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不是,要真是表姐妹——你上回怎会动手打嫣儿小姐,若不是紫儿姐姐代替她受过,第一个摔下池塘的人会是嫣儿小姐。”憋忍多时的怒气,阿金选在这时平反。
“原来……上次池塘落水的事也是你干的,太好了,让我平白冤枉紫儿一场,今天我们就来好好算算总帐。”他扬扬手上那张从一堆当票中找到的卖身契。“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不是嫣儿的血亲,是青云阁的妓女。就算你和嫣儿有关系,想想柳芙蓉吧!我可有因‘关系’而饶过她?”他冷笑一声,让她从骨头深处泛起寒意。
“我不想离开朱家,求求你留我下来,我甘心当你的妾,当你的侍寝,只要你肯让我留下来。”她苦苦哀求。
“你甘心,怎知我就愿意了?”
“我是处女,还没开过苞,我保证你留下我一定不会后悔的。”她大胆露骨的话,让在场丫头羞愧得无法安立。这种“小姐”呵……丢人!
“是处女?很好!小四你找顶四人大轿,把她送到卖绸缎的林家,跟林少爷说,我送他一份厚礼。”
“少爷,您是说招财庄的林少爷吗?”小四问。
“正是!”
招财庄的林少爷?不要啊!他是变态狂,每次到青云阁点过姐妹后,那个姐妹就整整一个月下不了床,全身伤痕累累的那副惨状叫人触目惊心……不要啊!她不要!
“听说林少爷的夫人对下人很恐怖,不是拿热铁烫人,就是拿皮鞭沾盐水抽人,好可怕的。”芳儿落井下石地朝她吐吐舌头。
“够了,该办事的人下去做事,其他人去把整个朱府的人集合到大厅,就说我有要事宣布。”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即各自忙去。
原本想,若长老不肯让紫儿入门,他就举家迁往目前的事业重心——京城,而现在的突发状况让他打定主意搬迁,他要到京城去——寻回他的爱妻。
第九章
勖棠看着满园盛开的梅花,想起了若干年前树下采梅子的女孩,她还好吗?整整六年了……他搬到京城来,整整找了六年,她却如春雪被阳光蒸融般,再也寻不到踪迹。
他依着当年戏言,把紫儿画像挂在床头,日日醒来便能看到她的倩影,却触不着她柔软的肌肤,是上天责他滥情,才让他无法与紫儿团聚吗?
拉拉身上的黑色披风,衣服穿的有些破旧了,背上的苍鹰仍目光炯炯地傲视人间。这件被风是紫儿留给他的,他的紫儿从不欠人,他给了她一条紫水晶,她便还他一幅画、一件披风,还有……一世不悔的情痴……从贴身锦囊中,他取出紫儿给他的两阕词,细细读取。
给勖棠: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
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难话此时心,梁雁双来去。
琴韵对薰风,有恨和情抚。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
紫儿
把信箴贴在胸口,感受着紫儿的泪、紫儿的情,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勖棠,而非少爷,紫儿藉了词告诉他,她的爱意比春水满、她的深情比酒杯深,告诉他,她的离去和楚王与神女一样哀恸啊!紫儿早知了欢聚难在,寄语落花、梁上飞雁,倾诉她的凄苦情愁……
他懂啊!他懂她琴弦频断的悲,心怜她泪湿黄金缕的愁,只不过,他寻不着她,安慰不了她多情多爱的心……
“勖叔叔,勖叔叔……我们去慈云寺拜拜,请菩萨保佑叔叔找到婶婶。”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儿,奔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话。
小女娃叫做糖儿,因为她长得甜甜蜜蜜,惹人怜爱,爹娘便帮她取了这个名字。
“爹爹呢?”他摸摸她的头发。
“娘挺个大肚子,走路好慢,爹爹只好在后面陪她,糖儿等不及了,就先跑过来。”她指指身后,勖棠抱起她,看着一对夫妇从梅林里相依着走过来。
那是学恺和嫣儿,自朱府举家迁往京城后,嫣儿思念亲人,终日抑郁不欢,爱妻成痴的学恺,受不了妻子成山成塔的补药吞进肚子里,仍然越吞越瘦,只好带着妻子千里迢迢到京城探亲,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五年,住惯了,没再想过回乡,学恺在城里连开了十几家回春堂,“莫神医”在京城打出响亮的名号。
“勖哥哥,我们去慈云寺吧!听说那里的神佛很灵的,他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到紫儿。”看到勖棠,她扔下丈夫,走到他身旁摇着他的大手央求,那动作和糖儿同出一辙。
“你行动不方便,还要四处走动,学恺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妻子。”人的感情很复杂奇怪,勖棠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真心将嫣儿当成妹妹看待。他仍像往昔般宠她、顺她,对着她却不再有心动的感觉。
这些年他想清了很多事,包括对嫣儿的感情,那是揉合了疼惜、保护的兄妹之爱,那时他习惯了她的依靠,顺理成章地认定她是他的,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告诉他,她不再需要他的肩膀,他当然会勃然大怒,但……他想清楚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否则他不会轻易放手。
“没办法,谁叫小时候你把她给宠坏了。”学恺纵容地摸摸妻子的长发。
“勖哥哥,拜托啦!我真的有预感,这次我们去绝对可以找到紫儿。”她合起掌,娇憨的脸上有着童稚时的纯真,一点都不像个当母亲的人。
“这是你第几次的‘预感’和‘绝对’?”他打趣地对嫣儿说。
“勖叔叔,走啦!你不去的话,娘晚上会一定跟爹爹耍无赖,那爹爹就惨了。”糖儿的话甫出口,就趁机溜走,当场,两个男人不禁莞尔一笑。
“我什么时候跟你爹耍过无赖?你给我站住!”这会儿她的动作又灵巧起来,抛下老公,追着女儿跑去。
“她每次在追糖儿的时候,动作都会特别利落。否则,就会如你刚刚所见,成天赖在我身上撒娇,硬要我扶着。”学恺解释。
“这些年,嫣儿改变不少,她嫁对人了,当年她若嫁给我,大概只会落得和紫儿一样的下场。”他从来只会让女人为他伤心落泪吧!
