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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红  第15页    作者:恭媞

  背後传来一股温醇而坚毅的掌触,她心中一酸,仿佛真正绝念什么。魏紫旋身一转,轻轻推开那温柔的力道。和血压下喉头腥甜,她静静说道:「我的恩怨,由我自己了结。」

  姚黄一震!望向她决绝的眼神。他一向很明白魏紫固执的程度。原以为替掉她的剑就能暂时阻却她急切的仇念……他微微苦笑。即使现在手无寸铁,恐怕她也不惜以肉身与桃君拼个同归於尽吧。

  也罢,他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眸光。

  指分气丝,他迅速在魏紫身上下了一道无形禁制。

  「姚黄?!」魏紫惊声,一身竞无法动弹,只觉一股温醇气息在身周泊泊流转,而渐稳厚。然後将自己缓缓托起,送向丈外一棵盘根老树旁。

  「无需惊慌,这道禁制片刻即解。」

  魏紫见到他歉然的一笑,恬适一如从前所认识的姚黄,心头却无来由一股心悸。却听他言中有未竟之意:「倒是……」言语已隐於风声。

  以姚黄为中心,一道绵厚气流滚滚翻腾而起。花开花谢飞满天,遍地打落的残英再度盘卷於雨势当中,隐闻喧肆的风雷之声。只见在桃君与姚黄的四周,形成一圈红染的气墙,直待落红缤纷坠地,气墙仿佛才消隐於无形。

  「不论是何因果,我都已应允了将一同面对。紫,你便让我一回好吗?」他静淡笑向魏紫,仿佛争的只是小儿女气事。

  「我……」怔怔看著他似乎越见苍白的面孔,魏紫心绪一阵凌乱,不知该说什么。她的心跳如擂鼓,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讯息遭她遗落了……

  一旁已沉默半晌的桃君蹙眉道:「姚黄,你可是破釜沈舟了?竟在此时设下结界?」

  设结界彷若立下生死状,不到一方生死已判,禁界不会解开。虽然在结界之内,施术者的术力有增幅的效益,然而却会耗掉倍乘的精气。最糟的情势,是在结界之内的两人都同归於尽。一般而言,若非深仇大恨,或为铲除穷凶极恶的魔物,等闲修道者不会大耗精血布下结界。修为若桃君之境,也不曾思及驱动这道术法。

  有什么妖物值得自己牺牲修为?桃君无意理解这种凡夫的心绪。剑在他心弦,向来只为斩妖而拨弹。一柄桃木剑,岂惧多杀伤?颊上分流的绛薄之色随雨迹溶入斑褐衣襟,褐袍青年冷漠一笑。

  「百年相交,竟为一妖物而恩断义绝。」桃君敛下眼睫,泯去眸中最末一丝晴意,「姚黄,你既入魔道,我也不再手下留情。」启帘,一道精滠神光进射而出。

  姚黄一凛,弃下手中长剑,挽弓当挽强的道理他是识晓的。

  平胸抱气,结指为印。他已无反顾之途,为了魏紫。

  「桃君,得罪了!」

  举凡仙人或修道者,大多练有法器,独独姚黄却无。他生性无争,不愿为此伤神,至多以本命精气结印为法。以本命为器,虽是驱转自如,却颇耗气神。他本不擅攻势,面对不可小觑的桃君,只能竭尽灵识运思。如何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方寸很快已有了计较。

  指掌圈两仪,两袖分画无数圆满,隐淡的金色流光由他胸前推射而出,遽结雨浪,涛势如化干堆雪,滚滚向桃君翻袭而去——速战速决才是良策。依自己的修为,结界是无法撑持太久的。

