」他也拍拍肚子。

  「我以为你不胀,」她奇怪的望着他。「你吃不下为什幺要替我吃?」

  「换你一声‘以哲’,胀一次又如何?」他洒脱的挥挥手。

  招来侍者付了帐,两个人慢慢走出餐室。这一段的中山北路愈来愈热闹了,灯光照耀得像白昼。

  「我们散散步,让胃里的东西消化快些!」他提议。

  「走不动!」她停在那儿不肯走。「你要散步我就坐在地上等你!」

  「顽皮!愈坐愈不舒服,知道吗?」他点点她的鼻尖。

  「买一小包以罗果子盐来吃!」她异想天开。

  「走吧!赖在这里我担保你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拖着她」走。「走不动靠着我!」

  「不至于那幺不中用!」她振作一下。「不过,你不是要我走到士林吧!」

  「小懒虫!」他拦了一部出租车。「真的太胀的话,我那儿有消化片!」

  十分钟,他们就回到那家设备十分完善的盲哑学校。上次来时他们还是陌生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熟悉得像老朋友。他们的相处是十分自然的,似乎超越了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很纯洁,很珍贵的一种友谊。

  先到他那铺了地毯的雅致办公室,他真的拿了一片消化片给她吃。办公室在左面的一扇门是他寝室,两间房子都有冷气,还有间小小的浴室。他打开让她参观,对于家庭里女孩子的事她并不在行,她却欣赏那配得恰到好处的颜色。整间卧室是米色的,连地毯、连窗帘都是,和办公室春意盎然的绿色,迥然有另一风格。不过,不论是绿色、是米色,都对他那幺适合,米色代表他成熟、稳定的一面,绿色代表他个性中的洒脱、不羁,对吗?

  「喜欢米色?你总穿米色衣服!」她坐在沙发上。还不顶熟,她不好意思脱了鞋子跳上去。

  「米色是心里成熟男人的颜色!」他也坐下来。

  「又瞎扯,我也喜欢米色!」她说。

  「喜欢的颜色相同表示什幺?」他盯着她看。

  「不知道!」她不经大脑的耸耸肩。「程——哎,以哲,我可不可以脱鞋!」

  「当这儿是你自己的家吧!」他说。

  她稚气的欢呼一声,脱了鞋跳上沙发,好象重回海中的鱼儿。

  「我这个人最伯受束缚,」她长长透一口气。「如果要用衣服鞋子绑住我,我一天也活不了!」

  「这幺严重?」他笑了。多坦白的话!

  「最严重的是化妆品,有一次试擦口红,整天吃不下饭,都是口红怪味道,」她摇摇头。「我想是妈妈生错了我,我本来该是男孩子的!」

  「你若是男孩子我情愿变女的。」他在开玩笑吗?

  「荒谬!」她瞪他一眼,也不深思。「你怎幺能变女的?」

  「要果汁吗?」他转开话题。

  「现在不要!」她张望一阵。「你的朋友什幺时候来?」

  「来了吧!」他看看表。「休息够了我带你下楼,他们在会议室等!」

  「他们?还有谁?」她问。

  「我姐姐,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校长!」他说。

  之颖连忙跳起,套上鞋子跟以哲下楼。

  那是一间很讲究的会议室,像普通教室那幺大,单面有窗——对着花园那一面。地上又是满铺草绿色地毯,一张长型会议桌不很大,桌边是和地毯、窗帘同色的沙发椅,墙上挂着一幅银幕,放映机旁坐着两个人。

  「以凌,罗拔,我的客人来了!」以哲进门就嚷。

  之颖先看见以凌,以哲的姐姐。那完全是一个事业型的女孩,三十来岁,不算美,却洒脱极了,有一分男孩子的气势。她穿一条长裤,一件衬衫,是个美国大学生的模样,长头发用一个白色的大夹子束在脑后,很随便,气质好得不得了。

  那个罗拔也相当出色,高大、强壮,是那种一把抱不住的男孩子,很安全感。他可能比以凌还大一点,但那装束、那气质、那神态和以凌十分相近。

  「罗拔是以凌的——男朋友?」之颖忘了招呼,傻今今的脱口而出。

  「是以凌的未婚夫,远从加拿大赶来的!」以哲说。

  「你们俩,根本像一个人!」之颖甜甜的笑了。

  她忘了礼貌的事,她这份稚气、直率而坦然反而赢得了以凌和罗拔的好感,毕竟,毫不做作的女孩子那幺少。

  「过来,坐在我旁边,」以凌豪爽的拍拍椅子。「告诉我,以哲用什幺本事把你找出来的?」

  「找出来?」之颖坐到以凌旁边,她不懂以凌的话,「是我闯来找到以哲的,我要他帮玫瑰!」

  「丁玫瑰,是吗?以哲跟我提过!」以凌说:「我们会尽力说服她的母亲,让她来接受训练和治疗!」

  「现在不是谈公事的时候啊!」罗拔抗议了。「以哲,快封住以凌和之颖的嘴!」

  「以凌是你的,我不敢代劳!」以哲说。他们三人之间十分自然、随便,一点拘束也没有。「之颖,坐在我这儿!」

  之颖傻傻的走向以哲,惹得罗拔和以凌一阵大笑,笑得之颖莫名其妙。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之颖喜欢他们,喜欢这无拘无束的气氛,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类!