“别再自责,我相信等你找到紫儿,你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过幸福的生活。”他笃定地望向好友。
“但愿……上苍还愿给我机会……不叫我孤独一生……”他喃喃自语。
“会的!我们都被你的爱感动了,何况是心慈的老天爷呢。走吧!我们再去求求可以给你机会的‘上苍’。”学恺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一笑。
☆ ☆ ☆
从慈云寺出来。糖儿吵着要逛市集,学恺夫妇无奈,只好随着她的意思往前走去。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背影,勖棠的心里好羡慕,若是当时,他能早一点理清自己的心,今日,他也会和紫儿、孩子,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来逛市集。单是一个错误的念头,便造成今日的别离情愁……恼啊!
“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杨。昨日红缁帐里卧鸳鸯,今日黄土埋红妆,人人都说爱恨痴,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叟从勖棠身边走过,吟着没人听过的曲儿。
他咀嚼着老叟的话,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杨……人生得意不过是转眼成空,事事嗟怨又有何义?悼往昔、怜过往,不过是一场荒唐……
“施主好悟性!”老人转头对他一笑。
“我?”他听得见他的心音?莫非他是世外高人?“老爷爷,如果你真能看透我的心事,那么请你为我解开情痴吧!”他立在老人跟前,阻了他的去路。
“才说你悟性高,却又痴傻……唉,人间饮食男女……”老人喟叹。
“不见她一面,我至死不瞑目!”
“见一面又能如何?解相思?论情爱?都无益啊!”他拂过长须连连叹息。
“就算无益,也恳求您让我见她一面。”他固执。
“痴儿、痴儿……要见她是吗?前面那不就是……”他的手往他身后指去。
勖棠转身顺他手指处望去,看到嫣儿频频对他招手,再回首,老人已不见踪影。他喟叹,往前慢慢走去。
“勖哥哥,快来啊!是小容。”嫣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容?是陪在紫儿身旁的小容?他纵身飞过,迅速来到她们身边。
“少爷……真的是你……”小容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泪流不止。“我们等你好多、好多年了……”盼了多少年的情景,真落到眼前来,却恍如梦中。
“告诉我!紫儿呢?”他扳住她的肩膀猛摇晃。
“她在大杂院里,和忆棠在一起。”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忆棠?”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心沉至谷底,不能生气,该感谢的,这些年有人肯替他照顾紫儿,他应心怀感激。“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紫儿?”
