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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  第15页    作者:亦舒

  女明星与美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以在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

  我们一件一件拨着看,有中式有西式,春夏秋冬,外衣里衣,有些不知是怎么挂着的,裙子的绫罗绸缎足有七八层,金碧辉煌,搭着的皮肩,有些是皮裘,有些是鸵鸟毛,有些是亮片,看得我眼花缭乱,几乎没一头栽倒在地。

  编姐拎出一件长裙说:“看!”

  唉呀,这是一件肉色的薄纱衣,完全透明,只有在要紧部位钉着米色的长管珠,高远看去,但见它些微地闪着亮光,性感得不可形容。

  姚晶怎么会穿这样的衣裳?我冲口而出,“这是我梦想的衣裳,我要它。”

  “配这个披肩。”编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镂空的披肩,一格一格,做得剔透玲珑。

  姚晶的毕生精力就在这里了。

  我们又看到姚晶的鞋架,足足有百多两百双鞋子搁在那里,都抹得干干净净,什么质地都有,从九公分高之黑缎鞋到粉红色球鞋,大多数属于同一个牌子。鞋子的名贵不在话下,最难得的还是鞋子的洁净度极高。

  再过去便是手袋,晚装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装着。

  我们如进人仙宫的小孩子,把盒盖打开细看,有好几只是K金丝织成,我惊叹:“现在我知道姚晶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价值连城、虚无缥缈、根本不实际的东西,用来装扮她自己,使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灿烂,明亮耀目,使人一见难忘,烙在心头。

  我们在她的皮裘中巡回。

  “给谁?”我说,“这些衣物给谁?应该如何处置?”

  我们两人都目为之眩。

  “但我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搬走它们。”

  “同马东生商量,我们家哪里放得下。”

  呵是。马东生。

  大宅的电话线已经切断。我奔出空洞的屋子,到管理处借,马东生说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我坐在更衣室内,对牢镶满水银缨络的镜子,仿佛看到姚晶隐隐杳杳地出现,脸带微笑,嘴角生风,如与我们颔首。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与我见一面。姚晶,因为我终于了解你明白你,在你去世之后,我触摸到你生前的一切。

  我拣起那件豹皮的大衣,将之放在面孔边,我最后一次见姚晶,她便穿着这件衣裳,洒脱地,随便地,不当它是一回事。

  他们说,越是穿惯吃惯,有气派,见过世面的人,越能做到这样。编姐说:“我早听一位阿姨说过,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随便挂在家中,只要不过分潮湿,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坏。”

  我笑一笑,女明星与皮大衣的关系……犹如学生与功课,作者与书籍。

  马东生来了。

  他精神非常地紧张,只向我们点点头,我们领他进去看那彩色缤纷的一屋霓裳。他很震惊,错愕的程度不在我们之下,他带来许多巨型空纸箱,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叠的衣服,全部折起放下去。

  三个人默默地装了七、八个箱子,马家的司机亦过来帮忙,两只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把他人都遮住了,来回七八次才搬清。

  马东生的神情渐渐松弛,额角冒着汗,他忽然温柔地向我们说:“你看安娟玩物丧志,你瞧瞧这些衣架子。”

  衣架全用缎子包扎,多数还吊着干的花瓣布包。

  我深深叹口气,有什么用呢,这样贵族有什么用呢,生活得无往而不利的人——并不是姚晶类。

  我们再向马东生看去的时候,发觉他在流眼泪。他有多久没见姚晶了!在她的衣冢中,他回忆到什么?

  我一向尊重他,拍拍他的肩膊,把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

  第十章

  他静静问:“你们会不会笑一个老男人无故流泪?”

  “别开玩笑,马先生,眼泪还分老嫩?”我说。

  编姐白我一眼,像是怪我在这种错误的时刻卖弄幽默。

  但我那句话效果倒还好,马先生吁一口气说:“人不伤心不流泪。”

  他是这样地爱她。不一定要英明神武的小生才可以有资格恋爱,感情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从开头就觉得马东生是个最懂得感情的男人。我说:“我在想,这些衣服,或许可以给马利?”