  以哲熄了灯,罗拔开了放映机,小方块的银幕上出现一些字幕。

  「这是我特别借出原版拷贝一份的,」罗拔在解释。他和以凌并肩坐着,很幸福的感觉。「你们若看不到这部艺术片,我替你们遗憾!」

  「别先说得太好,免得我的印象打折扣!」以哲说。

  之颖坐在他旁边,他很自然的用手臂围住她,她只觉亲切,也没什幺不妥啊!

  影片的字幕结束,正式开始了。第一部分的名字是「舞」,全黑的画面中,出现一个柔美、浑圆的影子,看不清脸孔,看不清衣服,影子在黑色画面上是一束光,随着优雅的舞姿,这束有身形的光束在移动。好美、好柔、好特别,也好深刻。舞了一阵,特技镜头开始,身体还是一个,以身体为中心,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化成千万道幻影,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连呼吸都停住了!

  这是艺术,是吗!没有故事,没有美丽的脸庞,借着音乐,借着动作来表达一份美、一份意境。画面又变了,影子在点足、在跳跃。每一点足,地上出现一点光源,随着跳跃射出万丈光芒。美极了,奇妙极了,虽是特技,谁拍出这样的影片,是天才!

  「舞」这一部分在一个静止的画面后,光束渐敛,变成小小的一点,终于消失了。之颖长长的透一口气——满足的透气,然后,静静的看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是「战争」,和刚才的柔美、优雅是绝对强烈的对比。「战争」这部短片没有声音,没有说明,一大段静默的残酷,让人们自己去体会。那些画面真像是一连串的恶梦,毁坏的房屋,苍凉的原野,成堆的死尸,成群的野狗。耀武扬威的胜利者作无声的兽性狂笑,伤残、绝望、恐惧的失败者在集中营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黑与白强烈的对比画面强调出人性的两极,善与恶,人道与兽性在画面上自然的有了分野!

  这是令人喘不过气的一段影片,甚至不需要一句话、一丝儿提示,人们能感觉到画面所表达的一切。「舞」是天堂,是美梦,拍得虽然成功,却远不如这部「战争」那样现实逼人,那样荡人心弦,那样发人深省。

  没有镜头变化,没有卖弄特技,只用行动,用黑白分明的彩色刻画了人性,实在得精采!

  罗拔开了灯,兴致好高的问:

  「怎幺样?没有一点意见吗?」

  「‘舞’拍得美,‘战争’拍得更好,」以凌拍拍额头。「罗拔,是你在卖瓜吧?」

  罗拔哈哈大笑,笑得得意极了。

  「你办了所学校,做得有声有色,我不弄点成绩出来,岂不被你比下去了?」他说。

  「什幺意思?以哲!」之颖悄悄的问。

  「两部短片都是罗拔的杰作,他是南加大学影剧的!」以哲说。

  「罗拔,你是天才!」之颖真心的嚷起来。「你要表现什幺?天堂与地狱?人性的善恶?弱肉强食的世界?是吗?我全看懂了!」

  罗拔望住她笑,以凌望住她笑,以哲也望住她笑,笑得她羞红了脸,怎幺?她说错了?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立刻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

  「不但没说错,说到罗拔的心里去了!」以凌挽住之颖,好亲热的,「你说得那幺好,来,上楼去我请你吃水果沙拉!」

  「吃!」之颖睁大了眼睛,消化片刚发生效力,肚子略微舒服些,还敢吃?「我吃不下,可不可以留在下一次?」

  「随你吧!小之颖!」以凌大方的拖罗拔走。「让以哲带你在周围参观,我们互不打扰!」

  眨眨眼,他们去了。好坦白的爱,好不做作的感情:

  「以凌和罗拔很好!」之颖若有所思的。她又想起韦皓和爱莲的欺骗!

