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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泪娃儿  第2页    作者:惜之

  再回苏家,或浅并没有预期中快乐,离开十二年,他已经忘记这里有他的亲人、是他的家。

  摸索着桌边,他试图为自己倒杯水。不方便的眼睛让他的行动困难重重,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环境。

  “福星、彩儿。”他对门外连唤两声,才想起他们留在庄园,没跟过来。

  新的婢女还没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厅,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皱眉,却没愤慨。

  从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苏家的地位,他没想过争取抗议,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回苏家。他习惯了恬适安静的生活,习惯粗食淡饭,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苏家没有交集。

  也许他曾经为母亲不值,不值她花一辈子去守候父亲,等待一份绝望感情,但性格温婉不善与人争逐的娘亲,轻易为他抹去不平。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自母亲身上学会,人生不需强求,强求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场无情大火,吞噬娘亲的生命,也烧去他的视力,才十一岁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承受一切。

  母亲的磨难结束,他的痛苦开场,他还有长长的一生,难道要这样子过下去?

  喟然,也只能这样了,一个残废的人还能盼望未来?他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学医济人。

  垂首轻喟,十五岁的苏或浅看尽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苏永是个药材商,他不但开设药铺,请大夫驻店看诊,也将北方上等药材运到南方贩卖,谋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产迅速扩充数十倍。

  平心而论,他的经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赚取的每分钱是否都不违心,就没人敢说了。

  然,苏永的行事态度是这样,并不代表苏家世世代代都市侩。

  苏永的父亲——苏振,是一位名医,他的仁心仁术救活不少老百姓,赢得扬州城的民众拥护爱戴,也赢得神医名号。

  他创立的仁济药铺,不管穷人富人都可以上门,他救人、编医书、钻研药理、造福乡里,名声远播,日日都有病人不远千里上门求医,感恩者致赠的牌匾,可以从东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劳,不到知天命岁数就驾鹤西归。

  出殡当天,家家户户在门口供起四果牲礼和一炷清香,伴苏神医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出殡队伍排了近一哩长,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苏神医的脚步,他在世间留下太多情义。

  于是,人人传诵苏神医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御医。

  苏神医死后,继任的苏老爷一反父亲作风。

  他定下规矩——袖袋中没有三两银子的人,别想跨进仁济药铺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气,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单,世间不留。

  虽然价格昂贵,但不可否认,仁济药铺里延揽了各方名医,所以想药到病除,还是得凑足银两,走一趟仁济药铺。

  苏老爷本身不学医,他认为学医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头来两袖清风,连累家人受苦。于是他将爹爹留下的医书全封进箱子,不闻不问。

  或浅是个早慧孩子,才三岁就能认得千余字,三字经、论语琅琅上口,夫子、街坊见了莫不赞声天才。在玉娘没进门前,他虽是家中的天之骄子,性格却不骄纵,不论下人、管事,人人都喜欢他。

  一日,他闯进爹爹的书斋,苏老爷不是文人,这里平日鲜有人进出,他打开多年没人动过的箱箧,翻出爷爷编的医书,也不知看得懂不,一整个下午,他就耗在那堆书上,不吵不闹,直到娘房里的婢女寻来,才找到失踪的小少爷。

  他跟爹爹要医书,苏老爷没反对,丢了一本给儿子,随口告诉他,念那个东西没长进,就当闲书念念玩玩就罢了。

  没想到或浅跟着夫子,一字字读着读着,居然读出兴味,一个小小的三岁孩童走到哪儿,都拎着一本医书,逗得大人不禁莞尔。

  后来他和娘搬出苏家,再无缘阅读爷爷留下的医书,不过,他陆续跟镇上的郎中学会不少医理,奠定了他要学医助人的志向。

  四年前,一场无情火烧去他的亲娘,也烧去他的志向,未来对他不仅遥远,更是茫惑。

  北风吹来,他在空气中闻到梅香,这里离爹爹的书斋很近吧!想起那些个午后、那些读医书的快乐时光,他的唇扬了扬。

  如果,老天让他的眼睛恢复光明,他一定要把那几箱医书全看齐。

  ***

  予蓝随着牙婆身后进入苏府。

  好气派辉煌的宅第,这样的财富权势想要弄死一个小小秀才,的确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失去亲人不是贫穷人家的专利!苏家的所作所为,连天也看不过。

  咬住唇,她的宽厚大度、温润厚道,在父亲死后,全数歼灭。

  “蓝丫头,昨儿个我跟你讲的话,你有没有记全?”牙婆反身问她。

  “记全了,蓝儿谢谢婆婆的叮咛。”

  “没事别去招惹玉夫人,对大小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二房不仅难缠,还麻烦得紧,多做事、少开口,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牙婆不放心,把人送进苏府,她心中有愧有忧。

  “婆婆,予蓝不是嘴碎女孩,我会把婆婆的话记牢,不敢或忘。”

