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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王书  第17页    作者:安琦

  「回锾﹖」这答案虽怪,但却妙得人人服口。「小兄弟说的,既然是老天给的,那么我们就该谢天是吧?」

  「对……对,要谢天!感谢她让我们吃了这一顿绝无仅有的美食,就算明天就死掉,我都没有怨言了!」胖乞丐首先跪下,对着天直拜。而见状,所有吃过这顿三天三夜守宴的人,也都一一拜倒。

  然而,那头拜得热和,这头扶着于阳的翟天虹,却拧着了心。「于阳?」看来她已不支。

  「谢谢你……」果真,于阳笑着说罢,便摊软两只臂膀,昏了过去。翟天虹一急,只记杆抱起她往宅子里去,而遗忘了那掉在地板上的灶君牌位和书卷。

  忽地,一阵挟着小雨的夜风袭来,卷走了较轻的书卷,留下较重的牌位。

  而也仅一会儿,那牌位前出现了一道娇小的紫色身影,她拾起了牌位,随即紧追着那被风卷走的书卷,一路进了条昏暗的小巷。

  第十章

  「于月。」

  「爷,要说几遍你才晓得我不是于月?每次都要纠正你,好累的呀!咳咳……」炉底的火一直生不起来,冒出的烟熏得她眼泪直流。

  「嗯,是于阳。这回我记得了。」

  「咦?!」回过头,看着那站在灶房门口的老人,确定她没听错。

  「怎么了?」

  「爷,你今天心情很好吗?」爷是不是在笑呀?因为老人背着光,所以表情她看不真切。

  「对,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因为我从没见你笑过。」转过头,想将一块柴塞进炉里,可却被木柴的碎片刺进了掌心,害她痛呼一声。

  「于阳,妳过来。」

  「啊?爷要做什么?我……我会赶快把火生起来的。」猛地转过头看着老人,很紧张,怕又是一顿打。

  主动走近,无奈道:「于阳,爷是不是对妳太凶了?」

  「凶?不……」本想否认,可是难得爷主动提起,她顺势说了:「爷是很凶啊!」

  听了,也笑了,老人蹲下。「手给我。」

  「呃……爷,你别训我,我真的只要再一下,就把火生起来了。」当真探手又要去添柴,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居然变小了。「啊?我的……我的手怎么……」

  蓦地,一双大而温暖的手,包裹住她因讶异而正着反着的小手,那让她在瞬时间安静了下来。「刺到哪儿了?」老人问。

  「这……这里。」原来爷是要帮她挑刺。她睁大一双眼,看着那张好近好皱好老的脸,一颗心暖和着。爷……第一次这么近瞧她,他甚至连一回都没碰过她,当然那根细竹除外。

  一边挑着她掌心的刺,一边问:「于阳,爷一直对妳这么凶,妳……会怪爷吗?」

  会怪爷吗﹖老实说……「会!」

  「哪,刺挑出来了,这下不会痛了。」闻言,并不惊讶,静了一会儿,只是低头笑着。

  「会!」因为老人仅是笑,于阳怕他没听见,她又吼了一次。

  「还有,于阳,生火的时候不能一直塞木材,妳拿出来一些,让气进去,火才会烧得旺,晓得吗?」

  还是笑?十几年来的笑容,爷全在今天给了,可是她却不喜欢。「会、会、会!我讨厌爷!讨……」话不及吼完,人已被老人抱个满怀,她整个身体就像嵌进他身体般,好暖好暖……

  「爷……」那暖意哄得她直想睡,她不自主弯起两臂,想回抱住那正疼着自己的人,可小掌一握一松之间,竟是无物。她愕然地看着老人,且在同时发现他脸上的皱纹,竟消失了一些。

  对她笑了笑,老人站起,俯看着小小的她,良久,幽幽道:「于阳,这回爷真要走了。」

  「爷要走﹖爷要走去哪里?」是不是因为她说会怪他、讨厌他,所以要走?

  「去一个我该去的地方。」回首望着屋外,那里有个人正等着地。

  也瞧见了外头那个人影,于阳站起,再度发现自己的个头儿居然只比炉灶高一点。

  「是谁?那是谁?是她要带你走吗?」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她瞧清楚了那个人,且惊讶自己居然识得。

  「不是她带我走,是老天爷。老天欠我一个愿,今日她还我一个愿,愿足了,我当然要走。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寻了数百年,帮我圆了这个愿的会是一个女娃儿。呵,这回轮我欠妳了,但我又该怎么还妳?帮妳找回妳最需要的东西,好不好?」

  「什么愿呀愿的?爷,您说什么我全听不懂!我只晓得您不能走,现在的我连生火都不会哪!」不管这次抓不抓得住他,都得抓!提步,欲扑向老人,可脚却似定了根,动也不动。

  「娃儿,现在的我没什么再能教妳了,勤快一双粗兰手,满得己身破皮画,从今开始,妳造的,就是自己的,爷此去云淡风清,妳也无须再挂念了,听见没?」话声出,人已飘至远处。

  「爷!别走!」眨眨眼,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然恍惚之间,她似乎将爷看成另一人,是个陌生人,陌生的年轻男人。可不管是老人还是陌生的年轻男人,她清楚,那是爷!是大火救她脱困的爷,是数十年不断教她手艺的爷,是看她从小娃儿长成大姑娘的爷呀!

