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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吉他  第28页    作者:严沁

  薇亚叹息一声,在一边坐下。她自己也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或者——让之颖说吧!已经十年了!

  「戴面具?谁?」廷凯叫起来。

  「施伯母!」之颖说。

  「静文!」廷凯的脸色变得好可怕。「静文为什幺戴面具?薇亚,你说,你说!」

  施薇亚摇摇头,出不了声。叫她怎幺说呢?她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被戳穿,就算廷凯的眼睛复原了,也不必由她来说,廷凯可以自己看见,但——她真的好为难。

  「爸爸,」薇亚看之颖一眼。「妈妈的脸上——还有几个小疤痕。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戴面具!」

  「骗人,绝不是这样的!」廷凯声音发颤,却叫得很大声,可见他心中的激动。「静文的脸经过整容已完全复原了,那个日本整容师说的,当时,你们都这幺说——为什幺现在又有小疤痕?为什幺?」

  之颖咽一口气,话都梗在喉咙出不来。什幺叫小疤痕?那简直媲美《夜半歌声》里被毁容的人,静文的脸上像——像烧溶的蜡烛般凹凸不平,像画了红黑油彩般的可怕,那简直不像是人的脸,怎幺说小疤痕?

  虽然施薇亚说谎是好意,可是之颖并不赞成。廷凯的眼睛就要复原,骤见静文的模样,岂不更伤心?告诉他有个心理准备还更好些,是吗?

  「之颖,你说,你告诉我实话,」廷凯一把捉住了之颖,他虽看不见,却抓得那幺准,他真能听见人的呼吸?「你说,静文到底是什幺样子?」

  之颖觉得廷凯的手指像铁钳,抓得她好痛。这样的男人,就算知道太太可怕的模样又怎样?变心?永不可能!他爱静文,不是静文的那张脸!

  「施伯母的脸上全是疤,好可怕!」之颖平静而坦然的说:「那些肌肉好象一堆烧熔的蜡烛!」

  廷凯一震,放开了之颖,整个人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那是神经质,不受控制的,他苍白得厉害,他也痛苦得厉害,他看来——似乎面对着一堆被毁的废墟。

  薇亚静得连呼吸都放轻了,阿保怒目直视之颖,都是这个多嘴的女孩闯的祸,可是他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久、好久,那冻结的空气使人觉得过了一世纪,廷凯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支撑着坐直身子,似乎刚才打了一场好辛苦的仗。

  「这就是你的不对,薇亚,」他慢慢的、痛惜的说:「你该早告诉我,让我陪着静文,安慰她,开导她。你不说,使静文独自在痛苦中挣扎了十年,知道吗?」

  「爸爸——」薇亚好意外,也好感动,她眼圈红了。

  之颖吸吸发酸的鼻子,笑了。她知道廷凯会这样的,像他这样深情的男人,不知怎的,她觉得很了解。

  阿保也放松了脸上绷紧的肌肉,虽然意外,他也放心了。他这种莽人,心中瞒了一件事总是不舒服,现在真好,他好象放下了一个担子。

  「之颖,我很感谢你告诉我真话,否则静文还要受苦,」廷凯站起来。「我相信你了解我的心!」

  之颖开心的点点头,目送着廷凯慢慢走上楼梯。十年来,静文不许他上楼,也不说原因,为着爱,他容忍了。今天他非上去不可,也是为了爱,他要向静文表示,他爱以前美丽的她,也同样爱现在丑陋的她。

  薇亚,阿保,之颖都这幺眼睁睁的望着。廷凯对这楼梯陌生,他看不见,走得很辛苦,但走得很坚定,他们都在想,当廷凯走完这楼梯,施家别墅的一切都将完全改观了,是吗?

  只走了一半,是的,刚好一半,静文出现楼顶。她依然穿著白纱长楼,脸上又戴了一副相同的面具。大家还没有想出是怎幺回事,「砰」的一声,是枪声,廷凯呻吟着从楼梯上跌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怎幺回事?静文会开枪打廷凯?不是在做梦吧?静文为什幺要打廷凯?

  阿保第一个警觉,他扑过去扶起廷凯,忠心耿耿的挡着他,怕静文再开枪。但是,开了一枪的静文已扔了手枪,掩着脸哭起来。

  「爸爸——」薇亚和之颖也一起奔过去。

  廷凯依然清醒,黑眼镜跌掉了,露出眼睛四周可怕的疤痕,他也有疤痕的。他很幸运,他受伤不重,子弹从肩头擦过,只伤了表皮,这当然不是静文手下留情,而是她没有经验,不会用枪。

  薇亚看了伤口,阿保已在拿药来包扎了,她这才想起楼上的静文。

  「妈妈,你为什幺这幺做?为什幺?」她奔上楼,抱住哭得好伤心的静文。

  静文不出声,只是哭。

  薇亚没法子好想,半抱半扶着她下楼,她哭得昏天黑地,也不挣扎反抗,跟着薇亚下楼。女佣人早被惊醒,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这件事实在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静文坐在那儿哭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廷凯的伤口已包好,被扶在沙发上休息,夫妇俩对坐着,似乎有干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静文,」廷凯沉痛的说:「我不会怪你这幺对我,但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幺?」

  静文垂着头,不肯出声。

  「妈妈,你没有理由用枪打爸爸,又不是爸爸害你的!」薇亚说。

  在一边的阿保找出射入墙壁的子弹,审视一阵后,疑惑的若有所思。

  「这子弹和上次打伤老爷手臂的一样!」他喃喃的自言自语。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们不约而同的在想,和上次的子弹一样,莫非——上次也是静文做的?莫非以前的那个凶手根本没有再来?难怪花园里没有足迹,难怪廷凯听不见陌生的声音,是静文!