  “那就好,真熬不下去了,托人捎个信给我,你签的是十年契,不是终身契,还有跟苏老爷谈放人的空间。”

  婆婆只是一个陌生外人呵,她都能给足她们几个孤女关怀,这是爹爹口中常说的“仁”与“爱”,尊重生命、看重别人,这道理连一个没念过书的婆婆都通达知晓,而家大业大的苏家……予蓝苦笑。

  “婆婆,予蓝有事相求。”

  “说吧!我做得到,一定不推托。”

  “要是青儿、橙儿、墨儿有消息……”

  “放心,如果她们捎信儿来,我一定马上找人通知你。”穿过几个回廊,她们站在一处大厅入口。

  “予蓝先谢过。”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找张总管。”说完,婆婆走入门里。

  厅里传出做法事的杂嚷声、女人从喉间发出的嘶吼声,他们正在替“二少爷”做法事吗?

  若传说是真,报应是真,老天帮了她们姐妹第一遭,接下来,就轮到她出手。爹爹,您睁睁眼,仔细瞧清楚,女儿绝不让您沉冤不白!一个凄然的冷笑偷偷浮上唇角。

  身着素衣的小女生红着眼睛从厅里冲出来,一不仔细,撞上在门边候着的予蓝,予蓝连连后退几步,最终还是往后跌落地面,小女生有她在前面挡着,反而没事。

  “你是哪里来的贱婢,敢堵在这里挡我的路?”一边说着,脚用力踢过,在予蓝的腰侧留下一记青紫。

  予蓝没回话,连忙起身退到旁边。

  她就是传闻中骄傲蛮横的大小姐?人长得清灵秀丽,但是那股高高在上的骄气,实在让人受不了。爹爹怎能忍受这种人近一年?轻鄙的眼神和大小姐对上,她冲过来又是了个巴掌。

  “谁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

  大小姐的个头比予蓝大,她怒气冲冲地扯住予蓝的辫子,予蓝痛弯身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牙婆走出来,后面跟着张总管,三姨娘和二小姐。

  “采欣,怎发这么大的火?今天是你哥哥的法事,你别生气啊!”三姨娘——宜夫人忙走过来劝解。

  “这个死奴才挡了我的路,还欺负我!”她双手用力推过,又把予蓝推上墙壁。

  宜娘看见予蓝脸上的红印,心下明白采欣又欺负人。

  她陪着笑说:“采欣,别生气,她是你大哥哥的奴婢,初来乍到,还不认识你,等会儿我会教训教训她,教会她以后不能对你无礼。”

  “什么大哥哥,我的亲哥哥死了,他已经躺在棺木里了,那个瞎子才不是我哥哥!”她朝宜娘扬拳,一点不尊重她是长辈。

  “是是是,采欣说的都是,不过你娘心情正烦呢,你先回房休息休息,等会儿气消了,再回厅里陪陪爹娘。”说着,她对张总管一使眼色,总管会意,走向前。

  “大小姐,我陪您回房,今儿个上街,我看见有几个捏得活生生的面人儿,就顺道买了回来,我陪您回房看看……”

  他们两人走远,宜娘轻叹,回头看看予蓝。“你是蓝丫头?”

  “是。”予蓝低头。

  “以后少在大小姐面前走动,她是会记恨的。”

  “予蓝知道。”就是这个记恨脾气,才让她针对爹爹吗?

  尽管婆婆口中的话只是谣传,但予蓝已经主观地认定玉姨娘和采欣。

  “你跟牙婆道再见吧,我领你到大少爷房里。”她牵起傻愣愣的女儿,退到一边,让予蓝和牙婆说几句话。

  “婆婆,您对我做的一切,予蓝铭记在心,终生不敢或忘。”

  这一说,婆婆不禁红了眼眶,这孩子比她家里那几个十七、八岁的孙女儿,都懂事贴心啊!

  “你是个晓事懂义的孩子,婆婆对你很放心,只不过为奴为婢,都是身不由己,有委屈多担着,有苦恼别记恨,一切全是命,凡事看开些,婆婆等着十年后领你出去。”

  “谢谢婆婆。”

  “去吧!以后有困难找三夫人帮忙,她也是穷人家出身,对我们下人多有一份怜悯体恤。”

  转身,颔首,她随着宜夫人脚步走去。

  “唉……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

  走过几个小园子,穿过几处楼阁,她将宜夫人的叮咛一句句记到脑子里。

  “或浅是个好孩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仍是一派温和大度,跟着他不会委屈。只是二姨娘心中有结,尤其碰上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心里难免不舒坦,也许她会处处找碴,你多替大少爷担着,知不?”

  “请教宜夫人,大少爷那边只有奴婢一个下人?”

