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啊!不要一脸无辜,楚楚可怜不能为你脱一辈子的罪。”别过头,不去看她饱含泪水的眸子,不去看那张让他连着两个日夜无法阖眼的脸,他的内心充满矛盾的情绪。
她从没想过用楚楚可怜脱罪,她明白拖了嫣儿小姐下水是罪不容赦,她明白嫣儿小姐是他挚爱的女人,她不该让她受一丁点损伤,可……那天的情况并不是她能控制的啊!
“说!是不是非要我拿了土,把整个塘子都填起来,才能避免掉这种情况再度发生?”
她的泪滑了下来,灼热的泪滴上他的心,再控不住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一个箭步,他走向前去,握住她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多日来的思念在这一刻获得平复……她在他怀抱中,他才终于能确定自己的感觉。
也许他真是泛滥多情,也许他真是凉薄无义,但……他确确实实爱上了紫儿,一如他在多年前爱上嫣儿般,他爱嫣儿的柔弱无助,爱当嫣儿的依靠,爱上被人需要的满足感。紫儿却是另一个完完全全不同典型的女子,她看似柔弱,性格里的坚强特质却从未让她向旁人呼救求援,她总是默默承受那些该她或不该她的不平,总是安安静静地逆来顺受,安静的难以让人注意。
这次若不是为了嫣儿的婚事,她义正辞严的指责他,他仍会继续忽略她的存在,认定她是一个没有声音的娃娃。
他是注意到她了,两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他看到她的才情洋溢、她的坚忍宽容、看到她的细心体贴、她的柔情似水……
他从欣赏到深爱,这段过程是不知不觉的,他不知不觉地爱上她、不知不觉的为她心痛,也不知不觉的把她挂在心上,他爱上紫儿了,千真万确地爱上她,爱上和她一起聊天时的心灵契合,爱上和她独处时的宁静幸福,他爱上她了!
可是……在爱情背后,他是朱家少爷,她是朱家的哑巴婢女,这两个不同身份的人,是怎么也站不到同一个天秤上去谈论爱情,扣除掉族中长老的偏见外,他还要克服潜藏在自己心底的优越感,也许剥除这层骄傲后,他才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爱情。
他好想好想告诉她,这些天来他有多担忧她的身子,这些日子的寝食难安是为了见不着她的人……但,这些话怎能出口,一出口就成了诺言,他还没准备好担负起她的未来……
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再一些些就行了,让他把自己的思绪整理好,他会回来面对她,告诉她,他的承诺、他的心……
于是,千言万语成了一个深长的喟叹,俯下头,他吻上她泪痕斑斑的小脸。吮着她的泪,湿湿咸咸的,那是她的心情——酸酸涩涩……
他寻到了她的唇,她的唇一如记忆中那般甜美……他轻轻地在她的朱唇上描绘,像最心细的工笔画师父,一笔笔描绘出他的心情,他的舌头温柔地进入她的檀口中,在她的齿颊间留下心悸的喜悦……
终于,他放开了她,紫儿重新窝回她最喜欢的胸口,那是带给她无比安全感的温暖窝巢。什么都不要想,贴在他的胸口,不管他是否爱自己,不管他是否只是要寻求替代品的安慰,不管这份幸福是否纯属虚假,只要能在他胸膛前细数那醉人的心跳,她的心就会被甜甜的幸福给涨满。
“紫儿,等我回来……”他低沉稳健的声音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委屈。
尽管迷惑于他多变的态度;尽管不解于他异常的亲昵,她仍点头允了他的要求。是的,她会等他回来,在这个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
第七章
紫儿开始出现孕吐的情形,尤其是清晨吐得特别厉害,常常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弄得她整个人病偏憾的。
她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再过不了多久她的情况就会落入众人眼中,再也瞒骗不了任何人,她必须在那之前离去。
紫儿不想利用孩子步上青云,更不想少爷为她多担上一分责任,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他幸福,而非给他难堪啊!
紫儿很清楚,娶了她这样一个女子,少爷将遭人嘲笑非议,她怎愿让自己成为他的沉重负担?
