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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  第7页    作者:严沁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幺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幺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幺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幺?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幺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象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讨厌这幺吵的地方——」她说。

  话没说完,一阵混浊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呆了一下,发觉已在黑压压的人群前。

  「两位,找个好位置!」雷文熟练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电筒一亮,示意跟着他走。亦筑怀着紧张、恐惧的心,紧紧的跟着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厅里差不多已客满,他们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满意,亦筑却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幺样?想象不到吧?」雷文问。

  「人间地狱,进来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

  「逢场作戏,体验人生嘛!」他笑着。

  刚才还不能适应的眼睛,已能看见昏暗中的景象了。一大群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女郎,她们的裙子短得几乎看见内裤,在舞池中随着音乐,和一群年轻的男孩舞着,模样狂热,如醉如痴,令人心惊。

  「那些穿旗袍的都是舞女,年轻人多半是不良少年!」雷文不等她开口,抢先解释。

  「报上不是天天登着取缔不良少年吗?」她惊异的。

  「怎幺取缔得光?像一堆蛆,繁殖得又快、又多,社会风气败坏,青年人怎幺学得好?」他摇了摇头。

  「他们摇头摆尾的在跳什幺?」她好奇的问。

  「灵魂舞,」他笑笑,「要不要试试?」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整个身体缩在角落里,怕雷文拖她出去似的,「我不会!」

  「虽然很简单,我也不会!」他说。亦筑立刻放心。

  「你对这种地方似乎很熟悉,难道你常来?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来发泄剩余的精力?」她问。

  「你以为如何呢?」他望着她。

  灵魂舞音乐停止,手舞足蹈的人都回到座位,嘈杂的声音立刻充塞四周,烟雾更浓,亦筑简直无法忍耐下去,就在这个时候,雷文一把拖起她,等她警觉,他们已站在舞池中间,可恶的雷文,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

  「是慢四步,即使你不会跳舞,也会走路,对吧!」他不由分说的拥住了她。

  这是一种新奇的,难以形容的滋味。亦筑第一次这幺接近一个男孩,而对这男孩又十分的好感,她觉得有点晕,有点乱,有点惊,有点喜,在雷文的怀里,十分满足。音乐慢慢的在身边流过,她下意识的跟着移动脚步,他们居然配合得很好。灯光由蓝色转变成紫色,他的脸很模糊,只有那对动人心弦的漂亮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停在她脸上,她心中的浪潮一个又一个,几乎无法自持。

  「你跳得很好,亦筑!」他低声说。

  她一震,极力从迷茫中自拔,她发觉他们距离这幺近,她几乎靠在他的身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呼吸,她能听见他规则的心跳——她推开他一些,她要完全逃离那些微妙的感觉,她使自己站得更直!

  「我根本不会跳,」她有些气喘,「你使我出洋相。」

  「你的身材最适合跳舞,修长,苗条,如果你说根本不会跳,那幺你真是天才!」他笑着。

  「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问。

  「玩到尽兴,玩到疲倦,怎样?」他仍在笑。

  「不行,我还有段书没看,有几个英文生词——」

  「别提功课,否则太扫兴,」他摇摇头,带着她转一个圈,「玩乐时玩乐,工作时工作,要分得清!」

  「我不要学你!」她固执的,「这支乐曲完了我们走!」

  「你固执得像匹驴!」他用手指指她鼻尖。

  她的心又乱了。雷文对她的态度似真似假,像她这种女孩,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很认真的,双方先有好感,再进一步发生爱情,她不以为男孩该东搭西扯的,像雷文,对黎瑾,对她都是一样态度,而有时的话又超过同学的范围,他对谁好些,至少也该专一些,她不得不防范,而且颇为烦恼。

  心中想着事情,精神无法集中,脚步也乱了,好几次踩到雷文脚上,她懊恼的低呼:

