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就去爱荷华州吗?”
他没看她,却隐约觉得心被她的笑脸牵制,转不开方向。
“你知不知道路?我小时候去过一次,怎么走我不太有印象,你要不要先下车买一份地图?”
Steve不回应,怀疑自己怎会下这个决定。
因为她的伤疤?因为她唠叨不停的嘴巴?因为她搞笑的话?还是因为……单单一眼,她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单单十分钟不到,她把他变得不像自己。
“Unclebreter家里养很多牛和狗狗,他的玉米田里,玉米养得又肥又大,有一次我和小表哥在玉米田玩捉迷藏,他一下子就找到淳淳,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你知道我怎么办到的吗?”
“我很聪明耶,我找到好位置,一动也不动地蹲着等他们来找。不像淳淳,东跑西跑,表哥当然一下子就找到她。”
泪还挂在脸上,她说得兴致高昂,仿佛刚刚的抢案只是南柯一梦。
把她带上车是对或不对?Steve在心中问。
“我阿姨做的玉米浓汤一级棒哦!等我们到爱荷华,我请阿姨做给你吃,保证你赞不绝口。”
Steve始终不语,狭小的空问内只有代代的声音。
严格来讲,她是个聒噪女人,而他一向最不能容忍多话女人在身边,但不能否认的是——决定把她留在身边的人是自己。
代代话说得累了,打了一个没掩饰的呵欠,她好困。
“到爱荷华需要很久时间吗?”
他没应声,因他根本没打算带她到爱荷华。
“需要转机……大概很远吧!我先睡一下下,到了再叫我。”
她对他安心,安心的很诡异,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见死爱救不救的陌生人,她怎会对他安心?
怪!靠在椅背上,代代眯起眼。没道理,她就是心平气定,尽管小小的空间只有两个陌生男女。
他沉默依旧,她眼睛底下的淡淡黑眼圈让他泛起不舍。
“记得叫我……不要害我睡过头罗……”
车子转弯,她的头跟着旋转弧线,落到他的肩膀上。
靠靠靠……她靠上他的肩、他的胸、他的腹,到最后索性缩起脚,以他的双腿为枕,寻一个舒服姿势,睡个高品质好觉。
撩开她的长发,两道七、八公分的暗红色伤疤再次跃上眼帘。
这个伤很久了吧……不舍柔软了他凌厉眼色,摘下墨镜,他仔细审视。
她年轻、干净,单纯无畏的举止让他联想到初生之犊。她不害怕坏人吗?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竞无畏于他这样一个大坏蛋,敢在他身边睡得深沉。
相较于她的勇敢,他应该算是胆小男人,他从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沉,总是一个惊觉便清醒过来,更别说在陌生人身边熟睡。
他怕暴力、怕血腥、怕污浊的人事,偏偏自己就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大坏人。
是不是讽刺?的确,是讽刺!这个讽刺推动了他改变组织的决心,他要漂白龙帮,要光明正大站到阳光下,不用再担心下一刻,黑枪扫过,生命终结,留下对生命的无限遗憾。
他汲汲营营努力,只想求得一场好觉,就像腿上的小女人,不管身处何处,都能睡得安心惬意。
“Steve,我们要去见义父,带着她好吗?”
义父……他的心情往下沉,史密斯先生是一路提携他上来的人,对他,Steve从来只有感激,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与他对垒。
低头,看见睡得像小婴儿的代代,烦恼暂离;难得的温柔眼色浮现,他的手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我们不带她,先送她去我家。”
不对女人动容的Steve,竟莫名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甚至要把她……带回家?Tony明白这个女孩子将会成为Steve生命中的重要。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背上麻烦,她会成为你的弱点。”
理智阻挡他出言祝福,他没有办法看好Steve的恋情。事实上,他应该说服好友,放弃这个异国女子。
Tony是和Steve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从小他们让史密斯先生收养,一同读书、成长,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
他们优异的禀赋让史密斯另眼相待,他栽培他们,期许他们接下自己的棒子,将龙帮发扬光大。
没想到,当他们日渐长大、一步步跨向组织核心后,他们不约而同出现相同看法。
他们厌倦刀口舔血的日子、厌倦以掠夺获得暴利的生活,更厌倦弱者的求饶眼光,于是,他们花下五年时间,有计画地一步步改革他们从小生活到大的龙帮。
事实显示他们做得很好,短短几年内,龙帮在美国地产界、观光业崛起,最近更计画涉足影艺事业。
他们不再贩毒、不再收保护费,几千个兄弟有了新专长,终于能安定下来,过过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改革,总会碰上阻碍,过去五年中,他们经常被放冷枪、几度从绑架事件中安全逃出,但他们不松手,反而更加快整合脚步。