  「爷!别丢下我,呜……我……我不怪你,刚刚是胡说的,全是胡说的!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我只是希望手痛的时候,爷能替我呵疼;学不会的时候,爷摸摸我的头,我不故意说怪你,爷回来!爷回来--」泪水沾了满脸,从眼睛留下脸颊直滴到胸前。可尽管她狂哭狂号,那人影终究还是消失无影。「呜……爷……」

  「于阳,好了就走了,别让人发现了。」

  「啧?」这声音?放下抹着眼泪的手,她看见灶房门口站了个人,她正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而才眨眼,她就被她牵着往屋外走,走走走,直到走至一处长廊口,她拉她躲到一株盆树后。

  好怪好怪,为什么眼前这一切,她会这么熟悉?而且于月是小孩,她也还是小孩?

  「我一个人去比较不会被人发现,妳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来,肚子饿,啃窝窝。」于月伸出小指,邀她玩她俩才知道的游戏。

  下意识,也伸出手与她小指对小指、拇指对拇指,嘴里喃喃有词。

  「嗯,包袱妳拿着,等我回来。」笑着,且放了勾着的手,于月快步离去。而于阳……

  「别走……」

  莫名,她嘴里呓出一句,再抬头,瞧见那于月就要没进黑暗里。是呀!别走!这一分离,双生子就落单了。她不要没了爷又没于月﹗她不要一个人!

  「于月,别走!我们永远不分离,不分离--」

  这回脚不再似生根,她努力奔呀奔,瞧进前头的人影,就猛力一扑,抱住了她的腰身。

  天,怎么会有这么不安分的病人?几天来不知道要抱他几次,就算男人的腰杆粗,也禁不起这样的「熊抱」呀。翟天虹手里端着药汤,眼睛却直望着那前一刻还躺平,下一刻竟飞扑上来的人。她脸朝下对着他的下腹间,依然故我地继续发出「拱……拱……」的鼾声。

  「于阳?」

  「嗯。」吸着口水,踏踏那温暖,稍许,才悠悠转醒。可她虽然睁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于是她紧抱着那温暖,又准备继续睡。

  「喝药了。」

  喝药?霍地爬起,看着那端着药碗的人,有点恍惚,她敲敲昏沉沉的头,再看。

  「不是作梦,虽然大夫说醒过来就没事,但药还得继续喝到完全好为止。」

  瞪住翟天虹递到她嘴边的那匙药,虽是迷惑,但仍一口吸完。「咳……苦的。」

  「药当然是苦的。」莫非烧坏脑袋?放下碗,摸上她的额。好好的,她昏睡三天的第一晚就不热的。

  咽下喉间苦味,抓下他的手,猛力扑前一拥,两臂缩紧又缩紧。

  「于阳?妳的力气很大,这样我不死也半条命。」这下他确定她的病好了。

  陡地放开,两眼竟已湿润。「幸好你是真的。」她知道这样很呆,但是梦里爷和于月都走了,现在对她重要的人就只剩他了!是梦也罢,是真实也罢,她不再放过任何一个!找回来,她要找回来!

  「于阳!」

  在翟天虹的讶异声中,那于阳竟以极快的速度穿上鞋直奔屋外。到廊上,她虽不清方向,但见路就冲,见弯就转,看着许多人影从眼前过,可却不见她所熟悉的人。

  「大叔,您见到个老人吗?驼背、花发,大概有七十多岁,他走路不快!」

  问着来人,来人答无,她又继续跑。

  「大娘,您看到个老人吗?七十多岁,头发花白,驼背,走路不快!」

  再问来人,答案竟是如出一辙,最多加了一句:「很多老人都长这样呀,姑娘。」

  是呀,很多老人是都长这样,可爷对她来说,却是特别的。该死的于阳,偏偏妳又没读过书,连形容个人都不会!驼背、发花、走路不快,就只会这么问吗?

  「啊!对,他叫于三泰,不是这府里的人,您看到他了吗?告诉我!」真笨,早该这么问。

  可那人却还是摇头说无,最多好心再加一句:「不如妳去问徐管事,这府里上下的人,他都记得;如果不是府里人,也要经过他那关。」

  「喔,谢谢!」挥汗如雨,又继续跑。徐管事,找徐管事!可是……「大娘!」等她记得回头问,那大娘已不见人影。笨蛋呀!没问怎么知道徐管事在哪?

