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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花  第8页    作者:常欢

  时间如果走回几个月前,弹曲儿的会是韩莺儿;她笑向动人,笑语如珠,绝对不像现在,坐在角落,对着一张她不想面对的脸生闷气。

  ★  ★  ★

  从骆泉净一上船,谷樵生就完全忘了她,就算她表现得再殷勤、笑容再动人,只怕谷樵生世不会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像定了焦。而在此之前,谷樵生一直对她另眼相待,甚至对她特别疼怜。

  虽然命运由不得她,让她身属教坊,不得自由,但她对谷樵生的情意却一直死心塌地,旁的姐妹不明讲,也清楚识趣的不会和谷樵生走太近。

  她一直相信,只要她耐下性子,迟早会是谷樵生的第五个妾。

  不过骆泉净却改变了这一切。看似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坐在那儿安静不吭声,却轻易地粉碎了她的梦想。

  任何人换作是她,都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骆泉净犹如芒刺,韩莺儿却想不出办法把她拔除。

  “时间晚了,谷老板该走了。”骆泉净拎起裙摆,客气的弯身福了一福。

  听到骆泉净的声音,韩莺儿转身,刚好瞧见这一幕——谷樵生突然急快的附在骆泉净耳边说了些什么,也不容拒绝,便匆匆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韩莺儿欺进骆泉净身旁,假意帮她把矮几上残余的饭菜收拾干净。

  “他约我两天后单独在船上见面,说是有话跟我说。”骆泉净头也不抬的回答,语气平淡又安详。

  单独?韩莺儿妒心难忍的瞟了她一眼。

  “你会去吗?”强忍下心里的不快,韩莺儿小心翼翼的问。

  “会。”

  “你有没有想过,他会跟你说什么?”

  “没有。”骆泉净回答得干脆。

  “你不想想吗?”

  “想?为什么要想?”对方话里的焦燥引起了她的注意,骆泉净抬起头,却见韩莺儿一张脸似嗔似怨的望着她。

  再怎么迟钝,骆泉净突然也懂了。

  “如果三姐不希望我去,那我自然是不会再搭理他了。”

  被一眼识穿心事,韩莺儿发怒了!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对方话里隐含的施舍之意。怒瞪了骆泉净一眼。

  “你自己想怎么做没个主见,又何必问我!只是你最好明白,如果慕容公子爷知道你和他人私下见面,肯定心里会不舒服的。自己看着办吧。”说完,霍然转身,拂袖而去。

  不懂韩莺儿为什么生气了,骆泉净愣愣的望着她的背影,困惑的揣测着那些话的意思。那怒气是针对她来的吗?

  这件事,和慕容轩又有什么关系?除了指定她作陪,他从没对她有其它的举动。为什么跟谷樵生见面,他心里会不痛快?

  她的思想太简单,容不下这些复杂的人事,倘若谷樵生真有什么意思,她又该怎么应对呢?

  ★  ★  ★

  不愿失信于人,两天后,骆泉净还是单独去赴了那个约。

  一早,天空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之景。待她到了舫上,风已经起了,吹得船儿轻晃。她拉上卷帘,习惯的烧上一壶水,注视着远方被雾岚渲得灰蒙蒙的山色,一面等待谷樵生的到来。

  细微的雨丝突然加大,风势越来越强,画舫从小小的晃动变成大幅度的摇动,一道雷光直劈而下,斗大的雨水骤然倾盆而落。

  蒙眬间,骆泉净只觉耳边吵杂无比,接着寒意一阵阵涌上,她困盹的睁眼,一下子立刻就清醒了。

  水已经开了。

  要等的人没到,一场雨倒先下了。

  走到船舱,才拉住门闩,强风已经大力掀开门,骆泉净整个人朝外仆倒,狼狈的跌在甲板上,雨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衫。

  这场午后雷雨的威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她抱着身子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惊愕的发现缠着船尾杆的绳索已经被风刮落在甲板上,正缓缓往系在码头另一端的方向施行。来不及细想,她扑上前抓住绳子,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企图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稳住船身;奈何气力大小,她使尽全力,麻绳仍逐渐松脱,整条画舫正以些微的距离渐渐离开了岸边。

  踩着泥泞地,向来注重门面的谷樵生心烦得顾不得湿透的衣衫鞋袜,还有后头家丁打着油伞频频的呼唤,冒着雨,只是急急的往码头跑。

  “少爷,危险呀,别过去了!”喘吁吁的家丁终于追上主人,扑过去拉住想要上船的谷樵生。

  “骆姑娘,别待了,快过来吧!”被拖开的同时,谷樵生总算看清楚状况,吃力的大喊,声音却在滂沱大雨中显得细微,骆泉净什么都没听到。暴风雨中,她眼里只有那根绳子,死命拉着,不敢放手。