几年下来,他们解决了大部分的人事和问题,这些不愿山黑转白的人,反对改革的主因是收入减少,再不能自非法行业中谋得暴利,于是他们集体离开龙帮,投靠其他帮派,并时时制造对龙帮不利的事件。
对这些,Tony和Steve不得不展开反击,他们配合警方大力扫荡毒枭,让威胁到他们的帮派措手不及。
可这些毒枭都是史密斯的旧友,基于江湖道义,他不能不出面主持。
所以今晚的谈判对象是史密斯先生,一个对他们只有栽培之恩,没有分毫过错的人。
“她不会成为我的麻烦。”Steve阻止他的话。
“话别说太满,总之,我不希望她影响到你。”Tony语重心长。
“她没有你想像中重要。”
“是吗?好吧!如果这么说会让你觉得安心的话。”
Steve没正面回应他的话。“这种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
“一年吧!如果我们够卖命的话,一年后龙帮将永远脱离黑社会。”
“你最好选上参议员,我不想再有延宕。”Steve说。
“我会的。”
参政是他们下个目标,届时黑白两道都会对他们有所忌讳。
“那就好。”
低头,他轻抚上代代的脸,细滑的触感在他手中散开,一年……他突然觉得连一年都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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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醒来的时候,夜幕低垂。
伸伸懒腰,她好像永远都睡不饱,打个呵欠,赤脚下床,代代在陌生的空间里游荡。
很冷的房子,够大却缺乏设计感,抚抚冒出疙瘩的双臂,她不喜欢这房子的色调。
地板没有长毛地毯,裸足踩上有些冷,踮起脚尖,她像芭蕾舞者,蜻蜓点水般在没人的仙境探访。
“有人在吗?”她用中文说过,再用英文重复一次。
没人在?
她定过楼梯,一层层往下。“请问,有人在家吗?”
虽然对这地方很陌生,但她并不心慌,因她晓得这里肯定和那个不爱笑的外国男人有关,而她对他……安心。
“大概真的没人在。”
她耸耸肩,走到楼下,沙发上面没有抱枕,屁股坐下,又觉得冷了。
打开电视,连连点选几个频道,没意思。
代代再度起身、再度踮脚尖、再度游荡。
这回,她逛到一个可以制造温暖的地方——厨房。
她开火,找到麦片,替自己冲一杯温暖。
走回客厅,她无从选择地坐回冰冷的沙发上,没关系,这回她手上捧了一杯热情,不怕冰冷。喝一口,人间美味——任何东西在肚子饿的时机出现,都是人间珍馐。
门打开,让代代心安的陌生男人出现,她忙不迭放下杯子冲到他身边。
停下脚步,他望住身边的干净天使。
她是精灵吗?一个落入凡间的精灵撞进他生活,在他漆黑心灵点上一盏明灯。
明灯亮起,温暖涌上,他的心融化在她的笑眸里。
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想把一个人永远留在身边的感觉,但现在的Steve有股强烈冲动,想把搞不清楚状况的天使留在身边,长长久久。
久违的微笑再度挂上唇边。如果说,一个不爱笑的男人经常为同一个女人微笑,那么,还有别的意思吗?
他想,他喜欢她,或者,比喜欢再加上一点。
今夜的Steve很轻松,他没想过义父会为了支持他,放手他重视多年的江湖道义,一个担忧近半个月的谈判,居然出乎意料的轻松顺利。
“你回来了。你是不足去帮我探听Unclebreter住哪里?谢谢你,我知道没查清地址就跑到美国有点鲁莽,可是我实在等不及要见妈咪,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拉住他的手,她拉拉杂杂说一大堆。
“你不晓得地址,就跑到美国寻人?”
他侧脸看矮个头的笨女人,原来她不是天使?是白痴!不易起伏的情绪进入红色警戒。
好啦!她不但能轻易带动他的好心情,也能轻易将他的心情送进地狱,这种情况有什么解释法?
解释一:他对她,比“一点”喜欢多很多点,多到保护欲泛滥成灾,多到他已经无法容忍她受伤害。
解释二:他中了她下的蛊,从此心情只受她摆布。
Steve认为正确答案是一,因为她没“智商”只有“智伤”,智伤严重的女人制不出效果如此强大的蛊毒。
定定望他,她不退缩。
他脸部线条刚硬,抿紧的双唇不发一语,以这种线条作画,会构出一个坏脾气、坏性格男人。可是她没办法让自己的视线,脱离这种线条不够优美的五官。
“你在生气吗?”她踮脚尖问他。
是的,他生气自己居然喜欢上一个“智伤”很高的女子。
话写在Steve脸上,可惜她没学过屎脸解读法,因此,抱歉,她只能继续用自己的白痴解析法,为他排解愤怒。
“别生气,生气对事情没帮助,只会把事情弄得更乱。我知道自己的作法很糟糕,但我真的等不及见妈咪—面,你有没有心里挂着一个人,想大人见到他的经验?假若有,你会体谅我的心情。”
经验?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她挂在他心间,催促他频频回顾。在谈判过程中,他想到她好几次,频频张望,次数多到同行弟兄以为他赶时间,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有罗。所以你一定能理解我这种蠢行为叫作想念。我好想好想妈咪,白天想、夜里想、梦中想,好多年我都睡不好,因为我想念她。”
轻喟,怒气暂歇,他的大拇指抚过她眼眶下的黑眼圈。这就是她沉睡不醒的原因?
