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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激荡  第1页    作者:严沁

  第一章

  搭泛美一号班机从纽约到东京,休息一小时,转搭日航五号到台北,这是纽约那家旅行社安排的最直接、最省时的行程了,中间不需要一站站的停,转机的时间也不急促,但是,潘士廉觉得还是非常累、非常辛苦,甚至四年来第一次回家的兴奋也不能使他更有精神。

  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旁边大概是两个日本妇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她们一定是从东京上飞机的,两个人都精神奕奕,和士廉的疲惫成强烈的对比。他暗暗叹一口气,想闭起眼睛休息一下也不行,急口令似的日本话真是令他烦得要死。

  飞机并不满,找空中小姐来,换个座位吧!还有两个半小时才到台北,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疲劳轰炸。张望一下,几个空中小姐好像都在预备点心,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在在这个当儿麻烦人家——一个苗条的身影从他身边经过,已经越过他,啊!穿着空姐的制服,手上没有托盘,他毫不考虑的叫住她。

  「小姐,有点事想麻烦你——」他用英语说。

  苗条的空姐转个身,展开职业性的微笑,但是——但是那张脸庞——那眼、那鼻、那唇——那不是她——任情予,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常常从心灵深处走进他梦中的女孩,任情予——然而——任倩予该在台湾的任何一处,怎会是日航的空姐?

  职业性的微笑挂在唇边,她的黑睥中跳动着问号,她呆呆的凝视着士廉,好一阵子——几乎是同时,他们一起叫起来。

  「任倩予?!」

  「潘士廉?!」

  果然是故人。

  倩予大步跨到士廉面前,士廉忘我的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的,紧紧的,就像四年前分手的那一天——

  四年了。

  他深深的凝视她,清楚的看见她唇边的颤抖,看见她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一刹那间,四年一刖的一切彷佛全回到眼前。她也是这么站在他面前,也是泪盈於睫,也是颤抖着、痉挛着,他紧握着善她的双手,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气,每一份坚强都注入她体内,令她怏乐、令她幸福——

  四年前—— 

  台北市的夏天真热得令人受不了,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凝固着,躲在冷气房里,也不过使人不流汗而已。即使是黄昏,太阳的威力也丝毫不减。

  潘士廉下了公共汽车慢慢走进巷子,他是个沉默、内向的男孩子,很清秀、很斯文、很有书卷气,尤其那对眼睛,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他刚服完兵役,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再等一星期,他就要踏上征途,去留学深造,用自已双手去创造前途。

  他是台大经济系毕业的,非常优秀的男孩子,无论在学业上、品行上!他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出国深造是他必然的道路,他有史丹佛的助教奖学金,他的好家庭也令他无后顾之忧,不必他负担任何一方面。他这种人似乎一生出来就走在上天为他铺好了的平坦道路上,将来念成硕士、博士,根本是意料中之事。

  他家住在这条巷子的最后一幢房子,是独门独院的西式平房——整条巷子都是类似的房子,住的都是生活安定,职业不错的中上人家,就像士廉的父亲,是台湾纸业公司的高级职员。

  走过一扇红木门,一个苗条的女孩子闪身而出。

  「潘士廉——」女孩子叫住他。

  「哦!任倩予,」他停下脚步,从小在一起的玩伴,他虽然比她大四岁!却也互相习惯了直呼名字。「你有事?」

  任倩予点点头。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白暂、秀气,小脸上最吸引人的是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此刻眼中盛满了忧虑。

  「是——晚上你有没有空?能不能出来?」她说。脸色有点反常的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当然,八点半我可以出来。」他笑了。他喜欢倩予,或者说——他爱情予!只是这一份感情始终放在心中,他原是内向的男孩,何况——还有杜非。

  「谢谢!」她垂下头,似乎——眼圈儿有点红,她怎么了?「我八点半等你。」

  「好。」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善良而亲切。「任倩予,你好像不舒服?」

  「没有什么。」她转身走回红门。「晚上见。」

  士廉说了声再见,继续走向巷尾的家。

  他的行装已打点得差不多了。他有个十分仔细的好母亲,非常爱他和妹妹,对他们的一切照顾得

  无微不至,根本不必操心的。

  母亲说过一句话:「士廉,到时候你上飞机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给我。」於是,他只需要向师长

  辞行,向同学、朋友告别,行装的事真是一点不必他管,他实在是幸福的男孩。

  晚餐後,父母开始看电视连续剧,他就走出家门。妹妹潘心颖神神秘秘的追出来。「任倩予约了你,是不是?」心颖笑。

  「不是约会,她有事。」士廉淡淡的。

  「还不趁杜非去了陆军官校猛追倩予,我怕你就没有机会了。」心颖可是人小鬼大?才十八岁呢!

