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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初,所以最美  第9页    作者:叶小岚

  “咱们来比赛呀!输的人请吃晚饭。”允宽微笑,笑得全无心机,“怎么样?玩是不玩?”

  于岚收敛了一下心神,看着一座座珠台,上头用小铁钉钉出得分线路。童年岁月突然浮上心头,她不自学地接过木棒,嘴里却忍不住抗议,“这不太公平吧!你自己说的,你是高手,我却好久没玩了。”

  “小姐,公平—点好不好?我复习此道的机会也不比你多呀!何况,俗语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于岚好几眼,“我这个高手是自封的,已经先落了下乘,你这种骄人之兵的战法,才叫做阴险毒辣呢!”

  于岚啼笑皆非,“喂喂喂,你武侠小说看多了是不是?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挨这种炮轰?”

  “炮轰?没有啊?”允宽一脸无辜,“我只和你比赛推弹珠,动刀动枪可就犯规了。”

  于岚真不知道应该踹他—脚好,还是捶他—拳好,允宽偏在此时凑过脸来,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又要笑,又不肯笑的表情,最是好看?”

  “你——”

  于岚瞪着他,看他若无其事的在一个小男孩身边坐下,拿起一个小玻璃弹珠,然后抬头对自己挤了一下眼睛,伸手招她过去。老天,她怎么可能对他生气?她无可奈何地在他身边坐下,也拿起一个玻璃弹珠,身旁的孩子们诧异地看着这两个大人,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也爱玩这种游戏。

  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刚开始的时候,两个疏于练习的人都只得了安慰奖——水果糖一条,但是不久之后,就掌握了要领,头奖、贰奖的奖品对他们而言,简直如探囊取物,老板不觉冷汗直流。

  于岚看着战利品,笑得极是开心。

  “我赢了。”她看着允宽微笑,允宽的战利品比她少。

  允宽抬头看了于岚一眼,见她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便也笑了。由于只为重温旧梦,他们把大部分奖品都还给老板,把水果糖分给周围的小朋友,心愿得偿地相携离去。于岚突然觉得喉中有点哽咽,她的微笑还留在唇角,眼中却隐隐升起一丝雾气,允宽默然走过来,温柔地环住她的肩膀。

  于岚颤抖了一下,但允宽只轻轻拍拍她肩头,看看渐渐密积过来的云层,漫不经心地道,“好像又要变天了,有点冷是吧?”

  “呃,啊,还好。”

  允宽不大放心地皱皱眉,“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两个人都没带伞,要淋出病来岂不糟糕?”

  “你想上那儿去?”

  允宽侧着头想了一下,“茶艺馆吧,”他说,“我出国的时候,国内好像还没这玩意儿,现在却是到处都是了,上回既岚曾和我提起,我好奇得很呢。”

  “你什么时候喝起茶来了?”于岚不假思索的问,不曾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提示着,两人之间曾有的熟悉……以及亲密。

  “老实说,从来没喝过。”允宽摸摸下巴,“只是好奇,上那种地方,最主要的是气氛和情调不是?其实我觉得不必一定要喝茶,喝酒也不错,不是有一首诗说什么: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

  于岚卟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呀!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诗是背到那儿去了?”

  允宽悻悻然瞪着她,“我记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诗呀!我记得高中的国文课本里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们那一届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记忆力不行就说一声嘛!”

  允宽两道浓眉全拧在一起,“我的记忆力不行?”他开始叽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钟没停下来吸一口气。

  “你在说什么呀?”

  “你不知道?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筑物,你——个都没听说过?”他不以为然地瞅着她,“啧啧啧啧!”

  于岚拚命想板起脸,还是失败了,“我们还去不去茶艺馆呀?”

  “去呀,为什么不去?没有酒,茶也不错呀。古人说的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确定这一次没有背错,不觉大乐,“所以呢,写酒的诗都可以拿来和茶代换一下。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唤将取出来……”

  于岚立时笑岔了气,捧着肚子直叫“哎哟”,允宽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又背错了?可是吟起来很顺嘛!”