“可以这么说,他实在懂事得不得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小孩子像他那么体贴细心,要不是他长得那么像少爷,谁敢相信暴躁的少爷,会生出一个那么温柔的小少爷。”说起忆棠她满脸灿烂的光彩,少爷也该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你是说,那个叫忆棠的是我的儿子。”他双眼圆瞪,简直不敢实信。
“当然,回忆勖棠嘛!想不出来吗?这是紫儿姐姐取的。我们都喊他忆棠少爷,可是紫儿姐姐不许,要我们唤他忆棠。”
“嫣儿、学恺,你们听到了吗?我找到妻子,也有儿子了。”他激动地猛拍学恺肩膀。
“勖哥哥,恭喜你!”嫣儿脸是笑的,可是眼角却泛出湿咸……
“走!你马上带我们去找紫儿。”他拉住她的手就要走。
“好!少爷、姑爷、小姐你们稍等我一下。”她快手快脚地收着桌面上的绣布,好领他们回家。
“你们这些年,都是靠卖这个维生吗?”学恺拿起桌上的荷包问。
“也不全是,叔端去帮大户人家做长工,紫儿姐姐和我刺绣卖绣品。”
“你们安定下来了,怎不捎封信回家?”嫣儿问。
“紫儿姐姐落水后一直高烧不退,时睡时醒,我和叔端又认不了几个字,哪能提笔写信?何况为了紫儿姐姐的病,我们的盘缠用尽,只好半路上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我们四处去帮人家打零工,景况一直不好,那时我们常是有一顿没一顿地挨饿,紫儿姐姐为了把东西省给我们吃,常连连饿好几天……曾经……曾经……她以米糠度日,我们发现时,她还笑说——我们要工作赚钱当然要填饱肚子才能养足精神上工。”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小容的眼里蓄满泪水。
“到后来钱赚到了,她的肚子再也吃不下太多食物……直挨到忆棠生下来,紫儿姐姐的病才好了些许,我们好不容易攒足钱,便原车打道回朱府。没想到人去楼空,那里早没人住了。我想起当时和各位姐姐的约定,才又拉着车儿慢慢上京城。”
“这条路好漫长,辛苦你们了。”
“小容不苦、叔端不苦,苦的是紫儿姐姐,我们来这儿赚不到太多钱,不能给她请好大夫看病,她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过,她成日这样咳着、咳着……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些三流大夫年年来拿诊金、开药方,老是说同一句话……”想到这里,小容未干的脸颊又开始潮湿。
“他们说什么?”小容的表情让人心惊。
“他们叫我们给她准备后事,可……没的事儿,都四、五年了,紫儿姐姐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忆棠都五岁了!那些蒙古大夫只会骗人钱财,胡口乱扯,紫儿姐姐会长命百岁!”
“对!紫儿会长命百岁,何况我们有莫神医在这里,怕什么?!走!我们马上回去!”
他们快马加鞭,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赶路。
再没有任河时候,时间对勖棠来说是这般漫长,见紫儿一面的这段路,竟一走便是六年……
☆ ☆ ☆
“这大杂院里住了十几户人家,我们租了两个小房间,紫儿姐姐住在最后面那间,叔端说房间风小……”话没说完,马车已经到大杂院,小容跳下马车,一眼就看见忆棠坐在门口,强忍着眼泪。
“怎么了?”小容扶起他问。
“娘又咳血了,容姨,我跟隔壁的爷爷奶奶借了些钱,我们去找大夫好吗?”他摊开小小的手掌,好冷的下雪天,他的手心紧捏着两枚铜板,竟捏出汗水来,勖棠看得心好酸。他一步跑上前,抱起儿子,紧紧地把他搂在胸前。
儿子啊……他失散多年的骨血……爹爹对不起你!
“叔叔,放开我啊!我没时间和你玩,我要去找大夫来看娘的病。”他好喜欢这个宽阔的怀抱,和娘的不一样,躺在里面很舒服呢!可是他现在顾不得舒服,他要快点儿救娘。
“棠儿,别怕,爹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娘。”他放开儿子,给他一个安定人心的笑容。
“爹爹?你是我爹?”
“不像吗?”
“不像!娘说我爹爹是很伟大的人,你才不是我爹。”
“你觉得这个叔叔不伟大吗?”嫣儿噗哧一声笑出来。
“伟大的人都要板着一张臭脸,看到小孩子就说——快走开、快走开,别弄脏了我的衣服。”在他心里,爹爹就是这样“伟大”的,所以才会不喜欢跟他和娘住在一起。
“少爷,他说的人是村里郑员外,在这儿有钱人就叫做伟大了。”
“棠儿,那不叫伟大,那叫眼睛长在头顶上。”勖棠把儿子放下。“爹要进去看娘了,你乖乖在外面和表妹玩耍。”说完,他放下棠儿,走入房里,寻他朝思暮想的紫儿。
待大人全走进房后,忆棠搔搔头,问自己:“他真是我爹爹吗?他带来的大夫真能医好娘的病吗?”他虽然没有答案,但是不知怎地,他就是相信刚才自称为爹爹的男人。
“他是你爹爹没错,勖叔叔从不骗人!那个会治病的大夫是我爹爹,人人都喊他莫神医,他一定会治好你娘的病。”糖儿甜甜地对他笑道。
“真的吗?那你也真的是我的表妹了?”他拉拉她的两条长辫子,好玩得很。
“当然是啊!我叫糖儿。你呢?”
“咦?我也叫棠儿。”好奇怪哦!两个人的名字都一样。
“那以后娘一喊糖儿,我们就一起答有!”糖儿建议。
“这样不好,会弄混了!以后我叫你妹妹,你喊我哥哥。”
“不要!有好多、好多人都叫做哥哥妹妹,我才不要和别人一样。不如我们学我爹娘的喊法。我爹叫娘小娘子,我娘喊爹夫君。以后你就叫我小娘子,我喊你夫君,你说好吗?”这样子,她也可以学娘,整天挂在“夫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