他的大拇指粗粗的,抚过她细柔脸颊,不是太舒服,但是她喜欢他指尖传来的温暖。“我们现在在爱荷华的旅馆吗?”
他笑了,因她的问话,刚硬线条变柔软,好看的浓眉尾端上扬,漂亮的眉、漂亮的眼,他具备好心人该有的慈眉善目。
“奶奶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像你这种好心人会有善报。”
奸心人?在黑道闯荡多年,双手染满血腥的他,居然让干净天使赞扬好心?
“我们在纽约。”
Steve实说,不想她用“好心”加诸在自己身上——他受之有愧。
失望在脸上现形,代代皱起柳眉。
“我以为你要送我去爱荷华。”
“我很忙。”
他居然对一个女人解释?!
向来他作任何决定从不告知谁,而他居然对她解释?单单为她那双垂下的眉眼,和不快乐的嘴唇?
“所以说,你会陪我去爱荷华,等你比较不忙的时候,是不是?”
“是。”他答应得太快,不符合他沉着冷静形象。
“那……好,我等你,等你不忙的时候陪我去。”
代代没注意自己用了“陪”而不是“送”,潜意识里,她期待和他的关系不光是“落难人”和“贵人”关系。
“这里……怎么伤的?”他的手指从眼眶往下滑,滑到代代暗红旧疤上。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不起来了,你信不信我?”她轻声问。
想不起来?这么重的伤要多危急的状况才能制造出来,与其说她忘记,不如说她不想讲!也许伤疤背后有太多她不愿回想的惨痛记忆。
“你不信我?”从他两道勾起的浓眉,她猜出他的怀疑。
“不怪你不相信,我也不信啊!当我在镜子里看到那丑丑的两条蚯蚓时,我问自己是怎么弄出来的,可是……我真想不起来。”
“你看它们,存在历史好久了是不是?会不会是婴儿时期留下来的?没关系,等找到妈咪,我再问问她。”
欲盖弥彰,他嗤笑。
“你母亲为什么到爱荷华?”
“她和爸爸吵架,离家出走。”
“吵架?离家出走?很多年?”他用最简单的辞汇,厘出她话中诸多矛盾。
“是啊,大人的事我搞不懂,这几年爸爸头上长出好多白头发,我猜他也想念妈咪,只不过两人都固执,不愿意放下身段。”故事在她的想像中变得合理。
“我会帮你。”
他把她的事揽在身上,虽如Tony所说,现在并不是发展感情的好时机,但是他的心自行作出选择。
“谢谢,你饿不饿?我有泡一杯热麦片。”
“好啊!”他累得不想出门觅食。
代代拉过他走到冰冷沙发前面,怪异的是,有他在身边待着,沙发变得不再冰冷。
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他一口、她一口,两人合作,麦片很快吃光光。
“再煮一杯?”她翻翻空杯子。
“好。”她又拉他的手腕,踮起脚尖,以芭蕾舞姿势准备跳到厨房。
“脚会冷?”他扯回她问。
“嗯!”她点头,夸张地在地板上跳来跳去,表示地板真的很冷。
弯身抱起代代,他将她抱至厨房。
“我可不可以不下来?这里很暖和。”她用食指戳戳他硬邦邦的胸膛。
“好!”他简单回答。
他用一手抱她、一手煮开水;她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加上一口,拆解麦片包包。就这样,两人两手,合力泡出一杯香味四溢的麦片糊。
再一回合,你一口、我一口,他们分享杯中温暖。
“坐好。”他把她放到餐桌上,转身清洗杯子。
“你是新好男人,我爸爸都不做家事。”
脚不冰、屁股冰了,她把手心朝下,压在屁股下面,刚捧住麦片的手还留有余温。
“你妈离家这几年,谁做家事?”Steve理所当然地问。
这些话在早先,会让他觉得琐碎,不是大男人该出口相询的小问题。
“我做啊……”在她直觉回答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顿顿口气,她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是吗?那么你该有一双粗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