她宁愿逃得远远,在天涯交接处想他、爱他……
只不过,她答应少爷等他回来,所以,她还留在这边等着。
扳扳手指,十天,再过十天少爷就会回来,她想再见他一面,把他的影像牢牢地刻在记忆深处,然后带着对他的爱远走高飞……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把刚做好的披风再次展开,细细观赏,那黑色缎面上的金色苍鹰是她连夜赶绣出来的,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她的情,随着这件披风,她的爱将长伴在他身边……
折起新裁好的披风,紫儿取出纸笔,研好浓墨,蘸满了墨汁的毛笔久久不落,未得书成,泪先流啊……
该写什么?写她的情真意浓、她的情何以堪?写她诉不尽的痴狂爱恋或不悔相思?人生自古别离苦,惜别、惜别,再珍惜仍无法免去一别,离愁别绪占满了她的心,止不住的红泪浸湿罗裙……
给勖棠: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
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难话此时心,梁雁双来去。
琴韵对薰风,有恨和情抚。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
紫儿
最后,她书得两阕词,前一首点出她对他的真情爱恋,后一首写出了欢聚难再,情到浓时断肠处,肠断弦亦断。
收了笔墨,倚过栏杆,明月依旧……
☆ ☆ ☆
“紫儿姐姐,裱画师父把你的画送来了。”小容踩着小碎步自外面奔入,人未到,声先至。
和芳儿、翡翠、含笑在房里做针线的紫儿,抬起头,扬起一朵微笑。
画拿进来了,紫儿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把画打开,仔细地寻找画中瑕疵。
“你画的是自己!好像哦!紫儿姐姐也帮我画一张像,好不好?”芳儿甜声要求,拉住紫儿的衣袖不肯放。
“我也要、我也要!你也要帮我画一张,不然太不公平了!”小容也连声嚷嚷。
紫儿点点头,收拾起桌上针线,回房取来丹青,摊开宣纸。
“先画我!”芳儿站到圆桌前。“你们说我该摆什么姿势?坐着刺绣,还是站着赏花?”她一会儿把手摆在下颔处,一会儿双手交放在身后,连试了好几个动作。
“我看你最好双手擦腰,做个泼妇骂街相,紫儿姐姐画起来一定会最传神。”小容跟着笑闹起来。
“你才泼妇骂街呢!不过……”芳儿偷眼往门外瞧瞧,关上门,接着放低声量说,“绣凤阁里那个才叫作泼妇骂街,有一次我打那里经过,老远就听到她在骂丫头。好恐怖哦!谁服侍到她谁倒霉。”
“那是她自己带来的人,你们别去管。”翡翠出声警告。
“谁管她,只要她不要犯到咱们头上,谁有闲工夫理!上回少爷已经明白交代过,她要人伺候就自己带人进来,咱们朱府的人不准她动!”那一次的胜利让小容到今天还津津乐道。
“少爷和老爷到京城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们要小心一点,别再让她抓到把柄掀风涛。”含笑细声提醒。
“知道了!”翡翠回答。
“上回我听叔端说,芙蓉夫人本是青楼歌妓,是老爷见她貌美,帮她赎身娶为小妾,我看这个媚儿小姐,根本不是她的侄女,说不定她也是青楼妓女,夫人看嫣儿小姐嫁给姑爷,赶忙找来一个垫底,好巩固她在朱家的身份地位。”小客把她听到的小道消息告诉大家。
“好怪哦,叔端这种事都不会跟我们讲,独独对小容说,你们说她和那个帅哥哥叔端有没有什么‘特殊交情’啊?”芳儿取笑她,谁都知道叔端和小容早是郎有情、妹有意,就等适当时机开花结果。
“嘘!才叫你们不要惹事又去说这些,万一传了出去,我看夫人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我们咏絮楼这群丫头。”含笑被上次的事吓坏了,忙要大家噤声。
“放心,这回我关了门,放低了声,没事的啦!”芳儿大胆地说。
“先说好,这一回不管是谁被关柴房,我们都要想办法偷渡东西进去救急,不然还有八天呢!要是少爷误了归期,一个人活生生饿上十几天,会来不及救的。”小容先把话说在前头,她这丰腴的身子可禁不住饿。
“你这么胖最有本钱饿了,若是她们发了疯又要找人关,你一定要挺身站出来解救大家。”芳儿回声馍她。
大家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含笑比出食指,要大家安静,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开门。“这位姐姐,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紫儿的姐姐?”阿金怯生生地问。
“有!有事吗?”含笑回问。
“我叫阿金,媚儿小姐想请紫儿姐姐到绣凤阁走一趟。”阿金小心翼翼。
“绣凤阁?她是顺风耳吗?我们这么小声她也听得到!”芳儿小声嘟嚷。
“不知道媚儿小姐找紫儿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含笑再问。
“我不知道,但是芙蓉夫人也在,她们请紫儿姐姐快一点过去。”
“如果不去会怎样?”小容跳出来,双手擦腰、杏眼圆瞪,一脸挑衅。
“各位姐姐请你们行行好,紫儿姐姐若不过去,小姐会责怪我办事不力……我……”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小容,别为难她了,我们同是丫头。”翡翠不忍。
紫儿叹口气,该来的躲不掉,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向阿金点点头,便拉住她的手,两人同往绣凤阁方向走。
“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待会儿若有事情也多个照应。”翡翠站起身走到紫儿身边。“你们有点耐心,在这里候着,”有事我会先回来跟你们说。”
看着两人的身影,小容、芳儿相视一眼,愁云浮上眉头。
“这一回紫儿姐姐又犯了她们哪一条律令?”芳儿一跺脚,气嘟嘟地抱怨。“谁规定小姐、夫人生气就可以寻丫头的碴!”