  「快点走吧!什幺事都被你弄得一团糟。」

  「被我弄得—团糟?」雷文很听话的带她回座位,「想想看,是谁踩着谁了?」

  「我早说过我不来,踩着你也是活该!」她涨红了脸。

  「亦筑,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说,「现在的你和刚认识时的你完全不同!」

  「是吗?总有一天你把玩风带进T大,连T大都会完全不同了!」她不示弱的说。

  「别把我说得那幺可怕,我又不是瘟神!」他笑着站起来,扔了几张钞票在桌上,扶着亦筑往外走。

  站在阳光下,亦筑瞇着眼睛,深深换了口气。

  「你这人做事没头没脑的,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要走也不先通知一声!」她说。

  「是你要我走的,我不答应行吗?」他笑。

  「你这怪人,以后别来麻烦我了!」她看着他。

  「行,现在让我送你回家!」他招来一部出租车。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退的景物,她又有些后悔起来,为什幺那幺快就回家?和雷文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愉快的,为什幺——多幺矛盾啊!女孩子心中一有了男孩子的影子,她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第三章

  黎园里一片沉寂,只有缓缓的风,带着一抹深的凉意。黄菊花开了,吐着淡淡灼清香,几片落叶,瑟缩一角,似乎是被人遗忘的世界。

  树丛中,有一个深得令人遐想的蓝影,就像那菊花,那幺孤独,那幺冷傲。她站在那儿,风,改动着她宽松的衣裙,隐约地露出—个瘦弱的身影,另有一种楚楚风韵。她是黎瑾,满腹心事,毫不快乐的黎瑾。

  外表看来,她该是幸福的女孩,她美丽,她富有,她能享受别人梦想不到的东西,只要她开口,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但是,她不快乐,从来没快乐过。

  孤独的童年生活,只有一个阴沉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妈伴着,她不合群,没有朋友——不,是不会交朋友,看着别的女孩欢笑的脸孔,她只有把自己装得更冷、更骄傲,以抗拒及掩饰那些可怜的孤寂。事实上,她和普通人有同样的心,她渴望同伴,渴望友情,只是,她得不到,她不得不装出厌弃的样子。

  母亲的早逝,是她心理最大的阴影,虽然母亲的模样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如果母亲在,她会快乐些,会像别的女孩那样,梳着可爱的小辫子,穿著合身的小短裙,在母亲的呵护下,她会天真得不知什幺是孤寂——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她从来不曾天真过,小小年纪就懂了许多事,她是个特别早熟的女孩。

  因早熟的缘故,她对父亲,那才貌出众的父亲黎之谆竟存有—份狂热得近乎不正常的爱。她查阅父亲的信件。她偷看父亲的日记,她管束父亲的行动,她甚至妒忌父亲的

  朋友——尤其是女的。她总觉得她们会抢去之谆,她曾竭力破坏,最严重的一次,当之谆在黎园宴客时,她竟当场骂走了一位女客人,她失去理智的行动令之谆大大光火,几乎打了她,自此以后,父女的感情很糟,之谆再也不在黎园宴客,甚至推说生意忙,很少再回家来。

  失去了父爱——事实上未必如此,之谆怕她不正常,父亲怎会不爱儿女呢?黎瑾变得更沉默,黎瑾对黎群,她唯一的哥哥都很少理会,这种情形维持了几年,直到她考上T大,认识了亦筑。

  无可否认的,亦筑的活泼、开朗、善良、充满信心的个性,对她影响很大,亦筑的笑声解开冻结她脸上的冰霜,亦筑开朗的话打开了她关闭的心扉,她开始觉得人生并非如她所见的冰冷、孤寂,也恍然大悟,以往她不过是—个「困在塔尖的公主」而已。她也开始笑,开始讲话,开始享受人生,她以亦筑为知己,凡事都依赖亦筑三分,她以为这必是一帆风顺的友谊,哪知,突然出现了雷文!

  雷文,这个出色的男孩,就好象是她命中注定的,第一眼看见他,她的心就热起来,热得无法自持。第二次在水池边碰面,雷文曾激怒了她,她发觉他和她一样骄傲,而那孩子气的毫不在乎——包括对漂亮如她的女孩子,却使她无端端的担心起来,她担心什幺呢?她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什幺都不对。直到雷文和亦筑来到黎园,她才清楚的看见所担心的是什幺,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亦筑也插身在雷文和她之间,她怎能不心惊?她对自己全无信心,她自觉不是亦筑对手,而雷文——她心中又扭曲起来,她情愿放弃人生世界来换取雷文,她说不出,她知道自己在爱着雷文,她绝对不能失去他,然而——雷文,像鱼一样滑溜,她握不住,也抓不牢,他会前一秒钟对她笑,后一秒钟转头望住另一个女孩,而那另一个女孩,竟是亦筑!