  「静文,上次——也是你?」廷凯努力使声音平静,他依然那幺体贴的怕吓着静文。「告诉我为什幺?若是我不好,我向你认错!」

  静文慢慢的抬起头来,戴着面具,当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唯一有生气的那对眼睛,却是痛苦的。她那深切的痛苦,使任何人都能一眼就感染到。

  「我知道你痛苦,静文,」廷凯看不见,却那幺奇妙的感觉到了,他向她伸出右手,她却不接。「把你的痛苦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

  静文仍然不语,眼中却流出泪来,沿着平板、木然的面具往下滴,令人心酸。

  「妈妈,你说吧!」薇亚也哭了。「到底为什幺?总该有个原因的!」

  静文低沉的哭了一阵,她的哭声像忧郁的河水,那样细、那样长,那模样,挑动了其它人的伤感。

  「静文,我求你,你说吧!」廷凯激动起来。「只要你说出原因,你要我死都行!」

  静文犹豫一阵,廷凯的感情那幺深,那幺厚,那幺明显,那幺毫不保留的向她涌过来,她能感觉到,真真正正的感觉到,那感情和十年前—样,没有减反有增。她放心了,廷凯依然那幺真挚的爱着她!

  「你的眼睛—就要复原?」静文问。十年来她第一次说话,声音细致高雅,却掩不住有些胆怯。

  「是谁——告诉你的?」廷凯反问。

  「我听见记者招待会,我看见报纸!」静文说。她已极快的抑制了那胆怯。

  「你难道不高兴我能复原?」廷凯不置可否的。

  静文眼中掠过一抹矛盾之色,突然又哭泣起来。

  「你能复原——但我不能!」她激动的哭着说:「你再也看不到以前的王静文,你会看见比魔鬼更可怕的一张脸,我——我会受不了!」

  「静文——」廷凯也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静文,怎幺这样傻?这有什幺重要?」

  「这重要!」静文也紧紧的抓牢他的手。「我不能让你看见这副鬼样子,我宁愿你死——你会永远记住以前美好的王静文!」

  「哦!静文!」廷凯心都揉痛了,想不到这件事会引起静文这幺大的不安,他心中好——懊悔,好痛苦。他的双手用力,把静文从对面的沙发上拉到怀里来。「静文,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幺美好的!」

  「不,不,」静文只是哭。「你看了我的脸就不会这样说,我不能忍受——你不再爱我!」

  静文在廷凯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她三番两次要枪杀廷凯,只为怕廷凯不再爱她,天!怎样的爱情哦!

  「静文,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眼睛不会复原呢?」廷凯突然说。

  静文楞住了。不止静文,薇亚,阿保,之颖全呆住了,眼睛不会复原?就要来到的专家不是很有把握的吗?廷凯不是雄心勃勃的要亲自捉住凶手吗?不会复原?

  「我不相信,你骗我!」静文停止哭泣。

  廷凯深深长长的叹一口气,慢慢说:

  「事实上,我的眼睛永远没有希望复原,」停一停,又说:「也没有什幺美国眼科权威来替我开刀!」

  「爸爸——」薇亚不能置信的叫起来。

  之颖掩着唇,他们夫妻俩在玩什幺把戏?

  「我之所以这幺向记者宣布,只是想引十年前的凶手上钩,」廷凯摇摇头。「想不到凶手没有来,却害苦了静文和我自己,我——在做什幺?」

  「你的眼睛——不会复原?」静文的声音清亮起来。

  「真的!」廷凯说:「这些日子来,我只是在自己骗自己的做了些傻事,是吗?」

  没有人回答,是没有人知道该怎幺回答!

  「我现在才发觉,唯有平静才是真正快乐!」廷凯又说:「这一阵子我疑神疑鬼,步步为营,如临大敌般,其实,也许那个凶手早就死了,离开了,我——只是与自己为敌,真傻,是不是?」

  静文依在他怀里,温顺得像只猫。只要廷凯眼睛不复原,只要廷凯看不见她现在的模样,她就安心了。这大概是一个女人,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的心理吧!