  他不解释也还罢了,这一来简直是愈描愈黑。于岚才刚刚止了笑,一听又弯下腰去。允宽看着她娇小的身子笑得发颤,垂肩的长发闪烁亮丽光芒,唇边的微笑便不觉渐收渐淡,但当于岚直起身子时,他又已是一脸自嘲、以及被嘲笑的无可奈何。

  这一整天便是这样过去的。他们去了茶艺馆,一直坐到午夜时分,只是胡乱聊天。

  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以讲啊?讲的又都只是身边琐事,允宽和她谈德国,谈莱茵河,谈他就读的柏林工业大学……于岚着迷地听着、笑着,问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下几万种匪夷所思的结论。茶艺馆里整日流泻埩琮的筝声,杯中的茶水碧于荷叶,竹帘将榻榻米隐隐隔开,棉纸糊就的灯笼里,亮起昏黄微晕的光芒。于岚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开怀地大笑,细细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这么开心过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吗?这杯子里装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走廊和客厅里的小灯还亮着,家里却已经悄无声息,显然每个人都已入睡。

  于岚偷偷地吐了一口气,因为她实在不想去面对母亲好奇、欢喜,以及追问的眼神,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和允宽出游的事情。事实上,今天一整天,她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只是和允宽笑、玩、闹,凭着自然的情绪去反应、去应和、去释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怀。她对允宽的戒心在这一天中愈来愈少,却在回到家时猝然惊觉,不知道彼此所占据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了。她为此而慌乱,事情仿佛已超过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宽的相处时间,除了轻松自在之外,还有一种隐隐的亲密与调和。那种气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为允宽看来如此一—无辜。

  于岚不自觉地紧咬了下唇,步上楼梯的时候,她困惑地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使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允宽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专注、焦切、渴望……不可测度。但于岚掉过头来的时候,他已迅速地垂下眼脸,…‘霎间他眼底神情尽掩,于岚困惑地摇了摇头,是她看错了吧?因为允宽正在微笑,“累了?”

  “还好。”她只能这样回答。

  “显然我是个很有格调的观光客,是吧?没有拉着你到处去买东西。”允宽笑着打开自己的房门,“谢谢你陪我逛了—天,晚安。”

  “晚安。”于岚呢喃,看着他关上房门,不知怎地竟觉得若有所思,她抿了——下嘴角,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不,她不要去思想,不要去分析,这’一天的经验太美好,美好得令她不想用任何思考来破坏一一至少不是现在。她走进浴室去洗澡,任流泄的热水在自己身上冲刷过去,明天再想吧!以后再想吧!

  第八章

  接下来那几天,竟过得出乎意料得容易。

  星期一早上,于岚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真是好久没有睡得这般香甜了!她在衣橱里挑出一件酒红色差别毛连身洋装,字形的衣领显出她洁净修长的颈项,她在颈间系上一条极长的金链子,对着镜头里明丽的容颜微笑,蹭着轻快的步子下楼去吃早餐。

  “早啊,小雾。”既岚漫不经心地从咖啡杯上望了她一眼,“你昨天在丁珞家玩些什么,玩到这样晚?”他的声音正好大到全家都听见。

  “噢,我们陪妮妮去逛动物园。”于岚的脑袋飞快地转动,正好接着允宽投来一个“共犯”的眼神,“然后在外头吃火锅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着沈太太。谢天谢地,她好像一点都没有起疑。但是……奇怪,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偏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于岚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直到坐进车子里还在想。

  但那两名男子并不给她什么思考的闲暇,他们不再聊建筑,灵敏度把箭头往于岚身上射。三个人在车里胡说八道,闹得于岚一路笑着下了车,走进办公大楼时还在笑。

  星期—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过去了。

  允宽一直保持着那种亲切、那种轻松、那种安适。他自在地和她说笑,话题却绝不沾惹当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却再也不带男女之情了,连赞美都是明朗干净的。于岚喜欢这样的相处,这种相处是没有威胁性的,可以让她放心的。至少,她认为自己应该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随着时日的消逝,她却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时常常无故发楞。在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绝去想,拒绝去分析,潜藏的思绪是闸门后的洪水,不开就不会宣泄……—但它会愈积愈多,终于不能为闸门所遏阻。

  于岚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回到工作之中。先别想了,以后再说吧!你现在没有时间。她努力地盯着摆在眼前的文案。

  纪郁璜推门进来,“老编,这是这一期的广告草稿。”这位广告企划把卷宗一一打开,“是一部分,还没定稿。”

  于岚点点头,“这一期的广告比上一期多,编排上可要费点周章了。”她说着,却听到纪郁璜应道:“要依社长的意思,整本都是广告,才称了他的心呢!有钱才好办事嘛!”他朝于岚扬了扬眉,“孙毅庭应该都和你说了嘛!”