  “是啊!这是玉夫人的主意,不过你放心,大少爷那里……地方不大,整理起来不会太辛苦,你主要的工作是照顾大少爷,他眼睛不方便,生活琐事你要多费点心。”

  “予蓝懂。”

  一路走、一路偏僻,人烟逐渐稀少,走过梅花院落后,她来到茅屋面前。

  一幢小小的茅屋前种了几竿修竹,两畦瘦菊,和前面的大屋园林、小桥流水,有着天壤之别。

  大少爷居然住在这种破地方?这位玉夫人的心结还真大!她在担心什么?担心大少爷年长当家,报复亲娘被夺夫之恨?

  “以前这里是下人住的地方,自从买了西侧土地增建房舍后,这里就没人住了,感觉上似乎有点荒凉,不过,我倒觉得挺好,所以二姨娘提议让或浅住进这里的时候,我没反对。”

  为什么?话虽没问出,但问号已在她脸上勾勒成形。

  宜夫人笑笑解释:“湘楼是大夫人的旧时居处,从湘楼、书斋到茅屋这块地方,很少会有人踏进来,住在这里自成一局,你们可以避免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茅屋后面有扇木门,推开门走出去就是大街,进出很方便。再过几年,你身量长足、会升火做菜了,我就跟老爷提提,在这里弄个简单灶房,让你不用绕远路到厨房拿膳食。”

  “宜夫人,予蓝可以的。”她脱口而出。

  “你会做莱?”有一分诧异,那么小的孩子啊!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女孩,要是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她……唉…一

  “予蓝的娘亲身体不好,爹爹在外工作,家事全由我们四个女孩分担,厨房事为难不了予蓝。”

  “你真是能干,那……等二少爷的事处理好,我再跟老爷提提。”

  “谢谢宜夫人。”

  “进去吧!”她握住予蓝的手,一起走进茅屋。

  “或浅,我帮你带来新丫头,她叫孟予蓝,还是个孩子,以后你要多关照她,两个人好好相处哦。”

  “三姨娘,谢谢您。”虽然被打断沉思,他仍不疾不徐,一派温文有礼。

  予蓝看着眼前高过她两个头的男生,他长得很好看,浅浅的笑、淡淡的眉毛扫出两弯溪流,他脸上是一径的柔和,他是个不太有脾气的人吧!

  他的脸和娘一样,有着太久没照到阳光的苍白,过度瘦长的身量略显病态,仿佛风一来就要往后倾倒。

  “我先回去了,否则二姨娘太久看不到我,又有话好编派。”

  “姨娘慢走。”相较起刚刚那位大小姐,他的确是有礼得多。

  站在正前方,看他一眼,予蓝心中有轻鄙,因为他是苏家人,因为他无力反驳自己的处境;但予蓝心中也有怜恤,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受屈的一方。

  哼!家大业大又如何?他还比不上自己,至少自己拥有爹娘的全心疼爱——在他们还没过世之前。

  “孟予蓝,我可以喊你蓝儿吗?”他主动伸出友谊的触角。

  “不可以,你要唤我予蓝,只有爹娘才能叫我蓝儿。”她口气十分不友善。

  “你不喜欢我。”眼睛看不见,让或浅其他感官变得敏锐。

  “有奴婢必须喜欢主子这条规定吗?”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敢在他面前尖锐嚣张。是欺他无能?是为着在他面前安全无虞?还是因为她太笃定他?

  “没有这条规定,不过我希望你不是我的奴婢,而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居然向她索讨友谊!?他很寂寞?算了吧,他是苏家人,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

  “不行吗?有奴婢不能当主人的朋友这条规定?”他抢走她的话反问她。

  “当不当奴婢我不能选择,但是当不当朋友,我有权利说不。”她固执。

  “予蓝,你真的只是个孩子?”他发出疑问。

  “我十岁了,不能算孩子。”她大声回他。

  “我十五岁了,比起来,你只是个孩子。”

  她沉默。

  如果她只是个孩子,她应该留在爹娘的护翼下享受天伦,她应该只有欢乐没有忧愁。贫困的家庭、逢变境遇,让她无权当个孩子。

  “为什么不说话?”他空洞无神的眼睛对上她。

  “我的身体是个孩子,但是心,不能不长大。”话毕,泪落……她好想当个孩子啊!

  她的话引出他满腹愧疚。哪对父母舍得孩子出门遭人轻贱,要不是不能、要不是不得不……她离了家,就不能再当自己是个孩子……

  “予蓝……我很抱歉。”他急急起身,撞上桌缘,差点摔倒。

  她忙走向前,在慌乱中扶住他。

  他的手划过她的脸颊,侵染一片湿气,站直身,他发觉她才到自己胸前,直觉地,他揽住予蓝瘦弱的身子,让她靠在胸前,倾听他的心跳。

  “不要伤心,以后在我面前,你就当个任性的孩子吧!”

  予蓝摇头,不要他这样待她,她宁愿他像二小姐,宁愿他很坏很坏,宁愿他欺她、虐待她,好让她有充足借口恨遍苏家人。

  抚过她柔软长发,她的心,他懂。

  四年前一场火,烧死母亲,烧断他的亲情,当年父亲没接他回家,他心底再清楚不过——一个废人,当不起苏家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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