  指捏剑诀,褐衣束发的道装青年冷然淡视。翻袖一转,桃木剑瞬即腾跃而起,嗤嗤划断雨线,凌空破去——未料剑势一缓,已受阻於前。

  雨浪分向多道,往中央煞剑聚拢,势气奔放。重重层办状如牡丹,恍附本命,向花芯处覆拥而入。空气中溢满潮冷而浓郁的牡丹花息。

  桃君心神一窒,神情罕然一紧——不曾料到结界之内,姚黄的术法竟可登极至此。眼见本命桃木剑已受制於空,如风雨飘摇之势又下得动弹。他剑眉一挑,回掌并指,默念法诀。

  起——斑褐木剑应声侧转,疾疾跃向长空。

  长剑如罩罡气,缓缓以回旋之态带起风虎之啸,层层穿破气浪,终於返向桃君身旁。凝空不动如山。见眼前气海已消弭於无形,桃君反手将桃花木剑收拢於背後剑囊,肃容望向姚黄。

  丈外传来惊惶的唤语:「姚黄!」是仍不得动弹的魏紫。

  只见姚黄已半跪於地,一缕血丝自唇角泌出。桃君心中亦一动,「以本命为器最易自伤。姚黄,你仍执迷不悟吗?」

  「我还未认输哪,」他一声朗笑,勉力支起,拭也不拭唇边殷红,也不曾看向魏紫。双掌翻空,交於顶天会穴。他劲漫指尖,凝气聚神。

  「小心了,桃君!」一道真气疾射而出,璀璨如烈火流金,竟然阻住结界数丈内漫天的雨势。凝空盘旋。

  桃君神色一凛,脚踏方位。

  「住手,姚黄——你会死的!」死,对仙人而言,几乎意味著魂飞魄散——况且是现在耗尽气血的姚黄。魏紫终於恍然方才心悸的缘由。

  死又如何?血红其实是一种苍凉的颜色,不断从他体内流泻而出,滋养盘空的金气成璀璨,连雨气的色泽都换成凄厉。

  「住手!我说过不再爱你了,你何须自作多情?」她颤颤吐出惯然的无情字句,试图截断他枉然的执念。

  一点一点的红艳珠子不断淌下,浸染姚黄胸膛。一如阶前点滴,何时至天明。

  拭又如何?不拭又如何?拂了尘埃又落尘埃,他的心从来不是明镜台。

  他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是了,还差最後一步……

  轰——

  奔雷霎响,银电划过,滞空的金气奔流而泄,尽化风刀雨箭,袭向桃君——他已焚敕符,足踩七星步伐,肃容以待。

  「姚黄,你这执迷不悟的伪君子——」她空无而绝望的言语。

  为什么执迷下悟?他也曾对一个女子这么问过哪……是谁?是谁呢?他空蒙的眼对上颓倚於老树上紫衣女子的眸——那是一双蕴含无尽悲伤的眼。是了,是了,她的名字叫……

  风刀划破七星屏障,雨箭长驱直入——桃木剑自剑囊直袭而出,凌空欲斩断箭雨。阵阵残花红雨纷纭而落,一片芯办著落於桃君眉间,仿佛依恋不去。是桃花,桃君一怔,瞬间失神。

  姚黄一震,雨箭顿止。

  桃木剑去势末止,直刺姚黄——剑身穿出,剑柄抵住胸口,那直教人椎心刺骨的力道将他直直撞向另一棵老木。

  碰!剑尖刺入干身,姚黄胸口的剑柄犹晃动不止。他呕出最後一丝气力。

  一阵乱流飞窜,结界化於无形。

  魏紫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仿佛一切都在须臾,眼前究竟是何景象,竞有一时不可分。不知多久,一声凄厉的尖叫划过细雨斜风。

  「不——」魏紫只觉双脚摊软。踉舱地奔至姚黄身旁,看到面无血色的他,她忍不住跪坐在地。贯穿他胸口的桃木剑,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我都说我不要爱你了……不要爱你了……」

  「这是我的自私啊。」胸口的伤让他四肢百骸皆痛疼,他吸了一口气,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我想要你好好活著,但是……对不起,我终究无法与你相伴到老。」

