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他们只是朋友,朋友间不该出现这样的情绪,身为朋友的她应该替他高兴、替他喝采,恭喜他有一个这样美丽大方的出色未婚妻。
但……她无能为力啊,早说过放下太多情绪,就容易把对方看得太重要,就会想要求回报、就会让“单纯”变得“复杂”。
明明都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自甘沉沦……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心伤……
“你来做什么?”贤也把明美带进办公室,脸上净是不悦。
“我想看看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连着两个月约你出门,你都推说很忙?”
她没有错,换了任何一个人来评断她,都会判定她没有错,他们是未婚夫妻呀!他的态度不公平,她心底有些微泛酸。
“出版社的员工每个人都在加班,难道我不该以身作则?”
“为一间看不到前途的出版社花费那么多精神,值得吗?”别人为第三者和男朋友大闹,她竟是为一家烂出版社和他大吵?是她太可笑,还是他们之间早就淡得连一杯开水都不是了?
“它不是没有前途,事实上它在这半年内的销售金额已经成长了百分之四十三,我认为它大有可为。”他反驳,生气她诋毁他这半年来的努力。
为什么会议室里那群人都能为他的成功欢欣鼓舞,她却无缘分享他的快乐?
“如果你只不过要证明你的能力,你已经办到了,可以放手回到你真正的工作岗位上才对,死守着这间小办公室会有什么前途?”
“我们的价值观不同,这一点我们不要再讨论了。”
他背过身,从窗户望向星空。
“当我们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时,你就用‘价值观’三个字来堵我,你是懒得和我沟通,还是我们早就相看两厌烦了?”
“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想,以前我想去PUB,你说要去山上看星星;我说要到游乐场,你就说要到海边吹风;我说要看电影,你又要去听音乐会……尽管我们有这么多的不同,尽管我们的价值观天差地远,到最后你仍是将就我了,为什么这件事你要那么坚持?”
她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可以的事,现在却不行了?因为热情褪尽只剩下灰烬的爱情,再经不起燃烧?因为感觉迷失在时光的洪流中,再也回不到彼此身上?
她觉得好冤,五年多来,多少个好男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她喜欢他们,但却从未背叛过他,只为着他那比旁人多出更多的体贴和忍让啊! 她知道自己有生为独生女的骄纵,也明白只有他能包容体贴,所以始终没对他变过心,她一直认为自己到最后终会是他的新娘。
可是……这段日子的冷落,让她越想越心惊,他的忙碌扰乱了她的自以为是。
“如果我说……我累了?”她的话让他想起那个说“大海是上天有情有义恩赐物”的女孩。
“累?那就放弃这个工作。”她直觉反应。
“我是说,我对‘将就’累了。”
“你的意思是不愿再对我用心、不愿再用你一贯的温柔宠爱我?你对我累了,是不是代表我们完了、不再有未来……”她的泪眼蒙胧。
五年,她五年的青春将在他的一句“累了”中,化成轻烟散尽?
“你想太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改变相处模式,两个人在一起相处,就要共同面对同样的问题,更甚者,我们必须要达成共识来处理问题。就如同我们今天碰到的情况一样,你不认同我的工作,而我却喜爱这份工作时怎么办?我不可能将就你一辈子,全然没有自己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要我妥协、认同?”
“不用妥协,我只要你尊重我的工作。”
“可是……这个工作没有未来啊!将来是电子、电脑时代,谁会想去买书来看?你看那些网路作家纷纷出笼,有了这么方便的电脑,谁还会出门买书?!结婚以后,你不只是你,你还要替我的未来负责任,不能任性地说‘我喜欢’或‘我不喜欢’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如果你担心的只是生计,我敢保证我绝对有能力养活一个家。”
“不只养得‘活’,更要养得‘好’。”
唉……他长叹口气不想多说,再谈也谈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结果。
他无奈地摇头走出经理室,临行前抛下一语:“你好好想想,如果需要我送你回家,我在会议室。”
门关上那瞬间,他听见东西落地的撞击声……
感情?爱情?婚姻?交织成一团杂乱无章的情绪。
突然间,他好想走到那个能让他心平气和的女孩身边,然——走进会议室四下搜寻时才发现,她早已离开。
些许的落寞、些许的寂寥,他怎么了?一个快乐的夜晚竟变得失色?他被员工重新拉回喧哗的热闹中,但……他再也无法打心底真正高兴起来。
第四章
震央——左侧肋骨正上方,规模——九级,灾情一心摧肝折、呼吸不畅,沉重的心压催促了忧郁的感觉,恹恹然的无力感囤积在四肢百骸。
本就不爱说话的优子变得更沉默了,盯着电脑萤幕,一不小心,分了神的思潮就会涌到他的身上,甩脱不掉的影子拉着她的心沉沦……
不可以、不行、不能啊!敲捶着太阳穴,她告诉自己——就算以前她曾经放纵自己去喜欢他,现在人家的未婚妻登场了,她应该拿把利刃剪除多余情绪才是,再心存幻想就是不该呵!就算剪不断、理不清纷乱的爱意,也该细细密密地把它们收藏起来啊! 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她可以让理智凌驾于情感之上,但真正碰到取舍关头,她的“以为”就不攻自破了。
起身到茶水间,她泡了杯喝惯的咖啡,反身靠坐在厨台上,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柜上的黄金葛……
如果爱苗像植物,除了亲手拔除外,有没有其他办法让它自动凋谢?