  她苦恼的叹了一口气,惊动树枝上的小鸟,吱的一声,振翼飞去。她掠一掠长发,古典气质的美丽脸孔上是那幺忧虑,有一天,雷文也会像小鸟一样?在她的叹息中飞去?

  她拉紧身上的蓝毛衣,突然发觉,阴沉而有点怪异的哥哥黎群,正站在她前面,若有所思的望住她。

  「哥哥,」她细声叫,「你找我?」

  「傍晚的天气太凉,你不该再站在这儿!」他说。冷漠中透出无比的关切。

  「我这就进去!」黎瑾低下头,像掩饰什幺。

  黎群向她走来,把身上的茄克脱下,披到她身上。

  「小瑾,」黎群伴着她走。「你近来不快乐,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没有,」她急忙否认。「秋天令我伤感,我怕见落叶的季节,好象什幺希望都没有似的!」

  黎群不说话,他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却也不愿进一步探询,兄妹之间,也不是全无隐秘。

  「爸爸回来了。」他不着边际的说。

  「是吗?」她毫不动容。「他是该回来—趟了!」

  再走几步,快到门口,他停下来说:

  「你对爸爸有成见,小瑾,」停一停,又说:「爸爸终归是爸爸,你要记住」

  「我也记住妈妈,」黎瑾冷冷的说,「我恨爱情不专一的人,他当初爱妈妈,就不该再交那幺多女朋友!」

  黎群看着她,小小苍白的脸,绷得紧紧的。

  「你难道忘了妈妈死去十七年了!」他反问。

  「二十七年,三十七年又如何?爱情会因时间而变质?假的!」她冷哼一声。

  「进去吧!我们不必为这件事争论,是吗?」他拍拍她的肩,他是十分爱护这唯一的妹妹,只是他太冷,太阴沉,总不易表达感情。

  大厅里,黎之谆坐在一张沙发上。他已四十二岁,岁月却不曾在他脸上划下痕迹,他和黎群十分相像,除了英俊之外,他还有黎群所没有的潇洒,和那中年人的沉着、冷静。他的身材依旧修长而挺立,他的头发依旧浓黑而整治,若说他有一对出色的儿女,不如说黎群有个更出色的父亲,他看来一点也不老,顶多三十五岁,或者更年轻些,上帝对他,可说是特别偏爱了。

  「小群,小瑾,你们都好吗?」之谆问。他的声音很低沉,不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眼中,有一抹温柔的、动人的感情。

  「我们都好!爸!」黎群答。在父亲面前,他显得没那幺阴沉。「你呢?有一个星期没有回黎园!」

  之谆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眼睛却望着倔强的站在一边、冷冷不发一言的黎瑾。

  「小瑾,为什幺不说话?怪爸太久才回来?」他耐心的。

  「我知道你忙着钱和应酬女人!」她冷冷的说。细致的脸上有一种极不调和的神色。

  之谆有点难堪,女儿尖刻而毫不留情的话刺伤了他,但他世故的掩饰住,对自小失去母爱的女儿,无论如何总得包涵些、怜恤些。

  「这一星期身体没有不舒服吧!」他支吾着。

  「死不了的!」她说。转身快步而去。

  之谆的脸色更难堪了,他从小就不知道怎幺应付黎瑾,她和她死去的母亲个性几乎完全一样,骄傲,任性,尖刻,暴躁,猾忌,小心眼,偏偏外形也是那幺像,该怎幺说呢?是她母亲留下她来折磨之谆的吗?他想起了从前那一大段难忘可怕生活,不由重重的叹口气。

  「爸,你得原谅小瑾一点,她——近来心情不好!」黎群解释着。

  「我不会怪她,不会怪她,」他喃喃的说。突然一震,从回忆中醒来。「我怎幺会怪她呢?她还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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