  「不要乱讲话。」士廉皱眉。

  心颖扮个鬼脸,退回屋里。

  心颖这个小家伙刚考上东海大学,轻松得不得了,难道她也想交男朋友了?

  他慢慢的走向倩予的家,她早已等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觉得她神色不对,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布袋装,显得特别地瘦。

  倩予已经毕业两年了,一直没考上大学,在英文补习班里上课混日子。

  「等了很久?」他凝望她。

  她原是个开朗、活泼、快乐又美丽的女孩,今夜——她不但心事重重,病恹恹的,那神情尤其古怪,仿佛全无生气,全无希望似的。

  「没有,我一直坐在院子里。」她半垂着头。

  「没吃晚饭?」他好意外。

  「吃不下。」她神色凄然的摇头。「你——下星期要走了,是不是?我听心颖说的。」

  「是。」他点头。倩予不是因为他的离开而如此吧?他不会自作多情,他知道,倩予喜欢的是杜非,那个充满阳光与欢笑的男孩子。

  他摇摇头,一句话在口边犹豫一阵,又吞了回去,什么事这么难以启齿呢?

  「潘士廉,我——有麻烦了!」终于,在好费力的情形下,她说了出来。

  「麻烦?什么麻烦?」他吃惊又意外的站住了。「有人欺负你?我——我可以帮忙吗?」

  「我不知道,」她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转,都让她倔强的控制住了。「我很害怕,也许——没有人能帮忙,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找你。」

  她说得混乱,有点语无伦次,什么事呢?使她怕成这样?

  「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帮你的。」他用稳定的声音说:「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说,」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才二十岁的女孩子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宁愿去死。」

  「任倩予。」他喝住她。他是吃惊的,她怎么会想到死呢?有这么严重?「不许胡说,你才二十岁,你怎么可以说——那个字?你不想想你父母?」

  「就是想到他们,我——我才想死,我对不起他们,我考不上大学,又——又——」她泣不成声。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带她坐在路边的白色镂花铁椅上。「你不说出来我是帮不了你的。」

  「我——不能说,」她哭。她是矛盾的,是吧?不能说又何必找他出来?「没有人会原谅我。」

  「我不怪你,说吧!无论任何事,我帮你。」他肯定得无与伦比,那声音——足以斩钉截铁。

  她慢慢的抬起头,收住了泪水,他的话、他的神色都给了她巨大的信心,士廉是值得信赖的,他说不怪她,他说帮她,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无论——什麽事?」她还在犹豫。 「无论什么事。」他用力的点头。

  她咬着唇,苍白的脸儿在水银路灯下一片失神,她看来是那样旁徨、那样无助,她似乎——已走入了绝路,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我——有了孩子。」她垂下头。

  他全身巨震,有了孩子?!他呆呆的望着她,连话也不会说了。孩子?谁的?杜非?