  「不会的!」她有些惊恐,手不自觉地紧揽住他的,想要他了解,「你让我等了千年,又怎能再让我这样朝朝暮暮?你听著!就算枝枯骨烂,我也陪著你!」

  「紫,」他唤了她一声,缠缠绵绵,「但愿我能就这样一直唤著你……你是我千年来解下了的思念,你现在还感受不到吗?」

  「我……」她摇摇头,眼泪滴了下来,淌上他修长的手指,「我不要感受,每回我只要一对自己承认,你就要离开我了……这太残忍……」

  她的话让他心中一阵酸,他又何尝愿意呢?只是……

  胸口传来巨痛。他咬住牙,只剩这唯一的机会可以诉说啊。对他的魏紫。

  「这或许就是我的劫数,我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关。」他定定地凝视她,「但我也不想逃。成仙这个念头让我与你相处、相知,我感谢并且庆幸,甚至因为如此,我已不枉此生。」他顿了顿,拭去她眼帘上的泪,「只是,对你实在有太多的歉疚,我总是带给你痛苦……然而我好希望你快乐。」

  「不是这样的……」她低语,「我……」

  「我是真的自私,不值得你的爱。就如同我无法眼睁睁看著你在我面前死去;就如同我希望你活下去找到你真正的快乐:我是自私的。如果你爱我,请你成全我的心愿。如果你不爱我,那就更不需要为我感到痛苦了。」

  魏紫静静听著,并不说话。姚黄见她如此,叹了口气,移开视线,看向桃君。

  青年的唇边有一道血,却仍笔直地站著,他正看著眼前这对恋人,眉宇间漫著疑惑。

  「桃君,」他平静地开口,带点恳求:「你放过她好吗?」

  青年闻言,眉微蹙,正要开口。

  「姚黄,你错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吗?」魏紫开口打断,忽然释怀一笑。

  「你说你自私?难道我就不自私吗?不!我偏要由我自己的心,我就是要到黄泉路上与你作伴,两个人都不孤单!」

  说著,顺著他的视线,她见到青年,想著他无情的木剑,心里悲恸冷硬起来。

  「我不需要你的放过,今天我就用我的血来祭药儿、伴姚黄!」

  她勉力站起,回过头记忆他最後一眼。同时,给他一朵最明媚的微笑。「让我陪你吧,你可不许忘了我的样子,或让我寻不到你。」

  「紫!」

  不理会他的呼喊,她心一凛,旋身,一把长剑霎时飞向桃君。

  青年反应亦灵敏,他知魏紫重伤,此乃最後意气。反手一挥,一面铜镜上手。

  「姚黄,你怨不得我。」青年沉声道,同时铜镜凌空而起,匡琅一声,魏紫的长剑落地。

  「啊!」她退了数步,呕出一口鲜血淋漓。立於风雨中,只觉身旁有万缕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如同火光般灼烧著她。

  她咬著唇,却忍不住缩起身子。就这么著吧?再忍一忍——

  「不要伤她!」

  「姚黄你!」

  熟悉的担忧声与青年讶异的声音不预期地跃入耳中。她恍惚的神智忽然再清醒下过。他!他?

  一道暖暖的光霎地飞过,拢住她全身,让她再无所谓痛苦,然而却让她更害怕。

  「姚黄!」他胸口的血止不住地涌出,跃入她再清明不过的眼瞳。「住手!住手——」你这是何苦?终是斗不过桃君的,那是你的本命花啊!怎可拿来护我?

  察觉她的目光,他朝她的方向一笑,想让她释怀,给她安心。

  风风雨雨、恩恩怨怨,如果这是我贪恋你的代价……

  「紫,再见了。」他清朗的声音乘著风飘入她耳中。

  瞬间,桃君一个指诀,那道笼罩魏紫的暖光应声而散!