“就算没把柄,人家硬要掀风涛你能怎么办?哪个丫头能敌得过小姐夫人。”关上门,小容忿忿不平地说。
“少爷,求求你快回来!”含笑双掌叠起,乞求上苍。
☆ ☆ ☆
紫儿和翡翠在绣凤阁里垂手而立,静默的空气四处流窜,带着诡谲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她们不敢说话、不敢有动作,深怕动辄得咎,唯能静静地等待夫人、小姐宣判罪状。
哼哼两声轻笑,芙蓉先开了口。“紫儿,嫣儿一出嫁,你就接了任啦!进进出出都有丫头跟着,俨然是个小姐架式,真不简单。”
“夫人,您误会了,翡翠陪在身旁,是想紫儿不会说话,若夫人有事问紫儿,会弄不懂她的回答动作。”翡翠努力把话说得妥贴,却没料到换来两个大耳刮子。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主子说话可有你们回嘴的分?”媚儿巴掌甩过,打得翡翠头昏脑胀。
“翡翠知错!”她垂下头,忍住泪水。
紫儿不忍,做了手势要翡翠先行离去,翡翠摇头,才一句话都能惹来她们这样大的怒焰,独留紫儿一人在这里,岂不是更加凶多吉少。
媚娘看她们比着自己看不懂的动作,心火更炽烈了,她走向前抓过紫儿的长发,紫儿一吃痛头整个往后仰,她顺势连甩过几个巴掌,把紫儿的脸打出一片红肿。
放开她,媚娘气喘吁吁地坐回椅子上。“姨娘,我就说朱家没个当头的女主人就是不行,你看,丫头一个比一个更没规矩,就这样当着主子的面比手画脚,当我们是瞎子啊!”
她的话惹得芙蓉微微不悦,不能成为当家主母,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她的满腔不平只好转嫁到紫儿和翡翠的身上。
“跪下!你们要给朱家丢脸丢到什么程度才甘心!主子没问话就不能开口,连这种最简单的礼仪也要我亲自教吗?”她一面说一面劈头甩巴掌。
翡翠、紫儿别过脸想避开,却怎能避掉她的满腹怒火?
“姨娘,不是我爱说是非,你这夫人也太不济事,当得连一点威严都没有,主子要打,下人居然还敢躲闪,你们是欺姨娘不是正牌夫人?”媚儿话一挑拨,芙蓉打得就更加起劲了。
“还敢躲,再躲我就打死你们!”她打得兴起,顺手拿起竹帚子当棍子,帚子横过,紫儿和翡翠全身布满青紫。
“算了,姨娘坐下歇歇,我看你想要管教这群贱婢是很难了,人家可没把你看在眼里,要是我啊!早在八百年前就修理得她们伏伏贴贴,哪容得了她们这样张狂。”
芙蓉急喘着气息,姨娘坐下来喝口茶,狠狠地瞪着跪在地上的两上。
“阿金,你给我过来!”她声音柔媚得近乎腻人。
阿金依言靠近。
“跪下!”听见她说话的口气,阿金心底知道接下来她将面对什么,闭起眼睛、咬着牙,她努力让身体僵直不动。
“姨娘,你看看我管教的婢女有多乖。”话说完,她拿过芙蓉手上的竹帚子一下下往她身上招呼,凌厉不留情的棒子从空中刷过,然后落在阿金瘦弱的膀子上,只见她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紫儿再看不下去了,才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啊!她爬起来冲往前,拉住媚儿的手请她不要再打。翡翠亦随之跑来,跪在芙蓉面前。
“夫人、小姐,请手下留情啊!就算是婢女也是人生父母养,打在她身上,人家爹娘会多伤情啊!”
“我管教我的丫头关你们什么事?这可是我自己带进来的人,再不让开我连你们一块儿打!”媚儿尖着嗓门喊。紫儿频频摇头,用手抱住阿金颤巍巍的身子,回首看着媚儿的眼里写满控诉,这眼神刺激了媚儿,想起上次朱勖棠给的难堪,他让她在下人前失了面子,想起几次进入咏絮楼偷窥,看见她和勖棠亲密相依的模样,那股气就更加难以释怀。
她抡起帚子,故意一阵劈头乱打,恨不得几棒子结束她这条贱命。无论翡翠怎样哀求她都不为所动,没办法翡翠只好爬到阿金身后,和紫儿一前一后护住。阿金讶异地睁眼看着环在她身前身后的姐姐,满心感动,一串串泪水随着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