  于岚脸色一沉,这种刺探太拙劣了,纪郁璜是那种自以为很吃得开的男人,在碰了于岚几个钉子之后,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却总不忘逮点机会冷嘲热讽。她冷着声音道,“当然,那一部分是他负责的。”

  纪郁璜听出她的不悦,干咳两声,道,“嗯,唔,我去弄下一个部分了,你看完叫我一声。”说着踱了出去。

  于岚看完一部分草图,收拾起文件夹子,想到社长室去讨论一些事情。她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快步走过几张办公桌,正要转过走廊,却突然听见转角处几个人在说话。

  “你说孙毅庭也被她甩了?不是开玩笑吧?”

  “老天,你们没看到他那张脸啊!失恋两个字明明白白挂在脸上!还有,你们没注意到,以前哪,有一点琐事,孙毅庭都要往这儿跑,这几天事情正忙,他反而都不来了,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人送文件。”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像那么一回事!我们这老编也真是,都快变成老处女了,还这样挑三捡四的?她到底嫌孙毅庭那一点?”

  “哎呀,人家是美人,有的是办法啦!说不定现在已经另结新欢了!”

  “搞不好,就是为了这位新欢,才把孙毅庭……”

  于岚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往回走上十来公尺,然后放重了脚步,一路格格格地走过去,把几个慌忙住嘴,尴尬地向她招呼的人扔得不能再远。

  又开始下雨了。台北的冬天总是如此潮湿,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扑灰。于岚在骑楼下等车,等既岚和允宽。两个干于净净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办公室里的闲言闲语。车子来的时候.她脸上不觉露出温和的笑容。

  允宽挪到车门边来为她开了门,于岚一矮身钻进车里。身后大厦里,正陆续走出一些人来,看着这渐渐驶远的车子指点不休。

  晚饭过后,于岚径自走回楼上,但她并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荡,不知是寂寞还是感伤,或者两者皆有有巴。楼下传来电视机里热闹的声音和伟伟兴奋的尖叫。于岚低低叹息,扭开图书室的灯光,走了进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几大橱分门别类的画籍。于岚径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夜色幽暗,远远近近闪烁着璀璨的灯光,她低叹了一口气。回头向书橱看去,正迎上允宽似笑非笑的眸子。

  于岚颤了一下,“你怎么这样不声不响地摸进来吓人呀?”

  她轻叱,却猛然发现自己言语中撒娇的成分多于愠怒,不觉咬了一下嘴唇。

  允宽眼中光芒一闪,却又迅速隐没,依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谁让你们把地毯铺得这么的厚?我就是不当猫也不成呀。”看见于岚瞪视的双眼,他笑着举起双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铺这样厚的,好把杂音吸掉。这是既岚的主意,对吧?他若早知道有—天这地毯会害他的宝贝妹妹饱受惊吓,—定早把这地板改成中空的。”

  于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笑了。允宽询问地看她,于岚不觉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摇了摇头。允宽拧着眉毛看她,“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地板啊!”于岚笑着摇头,“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当年吴王夫差在替西施盖馆娃宫,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制的走廊下铺着空缸,西施走过时就会发出音乐一样的声音……”

  这是“响履廊”的典故,修过中国古代建筑史的人当不会不知道。允宽一脸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联想在起?真太抬举我。”

  “不客气,”于岚忍着笑道,“我们赵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过身量太高大了一些,这木板必须得铺两层才保险。”

  “何不干脆用钢板算了?也省得用脚跺出几个洞来,允宽悠闲地笑着,胳臂搁在书桌上,眼睛却又往于岚脚下看。

  怎么话题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于岚涨红了脸,允宽却已调开眸光,去流览书橱里一排一排的书籍。

  这图书室平常都是既岚在使用,因为他坚持“卧室归室,书房归书房”,霞衣的书大多数堆在学校的研究室里。于岚倒是习惯在自己卧房里看书的,但是几年来她买的书也惊人,读过的或不常用的书就往这儿塞。允宽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泰戈尔……他将泰尔诗集自书橱里抽出,顺手翻阅过去。

  于岚不觉屏住了呼吸。泰戈尔——向是她最喜爱的诗人之一,从大—起便是如此。她还记得,允宽出国之后,她曾经—遍又一遍地读一些特定的书籍,以宣泄内心积郁的情感;甚至在诗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于岚突然觉得异常不安。她曾经写过什东西在上面呢?如果让允宽看见……她本能地走过去,想书自他手中拿回来,一面勉强地说,“诗有什么好看?你要时间,还是读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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