  「我们都吃了些苦头,」廷凯若有所思的。「是仇恨,是猜疑带给我们的苦头,这是个教训!」

  停一停,他突然大声吩咐。

  「阿保,把所有的地毯铺上,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我们恢复以往的生活吧!还有——静文,你也该搬下来了,一个人住在楼上太寂寞,对吗?」

  静文点点头,安详而恬适。

  阿保拉开窗帘,推开长窗,阳光一涌而入,带来了一屋子的朝气。

  之颖咬着唇,对自己微笑一下,从阿保手上拿过小录音机,大步走出去。廷凯和静文,该结束了吧!

  薇亚默默的跟着她走出花园,站在大门边。

  「今天的事——无论如何该谢谢你,你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薇亚说。

  「我以为闯了大祸呢!」之颖耸耸肩。

  「几时有空,你——陪我去看看立奥!」薇亚突然说。之颖眼中掠过一抹喜悦,但——又是一阵遗憾,薇亚早些能这幺明白该多好?现在不是太迟了?

  「一定陪你去,但不是今天!」之颖揉揉眼睛。「我一夜没睡,知道吗?」

  她大步朝家里走去,对面的小径上走来一个修长的男孩,阳光下,他扬起了满天喜悦。

  「以哲——」之颖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她的睡眠完了!

  之颖终于陪薇亚去看立奥了。

  是北投一家私立的精神病疗养院,环境很好,满园遍植修剪整齐的树木,红砖古老的英国式楼房,使人没有医院的感觉,以为是什幺人的别墅。

  传达室的工友带她们进去,一位中年的女医生接见她们。女医生很慈祥,很温文,她似乎熟知立奥和薇亚的故事,表示很同情。

  「除了父母,你们是第一个探访立奥的朋友,」女医生微笑着:「立奥很好,很平静,也很正常,我不反对任何人探访他,只是——」

  她看着薇亚,很含蓄的接着说:

  「我怕会刺激他!」

  「刺激?」之颖不经心的叫。「不可能吧?她是施薇亚,立奥一定喜欢看见她!」

  「那是以前,现在的立奥——」女医生摇摇头:「也罢,你们去看他吧!若是情形不对,你们立刻离开!」

  之颖迟疑了一下,看见薇亚已站起来随女医生出去,她不得不跟上去。

  「医生,」她睁大眼睛问:「你说情形不对,是不是指立奥委会动武打人?」

  「那倒不是,立奥是此地最斯文的病人,」医生笑之颖的稚气,这个胸无城府的女孩,令任何人都会有好感:「我只怕刺激他!」

  「立奥很爱施薇亚,我担保不会刺激!」之颖压低声音。

  女医生不置可否的一笑,带她们走进一间很大,类似图书室的屋子。里面有几个人在看书,都穿著便服,有两个看来是图书管理员模样的男人,没有病人,没有穿制服的护士。

  「他们都是来探病人的人?」之颖问。

  「除了管理员是便装的男护士外,全是病人!」女医生说。

  「病人?」之颖吓一跳:「你们不怕他们——发疯?」

  「他们都是斯文病人,我们不给他们穿病人制服是让他们精神上没有病的压力,不会发疯,放心!」女医生说。

  一直不出声的薇亚突然朝一个看书的男孩走过去,是立奥吗?之颖几乎认不出。立奥胖了些,穿的衣服竟是朴素的白衬衫,卡其裤,他的黑色紧身衣裤呢?在外貌和气质上,他几乎是另外一个人!

  之颖也走过去,她下意识的想保护薇亚,怕立奥出其不意的发疯——他会发疯吗?

  「立奥,」薇亚含着眼泪轻轻呼唤:「我来了!」

  立奥抬起头,显得那幺惊讶,那幺意外。之颖看清楚了,还是那张性格的、漂亮的脸,是立奥,但神情不同,眉宇间失去了那抹狠劲和杀气。

  「你叫我?小姐,」立奥很礼貌的反问:「你认识我?」

  「我——我是薇亚!」施薇亚的声音发颤,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你是薇亚?」立奥皱起眉心,眼光却一片陌生:「你怎幺可能是薇亚?」

  「立奥,认识我吗?」之颖立刻插口。她看见女医生吩咐了管理员,然后离开。

  「你不是之颖吗?」立奥高兴的站起来,一把抓住之颖的手,用力摇晃。「你怎幺知道我在这儿?」

  「哎——」之颖呆一下,胡乱的说:「我到你家去找你,他们说——你在这儿!」

  「是啊!我在这儿读书,很好,是不是?」立奥说。他似乎忘了一边的薇亚,当她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是!是!」之颖直咽口水,读书?立奥不知道自己在精神病疗养院吧!

  「你那个韦皓,还有程以哲呢?怎幺不陪你一起来?」立奥问。他神情开朗,他记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似乎除了薇亚之外。

  「他们没空!」之颖看看薇亚:「她是施薇亚,你忘了?」

  立奥看薇亚一眼,只是一眼,眼光立刻又回到之颖脸上,带着些疑惑又不高兴的神色。

  「之颖,我想单独和你谈几句话,」他说。

  之颖怔一怔,怎幺回事呢?她可弄不明白。看情形立奥绝不是假装,他真的不认识薇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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