  马东生点点头。

  他吩咐公司的人开了三辆十四座位车来,才把衣物全部搬走。

  “徐小姐,我很感激你。把她的遗物转交给我,你不会后悔,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走了以后,我们也回家。

  编姐与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间香薰的味道,挥之不去,整个经验如幻如真。

  “他会把那些衣服怎么样?”编姐问。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会回家做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把这些衣服全部挂上去,然后天天在房间中坐着,回忆他与姚晶共度的日子。”

  “他真的会那么做?”

  “绝对会。”我非常肯定。

  “他这样爱她,怎么还留她不住?”编姐问。

  “你父母也爱你,为什么你还是搬出来住?他不能满足她,什么都是假的。”

  “你这话说得好不暧昧。”

  我苦笑,不再回答。

  我们在晚上有个很重要的约会。

  在赴瞿家途中,编姐犹自说:“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你的。”

  “我穿到什么地方去?我完全没有用。”没有一件样子是安分守己的,务必要把全人类的目光都勾过来,而且跟着还要叹一句:多么高雅美丽有品味。

  我是个普通人,用不着这类盔甲来装扮。做人做得这么触目突出,成为众矢之的,多么危险。

  一开始就骑虎难下了,然而我不必担心这一点,我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痛苦。

  我们拐个弯,去接石奇。

  他在门外等我们,看见我们后大大松口气。

  答应我们穿得最普通,结果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全身白,加上白球鞋。他那张注过册的面孔使途人频频回头向他张望。

  他静静地上车来,缩在后座。黝黑的肌肤使他双目更加明亮,牙齿更加洁白。

  不知他这一次出马要用天赋的本钱吸引何方神圣。

  我们到得比较早,马利亲自来应门,她仍然是女学生家常打扮,轻便秀丽,头发束条马尾巴,穿条紧上身的洒裙,平底鞋。

  编姐立刻说:“这身打扮,记不记得?”

  我马上想到旧画报中看过的,姚晶初人影坛时,最流行的这种装扮。马利长得真像她母亲,石奇在一边发呆。

  我们为她介绍石奇,马利对我们很亲热熟络,对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没有把他认出来。

  石奇枉费心机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

  “爸妈很快下来,我们先到露台坐坐。”马利招呼我们。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厅素净大方,悬着,小小的酸枝木镜框,上面写着:基督是我家之主。气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头一宽。

  露台极大,放几张旧的中国式藤椅,已经洗刷得红熟,非常舒服,臀位处松凹进去一点,我老实不客气坐下。

  我们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厅。

  “徐阿姨,”马利同我说,“你知道爹爹刚才叫我去看什么?”她一面孔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说是我生母留下的,问我喜不喜欢。”

  我问:“你可喜欢?”

  “咦——”她缩紧鼻子,这个反应使我们大大意外。

  “怎么,有什么意见?”我大吃一惊。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马利说,“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妆舞会中,要不就似豪华马戏班的制服,真奇怪她会有一屋子那样的衣裳。”我与编姐呆住。

  这就是代沟了。相差十多年,我们之熊掌,竟变了马利的砒霜。这是我们事先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徐阿姨,你有没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纸,红红绿绿,窸窸索索发脆,全部不能洗。”

  马利说:“衣服怎可以不洗?多脏!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与编姐看着马利发呆,百分之一百语塞。

  “怎么,”马利略略不安,“我说错了?我做错了?”

  “没有没有。”

  马利等我把话说下去,我又辞穷。

  不同的环境培育不同的人种,我想姚晶早发现马利尽管外型跟她长得一样,性格上却与她没有半丝相近,她女儿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够把任何东西交给马利。

  马利不会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么会把一切交给陌生人。

  马利试探地说:“我不可能用得着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对,”编姐说道,“不要紧,你爹爹会得保存它们。”

  马利听了如释重负。

  她一转头,扬声说:“爸妈已经下来。”

  瞿氏夫妇是一等良民,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结缡十载没有生养,欣然领养马利,瞿夫人根本是马利的亲姑母。

  马利在养父母家如鱼得水,一点遗憾都没有。

  马利替我们介绍,我们又忙着介绍石奇。

  瞿太太很客气,一直说:“马利,你不认得这位大明星?天天在电视上都可以看到的。”

  马利礼貌地微笑,但是双眼中茫然神色证明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大明星,认不认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紧,弊在她压根儿没发觉石奇有什么过人之处。