  脚不停,她又继续跑,且逢人就问:「请问徐管事在哪儿﹖」

  问了很多人都没人知道。终于问到了个小丫鬟责,她答了:「徐管事在二少爷房里,我刚从那里出来。」

  「喔,谢谢。」本想继续跑,可她忽然一嚷。「啊」

  「什……什么事?」那小姑娘被她还略带沙哑的大嗓门吓得魂不附体。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问二少爷的房间在哪里?」这宅子太大了,幸好没忘了问。

  「就在……」

  丫鬟话没说完,于阳就已两脚腾空。原来是随后追来的翟天虹,将她抱起。

  「天庆养病需要安静,厢房设在宅子的最里面,告诉妳也不见得找得到。」他脚下如飞。

  楞了楞。「可是我有腿。」

  「我知道,可是妳病刚好。」

  闻言,于阳望住翟天虹,目光不再移去。想起第一次让他抱着,应该是那一回为了抓鸡从屋顶上摔下来的时候,那一次,他是因为想知道炖肉的人是谁,所以才救她;而第二次,则是为了不想让食物踏蹋了;第三次,是在竹林里,那一次,是因为被人追杀,所以他才抱着她逃命。虽然那几回他心里是不是担心着她,她不确定,但至少这一次,她清楚了。

  不觉一阵感动,平日鲁而无文的她,此刻也要为这样的他,心折。

  「到了。」到了翟天庆房前,翟天虹放下她,她便急着敲上门,巧的是,那老管事正好开门走出。「徐爹,于阳问你找人。」

  「找人?谁?」

  「是我爷﹗于三泰,七十多岁,苏州人,花头发,驼背,走路不快。」于阳急。

  「于三泰?这……什么人,我没印象。」只是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

  「没印象,怎么会?刚刚小姑娘说只要是在这府里进出过的人,每个您都识得的。」

  「是没错,但是于三泰这人……」想了老半天就是没印象,老管事素来无紊的头脑也给弄胡涂了。「姑娘确定他进来过?」

  「对!我确定!我到这府里没几天他也就来了,还有我在灶房里的那三天,除了第一天找他不着,其余两天他都在!我做菜,他坐在一旁监督,而且还一步都没离开过,那些大娘、嬷嬷们应该也都瞧见了。」

  「这?」瞧她言之凿凿,老管家就快想破头,只是这时一旁的翟天虹却困惑了。

  她的爷,三天有两天都陪在灶房里?如果是,那为何一直持在灶房里的他没瞧见?除了她打盹时喊的那一声爷……

  「于阳,妳没记错?」

  「没,他真的真的在这里!我不会骗人,你去过灶房,应该有瞧见吧?」

  有瞧见吗?不,他没瞧见,而且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见过于三泰这个人,连在苏州耆长府上那一回,也是。

  「你别跟我说没看到!」翟天虹困惑的表情,让她更是急。这个样儿,好像只有她知道爷、看到爷,其它人全不知似的。「啊,对了,那您知不知道有个穿紫衣的小姑娘,她和一个青年一道,她应该是你们府里的客人。」现实不得解,心里发慌的于阳忍不住问起那梦里出现的人。是她带走爷的,

  「客人里面是有这两位,来自江州,姑娘姓谈,公子姓仲孙,谈家经商,和府里有点往来,而他们因为出门在外,且有谈当家的手书引荐,所以便借住下来,原本只求一宿,但刚好遇上灶王宴,就多待了几天,不过今天一早他们就离去了。喔,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我这有一封谈姑娘留下的信笺,说是等于姑娘醒来,再交给妳的。」老营事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交给于阳,只是于阳抽出信纸,对着信纸,久久不语。

  「我来。」直到晓得她不识字的翟天虹拿过手,他对着那纸上短短一行字,念道:「此去云淡风清,切勿挂念;若不堪思念,我就在妳心中。」

  闻言,不禁哭出声来……

  「呼呼……爷--」她立即又开步跑。

  同时间,厢房内。

  「嫮儿,外头谁来了?我听到大哥和于姑娘的声音。」床上,翟天庆病色稍霁。只是他问完却不见那站在门边的人反应,于是他下床朝她走去。「嫮儿?」

  「啊﹗」

  「小心!」发着楞的金嫮儿一吓,登时掉了手中犹剩一些药汤的碗,若非翟天庆及时将她往怀里带,她可能已经被落地的碎片伤及。「有没有怎样?」

  「没有,衣服沾到了一些而已,撢一撢就好。」她低头清理裙襬,而霎时,她拨弄裙片的手,被翟天庆握住。其间,她发现他的手微微发着烫。「你又发热了?」反握住他。

  「没有,我只是紧张。」

  闻言,松了口气。「有什么好紧张的?」将他搀回床榻。

  「妳一直看着外面,我怕妳离开。」这几天,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场梦,此刻他是情愿活在梦中,再也不愿醒来。

  「我纵使离开,也还会再回来,你总不能让我哪里都不去。」

  默默看着她,似乎看个几百几千遍都不厌倦,尤其这几天,她虽然一直持在他身边照顾他,但他看着她、听着她的欲望,却是日益加剧。「嫮儿,妳知道吗?如果没有妳,也许我早就不在了。一直以来,我努力让我的生命有目的,而妳……呵,妳对我,真的很重要。」

  换她回望住他,良久说不出话。这是头一遭,她有着真正被人需要的感觉,那与她娘,也就是知府夫人之间的那种感觉是绝然不同的。在他眼前,她是真正的她,而不是金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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