假设“见他”是阳光,那么是不是该把阳光隔离、让它照不进心底深处?
假设“想他”是水分,那么是不是该把水分密密收藏起,不让它灌溉滋润枯竭的心?
那么,它就会凋零枯萎……那么,一切就会重回原点……
她掬起一把清水,冰冰凉凉地泼上脸颊,想泼醒她不清醒的脑袋。
她暗骂着自己,他们之间哪来的情爱?他们顶多是上司与下属,硬要再多说,也不过是每个清晨两个半小时的朋友之谊,扣除这些,他们哪里还有其他?
吞下没加糖的苦涩咖啡,她警告自己快些恢复。
“优子,到经理室开会。”惠子把会议纪录塞进她手中。
“开会?”
“昨天总编递上去那个‘外遇’的案子,经理想听我们的意见。动作快一点,总编和大家已经先过去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好上司,短短半年不到,他已成功地拢络所有人的心,虽然他没用上“微笑”这个武器。那些批评他靠后台才爬上经理位置的人,慢慢地认同了他的能力,并在背后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深呼吸,她随后跟上惠子的脚步走入经理室,坐在沙发上,摊开纪录册,装作忙碌的样子。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对你们这次提出的案子很感兴趣,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他抬起了头,看向每个人,等她们回答。
“这是个很大胆的系列案子,因为是文艺小说,如果一个处理不当,很可能就会塑造出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主角,或是浪荡不羁的女主角。”总编亚美姐率先说。
“它也很容易落入俗套,当我们和作者接触时,大家的第一个架构都停在把外遇者设定为男子,把原妻形象定为乏善可陈或令人憎恶的对象,这样就可以让男人顺理成章和外遇的女主角完成一段爱情。”惠子补充。
“市面上有很多探讨外遇的文章,大多仍然停留在鞭笞第三者身上,或如惠子说的,把家中的原配写成不似真人的恶魔,再不然就把花心男人骂得半死,很难有什么独特见解。”朝子认真地综合自己的观感。
“当初我们希望作者能创作出有创意的写法,但我想很难。因为受限了许多外在的主观条件。”利奈照实说。
“既然很难,为什么要冒险?优子,你怎么说?”
贤也面向她。
连着三日没见到优子了,此刻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公事化的问题,而是问她——为什么不再赴清晨之约?
可……他们从未有过口头约定,他有什么立场问?
转头看向每个发表过的同事,她不想让自己的沉默变得突兀。
“我想在资讯膨胀的现代社会,大家一定很能理解两人之所以情淡缘浅了,不是因为某人太坏或者某个人变心,就只是单纯的感觉不对了而已。”
利奈接口:“别说情人之间,就说父母与子女也一样,在童年时,父母一刻没见到孩子,就会担心的四处找人,而孩子一离开父母,就会惶恐不安、哭得声嘶力竭。
但随着孩子长大独立,维系在父母子女间的线变薄变淡了,然并不会有人因此去大肆攻击这份转了型的亲情,缘深缘浅本就不能强求,毕竟现实世界不能像言情小说那样,总会有个完美结局,而外遇则是一种难以扑灭的社会现象。”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如果事情都像你们说的那样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为什么翻开社会版会看到那么多为感情跳楼、发疯,甚至酿成惨案的悲剧发生?”惠子非常不赞成地提出反驳。这世界已太缺乏律范束约,再鼓吹这种想法,无异是把最后一层的制约都给剥除。
“那是因为不甘心!当某一方觉得爱情、婚姻就像投资绩优股,不只要回收而且还要加倍,却看到对方无视于他的投资,硬要转身离去时,就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优子回应。
她的话猛地敲进贤也心底。“不甘心”!明美是这么说过,她不甘心付出的五年青春,她要找人认赔……
可是,他认了赔,她就能甘心了吗?他们还是各有各的价值观,他不会事事妥协,就像让他们吵得最严重的职业问题,将来真的共同生活了,问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当他们投注的时间已经多到不能细数,那时要怎么计较盈亏?