  「不——」

  为了你,我愿意执迷於不悟。

  尾声

  翠草如茵,而节令又逢清明,洛城飞花。

  想必城疆之内,又是一如昔年的繁簇光景吧?即使年月逐落花而去,还有不尽的来年哪……

  光岁於她来说,意义又更加薄弱了。

  没有那个人为伴的日子,比起早些的一千多年更加难熬,因为她连可以恨的对象都没有了,只能执守一个不知将耗磨她多少韶华的希望。

  会不会,这个希望其实只是当初牡丹仙丽娟的权宜之计呢?

  魏紫不止一次这样质疑过,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也没有额外的计较,她也就这样经年地守住了一洼花田,一瓢清饮。

  绛紫的纱缎华衣早已不曾拂上身,她束起了发,挽成一个端庄的髻,嚣烟都隔在荒山之外了。

  她熟练地在屋里屋外穿梭,踏著每一分不会错的步。

  她的花田里只养一株黄牡丹。

  百般呵爱都只专注於唯一的颜色其余颜色再也入不了她的眼,甚至是那抹鲜泽的黄,她用记忆鲜明了那铭心的纯粹。

  遥远的年月之前那滂沱的雨,至今仍纷纭离乱地浇在她心头,但她的泪却已乾涸。都奉与了田洼之中的牡丹。

  她以泪供养。

  魏紫失神地追想著那些难堪旧事……

  「姑娘,」年轻人温润的嗓音在她耳边敲响,她已许久不曾闻人言语,「请问这株牡丹是你所养吗?」

  他斯文有礼,声音中竟泛著一抹能够触动她记忆的熟悉……

  「啊,是我所养不错。」魏紫眼里透不出准心,盈盈一拜。

  「姑娘的眼睛……」青年略有迟疑,怕言及姑娘心中的痛处。

  魏紫一笑,「不过是早些年哭瞎了。」

  她安然站直了身,仰起容颜恰与青年相对,青年却在这时才看清了掩覆在魏紫头纱之下那几缕发色,「那姑娘的头发……」

  青年隐约知道作为一个人,不该言人之讳,但他对著她,竟无法矫饰自己的关切,让他自己也无法厘清。

  「那是愁白了的。」魏紫淡淡笑著,一股温慰油然而生,「公子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倘若姑娘不嫌我冒昧。」青年含笑有度,应她之邀进了小屋为客。

  「公子由何处而来?」

  「说出来不怕姑娘你笑我,打我醒过来就在这重山里了,我也不知道我由何处而来,但是我隐约有个感觉,过去照拂我的,肯定是个对我有很深厚感情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来照顾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伤心。」

  「若是公子的亲人,哪有感情不厚的呢?至於伤心,也许是因为那一位也有自己的故事吧。」魏紫沏上了一壶茶,目盲早已碍凝不了她在这居室里的作息。

  「姑娘说得有理,你这样明白人的感情,那么你的故事必然很动听了……」

  魏紫淡淡一笑,看在青年眼里竟有如一朵乍放的娇妍牡丹,「公子不嫌闷的话,我也乐得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MAY  MAY  MAY

  千年再千年,已经数不尽今日的朝与流逝的岁。遥久的彼年里她与他缠蜷於恋,而火焰焚烧他们的爱成为折磨,她年轻所以气盛,不识得他的心情,非要拿生死来兑证。

  她一直是希望由她自己的死亡来终结这场情殇,然而他的爱恋终究还是比她的绝望更坚决。

  情人们总是痴傻,不将自己手中的所有都输尽了不会觉悟。

  「那么独自一个人悲伤地活下来的她呢?」青年听到这儿,但觉心中一恸,急切追问魏紫。只见她颊上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来……

  魏紫也不伸手拭泪,任它擦成颊上的湿痕,「她开始等待。掷以泪酬、以发地无尽等待——有一天她的情人会再次摆脱牡丹的形桎,重新对她展开微笑。」

  「那么……」青年胸中一窒,屏息问道:「她等到了吗?」

  魏紫不说话,她颤抖的手指缓缓抚上青年的脸庞,带著一份期望与忐忑。指腹逐一擦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薄唇、他的颧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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