  「我呢?好不好?」他轻抚她的发梢。

  「马马虎虎!」她甜甜的笑着站起来。「以凌叫你带我周围去参观!」

  「黑黝黝的,有什幺好看?」他说:「明天早晨你陪慧玲来时再参观不好?」

  「那——要我坐在这儿?」她皱起鼻子,不满意了。

  「跟我来!」他拖住她的手,带她上楼。

  他让她坐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扔给她一个大枕头,他又在壁柜里抽出一个唱机和一个大唱片架。

  「听谁唱的,说吧!」他说。

  「嗨!你的壁柜不挂衣服,用来做唱机、唱片架的壳子,好棒!」她叫起来。「是谁发明的?」

  「办公室里放唱机不象话,寝室又太小,只好设计成这样,」他耸耸肩。「说吧!听谁唱的!」

  「有没有法兰基连的HIGHNOON?」她问。

  他不声不响的抽出一张,放上去。

  「还有呢?我们可以连听十张!」他说。

  「好啊!」她豪兴大发,高兴起来。「一张卜狄伦的《随风而逝》,一张钟拜亚丝的《百明罕早晨》,一张金瑞夫的《红丝带》,一张巴克欧文的《露丝钟》,一张汤姆琼斯的《绿草菌苗的家乡》;另外一张尊尼凯斯,一张彼得·保罗和玛丽,一张猫王的《蓝色夏威夷》,再一张——」

  「你选了九张,剩一张让我选,怎样?」他望住她。

  「好吧!免得你说我太霸道!」她抱着枕头盘膝坐在沙发上——当然,她早脱了鞋子。

  他放好唱片,把唱机推回去,关上柜门,然后走过来。他弄了两杯果汁放在茶几上,一矮身坐在地毯上,就在之颖的旁边。

  音乐早已开始,他们并没有专心去听。他双手支着下颚,那幺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她心胸坦然,大方极了,望着他笑一笑,又扮个鬼脸什幺的。

  「你选的是哪首歌?谁唱的?」她问。

  「暂时保密,等会儿你就知道!」他眨眨眼,说:「怎幺你选的曲子都是我喜欢的?」

  「英雄所见嘛!」她咭咭咕咕的笑,她又忘了韦皓。

  「欣赏法兰基连的人并不多,你很特别!」他说。

  「谁说欣赏他的人不多?」她不服气的。「他那种粗犷、满

  感情的声音,那种纯男性的唱法,嗨!不欣赏他的人是白痴!」

  「他是纯男性,谁又不是‘纯男性’了?」他故意问。

  「潘定邦!」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很男性化的名字,十足娘娘腔的外表!」

  「施薇亚是你的朋友,你这样批评她的丈夫?」以哲故意大摇其头。「何况潘定邦只是斯文,只是谦谦君子!」

  「哎——」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好象被抓住尾巴的小狐狸,再也逃不了。「我不说了,下次一定不说!」

  他拍拍她,他真喜欢她那股清纯、稚气。

  「别担心,我不告密!」他说:「潘定邦是斯文过了分!」

  她做一个满意的表情,唱片换了第二张。

  「我没有问——韦皓!」她忽然说。脸色阴沉下来。

  「你是指他和爱莲的事?」他反问。

  「恩!」她点点头。「但是我看得出他神色不对!」

  「他心里对你歉然,他一定相当难受!」他说。

  她再点点头。

  「我是不是该——表示些什幺?」她问。像问大哥哥。

  「你想表示什幺?」他反问。

  她耸耸肩,皱皱鼻子又摸摸头发,小动作全出齐了。

  「我不知道,」她说:「我很想骂他一顿,然后,再告诉他我原谅了他们了!」

  「真心话?」他眼光闪一闪。「不生气,不忌妒了?」

  「当然真心,何况生气、忌妒也没有用!」她说。

  「那幺,你又何必骂他—顿,令他不安呢?」他说。

  她想一想,很有道理啊!

  「那——我该怎样?」她问。她在以哲面前特别稚气,依赖心特别大,因为他是医生?

  「我不能说你该怎样,」他沉思着。「既然你肯原谅了,我相信你会明白怎幺做才最完美!」

  「这件事好——气人,怎幺说完美?」她嘟起嘴唇。

  「说老实话,你爱——韦皓吗?」他目光炯炯。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跟他在一起好久!」

  「好久不是爱!」他肯定的说:「爱是一种感觉,韦皓和爱莲在一起,你伤心吗?」

  「我好生气!」她答得稚气。「他们欺骗我!」

  「只是这样?」他不放松的!

  「只是这样!」她肯定的点点头,她不会说谎话。

  他沉思一阵,唱片又换过了三张,他们都没注意。

  「我不替你下结论,等你自己明白比较好!」他说。对所有事,他都能冷静分析,理智处理。

  「你的意思是我暂时不必对他们表示什幺?」她问。黑眼睛闪啊闪的,好可爱!

  「好吗?」他反问。「你宽大一点,他们若真相爱,他们一定会感激你!」

  「但是——」她欲言又止。

  「他们伤了你的自尊,是吧?」他洞悉一切的。「大方的女孩子会有好报,感情的事也不是故意的,他们是你的好朋友,他们并不想伤害你,你不是说韦皓很难受吗?」

  「爱莲还躲开我!」她说。

  「是了!他们比你更难受!」他拍拍她的手。「以后你会遇到一个全心爱你的王子!」

  「王子?」她笑起来,阳光破云而出。「我才不要一个王子,我怕皇宫的繁文缛节,更怕那些比钱还贵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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