他闪了神,再回到讨论主题时,是朝子在说话。
“……傻子,我觉得你的说法等于是替那些花心萝卜找借口,要是每个人都这样,是不是连一夫一妻制都可以废除了?因为合则来不合则去,男女之间还需要什么规范?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男人吗?”连甜美温柔的朝子都不依了。
优子笑笑没说话。
“不可能,优子是个有感情洁癖的女人,不然不会到现在都没半个男朋友,除非,她肯效法王菲的精神,找一个小她十二岁的青少年谈恋爱,否则她这辈子大概是无望了。”惠子大刺刺地开玩笑,完全忘了现在正在开会当中。
她是个有感情沽癖的女人?贤也反复咀嚼这句话。
那么……他算不算感情有瑕疵的男人?
“惠子!我们在开会,不要闹。”总编出声制止。
“可是感觉不对了,硬留下对方就能保证未来吗?明知道不爱对方了,还要强迫自己走入礼堂,这就算是负责任吗?我觉得不尽然,现代人就算结了婚,只要有个稍微大一点的诱因,就可以离婚去追求,所以即使是婚姻,也不能保障什么。对不起!在我的认知中,我认为,有固定男女朋友的人脚踏两条船就算‘外遇’。”利奈插口。
“我们讨论到最后,居然讨论出——‘外遇是合理的社会现象’,拜托,这个人人自危的社会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安全的?”惠子又激愤起来。
“惠子,你误会优子的意思了,她并没有表彰‘外遇’这个行为,她只是提供一个探讨空间,想想如果我们这个系列能从各个角度去探讨‘外遇’,而不站在单一的主观立场,会不会比较吸引人去阅读?”美惠替寡言的优子解释。
“优子真的很理性,在大家热烈讨论得忘情时,还记得这是在工作。”贤也望向优子笑开了。
她是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泄露自己的真情绪吧!那么在他面前,为什么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来,因为在她面前他是特别的吗?
“我一向分得清楚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面对他,她说谎,对这点她早已力不从心。
“对哦!我怎么搞糊涂了。”惠子拍拍后脑。“好了,这下子我们又多了三个方向。第一、婚前变心算不算外遇?第二、扣除‘人’的因素,感觉会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第三、当爱情淡了,该怎么让爱情自然死亡,或者该怎么做才能让爱情起死回生?”
“对于爱情,有没有可能会累、会厌、会倦?当那一天来临时,如何处理最不伤人?最不会让人随感情死亡而陪葬?后续处理也可以成立一个主题。”亚美姐又提出看法。
“如果进入婚姻,却在多年后发现爱情死亡那该怎么办?”利奈再提出问题。
总编亚美姐接下来说: “进入婚姻的第一天起,两人就必须开始努力让爱情蜕变,多些适应、多些包容、多些沟通……总之,婚前的强烈爱情已不再适合婚姻生活,画上浓妆的爱情也该洗尽铅华,准备过平淡日子。
换言之,婚前的极力配合、完全没意见的人可能变得自我意识强烈;婚前会在情人节大手笔买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人,可能在婚后连上一次餐厅都觉得浪费,怎么适应一个下了戏的戏子,就是一种生活哲学了。因此……”
“爱情需要成长!”贤也和优子异口同声。
他们互看对方一眼,震惊于彼此的默契。
单纯的一眼相望,又把优子执意隔出的疏离感拉近了,他们的心思是那么相像,如果是同性,他们该是兄弟、姐妹、双胞胎,偏偏他们只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和她谈更多、更多,和她无止无尽地聊下去,但惠子的声音猛然敲醒他的心思,叫他看清自己身处何处。
“光是这句话又是一个新的探讨点,谁说这个案子很难出现创意?”惠子瞟了利奈一眼,眼里存着得意。
“对,然后还可以讨论精神外遇和肉体外遇。”利奈撇撇嘴没好气地说。
这场讨论让每个人多了思考空间,而贤也在这场会议中也得到许多讯息,包括——优子是个有感情洁癖的女子。
那……他是怎么也构不上她的条件了。想着她轻柔的微笑、她高谈阔论时的表情、她调皮地翻翻眼皮天!她还在眼前,他已经开始思念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