  「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见他不出声,她惶恐的抓住他的手不停摇。

  「只有两条路,」他深深吸一口气,他不能表现出震惊,否则会吓着她。「要或不要,我想——你该和对方讨论一下,两个人——都有责任的。」

  「孩子一定要。」她那失神的眼中透出无比的坚定。「不是他的错,他无辜,我不能——谋杀他。」

  「那——只有结婚。」他吐出一口气。

  当然,孩子无辜,他也不愿谋杀一个小生命。

  「不,不行,」她猛烈的摇头。眼光变得好复杂,似乎是——爱恨交织。「他不要孩子,也不能结婚。」

  他皱皱眉,更肯定了。

  「杜非?」他悄声问。

  「他没有法子——」她又哭了,她还是帮杜非的,她无法恨自己深爱的人。「好不容易进了陆军官校,哪有资格结婚?又没钱、又没能力,我——也不想害他。」

  「他——怎么说?」士廉颇不以为然。既然做了,就要负责,没有能力、没有钱都不是藉口。

  「他说他才二十岁,和我一样大,不想做爸爸。」她吸吸鼻子。「他寄来一万块钱。」

  「做什么?」他又皱眉。

  「他说——拿掉它。」她咬着唇。「但是我说什么也不同意,那些钱是他四处张罗来的,我又寄还给他了。」

  他沉默一阵,把脑里紊乱的思绪整理一下。

  「我觉得——这种情形下告诉你父母比较好,他们会有比较好的意见。」他冷静的。

  「不能!」她叫得惊天动地。「我不能让他们再一次为我伤心,对我失望,我不能。」

  「不要忘了他们是你父母。」他摇摇头。

  「就因他们是父母,他们爱我,对我有期望,我才不能说,」她含着泪说:「两年都考不上大学,已经伤透他们心,我不能——告诉他们。」

  「但是——这样下去他们总会知道。」他下意识望一望她的肚皮。「当肚子渐渐大起来时。」

  「所以我——想离开。」她说。

  「离开?自哪里?怎么行呢?」他急坏了。「你这种情形——怎么行呢?」

  「我——打听过了,有一种机构专收容我这样的人,」她慢慢说:「我去。」

  「不好,你需要家人照顾。」他立刻否决了。「你不能去,你——不行,任倩予,我们一定要想另一个办法。」

  他站起来,焦虑不安的踱着步,来来回回的。他这善良的大男孩,已完全无条件的把这事当成自己的,连出国都变成次要。

  他喜欢倩予,他——爱倩予,即使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他内心的感情仍不变。

  「另外——没有办法。」她无奈的叹息。「除非现在找到一个人肯跟我结婚。」

  他呆怔一下,停下脚步。

  「随便什麽人——你都肯结婚?」他问。

  「目前这顶情形,我还有什么可选择?」她说。

  他怔怔的凝视她,心中一下子大乱了。

  ☆  ☆  ☆

  经过一夜的挣扎、斗争,感情和理智上的,士廉终於有了决定。出国留学也不必急在目前,明年仍有机会。倩予的事却必须立到解决。

  他的善良,他埋在深心中的爱都令他不顾一切的决定了,於是,他鼓起勇气来到早餐桌上,面对父母。

  「爸爸,妈,我——不打算出国了。」他说。

  「什——么?」父亲的筷子也掉到地上。「你说什么?开玩笑?」

  母亲震惊得睁大眼睛,话也不会说。只有心颖,她似乎明白也了解的皱皱眉头。

  「不,我是认真的。」士廉严肃的说:「我下星期不走了,因为——我要结婚。」

  「你——你——」母亲霍地站起来,睁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永远像一列循规蹈矩 火车的士廉,怎度——怎么变得这么不可思议?

  「士廉,说清楚一点,」父亲比较镇定,让士廉坐下来。「坐下来慢慢说。」

  「我要结婚,和任倩予。」他认真的、庄重的,绝对不是开玩笑。

  「士廉——」母亲尖叫,颓然坐下。

  「说清楚一点,」父亲推一推眼镜,努力保持冷静和理智。「这事发生得大突然,我们一时不能接受。」

  「我也知道太突然了,但是——我没有选择余地。」士廉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因为——任倩予有了孩子。」

  「你——你——」母亲的脸变白,就快昏倒似的。

  「士廉——你真糊涂。」父亲也气坏了,拍桌而起。「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士廉吸一口气,平静的说:「我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经如此,我一定要负责,请你们原 谅。」

  「不行,你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已前途,」母亲激动的尖声说:「你一定要出国,这么良好的机会,现在手续又这么难办,我不许你放弃。」

  「妈妈,这是不得已的。」士廉摇摇头。「我知道不对,但——你们也不愿我是个不负责的人,是吧!」

  「你就完全不顾前途了?」父亲痛心的。

  「在台湾一样有前途,我可以立刻找事做。」士廉说。

  「无论如何我不同意。」母亲强硬的。「我去找任倩予的妈妈,不能让她毁了你。」

  「妈,你不能去,」士廉的脸一下子胀红了。「你去了——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为什麽?任家的人还不知道?」父亲沉声问。

  「你们同意之後我才去告诉他们。」士廉说。

  父亲叹一口气,摇摇头,再摇摇头。

  「坐下来——慢慢商量,」父亲是好父亲,儿子也是好儿子,只是——哎,感情的事真是难讲是吧!「事情还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不出国就是不行。」母亲坐下来,气呼呼的。一直坐在那儿的心颖站起来,不声不响的走出去,谁也没有注意她。父亲点一枝烟,沉思着吸几口。

  「任倩予是好女孩、又漂亮,虽然考不上大学,也不大要紧,女孩子,」父亲是上一代的思想。「我不反对你们相爱、结婚,但是——我也不赞成你放弃留学。现在你很冲动,决定的事将来一定后悔,希望你三思。」

  「我已决定,绝不後悔。」卜廉说。

  「其实——你们先公证结婚,然後你出国,倩予留在这儿我们照顾,这样不是很好?」父亲说。

  士廉眨眨眼,是啊,这也是个办法,甚至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我——可以考虑。」他说。

  「只怕你去了美国再也无心念书,」母亲很气愤。「任倩予不是一直跟杜非很好,又怎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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