  呵石奇碰到克星,魅力无法施展。我暗暗庆幸,否则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来。

  石奇身受的错愕使他活泼闪烁的性格大大逊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诺言,他只坐在一角,不发一言。

  我们刚要坐拢吃饭,门铃一响,马利立刻去开门,马尾巴抖动着,无限娇嗔。

  “是罗伦斯。”马利欢呼。

  这个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着他的手臂进来。

  一比就比下去了。

  罗伦斯与石奇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浓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书卷气,一股清秀腼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贬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裤沉实美观,人家较为老土的白衬衫配合身份,石奇这时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个电视明星,随时上台接过麦克风就可以张口唱歌。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这边厢罗伦斯与马利匆匆喝了碗汤就到书房去谈心。

  瞿太太摇头,“这孩子,没礼貌。”

  “少女情怀总如诗。”我微笑说。

  石奇低头喝汤,不出声。

  其实他不必难过,影迷还是有的,那种十三四岁,还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学打算攻硕士的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画家类。

  我们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佣人端上水果。

  马利才把罗伦斯送走。

  她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马利只是笑。

  这个女孩子一脸的幸福满足像是要滴出来似的。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因为在马利身上找不到意犹未足的怨怼,她眉梢眼角是开朗的、快乐的。

  所以马利是我们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饭后我们要告辞,被马利留住。

  她把我们拉到房内,可怜的石奇一整个晚上变为陪伯母谈话的配角。

  马利问我们:“那个人是谁?”

  我微笑:“你说石奇吗?”难道终于对他有兴趣了?

  “好奇怪的一个人,头发故意梳几绺下来,垂在额角上,剪个时髦的式样,但只具形式,没有神髓,还有那身白衣白裤,哗,就差一顶水手帽——”她笑得弯下腰去。

  我与编姐再一次面面相觑。

  我有点气馁,觉得凄凉,怎么搞的,现在时代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我们颇认为新奇美观的事物,马利这女孩子会觉得老土与可笑之至?

  我们的生活是否太舒适,因循之极,已与时代脱节?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会,做一点事才行,否则这样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无话可说。

  马利反问:“你不觉他滑稽?”

  我连忙说:“别在他面前说。”否则他真会服毒。

  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们说,罗伦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恋爱中人都是这样,希望别人赞他的爱人,比听人赞他自己还高兴呢。

  我很识相,立刻说:“当然,马利,罗伦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马利运气好,爱上她应当爱的人,只为这一次,我原谅了月下老人,他终于做了件好事。他所办的其他个案,惨不忍睹。

  我取笑马利,“真看不得你这么快乐,照情理说,你应当凄惨地寄人篱下,悲苦地做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孩才是。”

  马利笑着耸耸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爱的不是罗伦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头吃。偏偏她能够趋吉避凶,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编姐说:“好极了,别忘记保持联络。”

  我们三双手握在一起,马利喜欢我们,正如我们喜欢她一样。

  她送我们出客厅。

  瞿太太倒是很欣赏石奇,频频说:“原来越是大明星,越没有架子,现在我懂得了。”

  我们告辞。

  归途中我与编姐大大地抒发了感叹:包括:“在那样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头”、“马利这一生大概还没有伤过心”、“姚晶让女儿住在瞿家,再正确没有”。“幸福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石奇没了声音。

  我转头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么。

  我问他:“闷?”

  他不回答。

  “老闹着要见马利,见过之后,印象如何?”

  他“哼”一声。

  我觉得好笑。我说:“跟姚晶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满意?”

  “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灵魂,如一个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胶娃娃。”他闷闷不乐。

  我冲口而出,“不!马利不是那样的,你不欣赏她就算了。”

  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我永远不会爱上像她那样的女孩子。”

  “感谢主,你不会。”是我们的答案。

  石奇说:“对人太不客气。”

  我们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宠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与他有过一段,这口气叫他怎么吞得下。

  我说:“别太狂了,将来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兴头里尽情糟蹋我吧,”他没好气,“难道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们借。”

  石奇早已被证实是个小气鬼。

  编姐说:“谁对下半生有把握?你别听佐子胡诌,她又有什么万年的基业?”

  编姐说:“佐子一向无隔宿之粮,又自鸣风流,不肯坐写字楼,将来有得苦吃。”

  我气道:“你这个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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