  “骆姑娘!”谷樵生再度大喊,见她如此危急,他心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就是没胆子再靠近码头半步。

  几个在码头边围观想救急的人也聚集到这边来,却只能束手无策。

  “少爷,地上打滑,你小心些,别过去了。”谷家的小厮忙拉着谷樵生。

  一个男人大步冲入人群,谷樵生一愣,却见那几近湿透的男人,靠画舫所系的岸边越奔越近。

  终于,慕容轩站定了位置,他显然无视越来越强大的雨水会把他扑卷而去,径自取下放在码头原来备用的一捆厚重麻绳,将半数绑在岸边几株屹立不摇的榕树上,然后,在众人的惊愕眼光中,整个人突然像不要命似的扑向船去。

  同一时间,船头的绳子在拉到僵直点后,整条绷开,骆泉净再一次被后作力摔弹在甲板上,两条手臂承受着近乎撕裂的痛楚,若不是仍有份护船的使命感,她几乎要昏厥。

  慕容轩抓绳,空中翻滚落船,两个动作像重复计算了数十次般的精准确实。落船后,他把余下的绳子全套在船头,船身终于停止飘移,却仍在暴风雨之中摇摇晃晃。

  骆泉净俯身躺在甲板上,错愕的看着事情急转直下的变化,当然,还有这个不要命的男人。

  确定画舫不会有被吹走的疑虑,慕容轩才转过身。

  “进船去!”他大喊。

  骆泉净点点头,喘息着想起来,没防一阵强风刮来,她跟着船身,颠颠倒倒又滚了一圈。

  下一分钟,她的身子被打横抱起,牢牢躺在慕容轩怀里。骆泉净知道这是非常时刻,顾不得什么规矩,她紧紧攀着慕容轩,把脸埋进他怀里,好避开那一拨拨泼来的雨水。

  他的怀抱,有她渴望的温暖,骆泉净停止了颤抖,觉得他的体热像块巨大的磁石,把她吸附得紧紧的。

  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骆泉净本能的只想再靠近这份温暖,闭上眼睛,她浑身酸痛又疲累。

  光滑的木板半数淹满了水,从外头拨进来的雨渍,慕容轩寻了一张较干爽的桌几,让她坐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他问,见她嘴唇冻得发紫,转身扯下身后的帐幔,小心周全的包好她。

  “我……和人约在……。”她冻得嘴唇发紫,打颤着回答。

  突然,她缩着身子,痛苦的呻吟一声。

  慕容轩眼神一黯,握住她的双腕,径自撕开那两条破裂染红的袖子。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这两条手臂,像活活被揭去一层皮,鲜血淋淋,正一滴滴的掺着雨水流下。

  “我……我的手!”她痛得直吸气。方才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她完全没细想自己受的伤,现在危机一解除,这种疼痛简直比火烧更甚,啮咬着她的每根神经。

  不敢直接碰触伤口,他隔着撕碎的衣袖,小心检查她的手臂。

  “没事,只是皮肉伤,”确定没有骨折及其它更严重的伤,一会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那种情况下,你的手没被绞断真是幸运。”慕容轩加了一句,强忍着心里的不安和疼惜。

  没有严厉的责骂,她以为依他男人的想法,也许免不了会有些责备,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可……她是清楚看到他冒着生命的危险跳上船来不是吗?她困惑的望着他,直到一股椎心的刺痛打断了她的念头。

  “你……不一样。”她痛得直吸气,强压下呻吟。“那样跳下来,你就不怕……?”

  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骆泉净猛然住嘴,撇过头去不再吭声。

  “不怕。”他突然笑了,为她话里不自觉流露的关怀。她没有完全封闭自己,至少还保有爱人的本能,对他而言,那就够了。

  “会留下疤痕吧?”她有些艰难的将视线调回手臂上。其实并不十分担心,这么做似乎只是单纯想避开他慑人的笑。

  他拨去她额前的一绺湿发,这是第二次他这么做。第一次她来不及去体会,这一次,却是任谁见了都不容遇疑的温柔,这样漫不经心的温柔怔住了骆泉净,一时间她忘了疼,抬起头来,定定的凝瞅着慕容轩。

  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强风过时的轻狂已去,现今正柔柔的吹拂着,空气里带着清新润泽的味道,仿佛情愫的芽正在悄悄苏醒。

  原来在码头上的人也跟着云团散去了,只有谷樵生仍呆呆的站着,盯着那平静如昔的画舫,半天却出不了声。

  晴空里明朗的天色,似乎也意味着他和慕容轩在骆泉净心中的地位,孰轻谁重也定了。

  这时候他的心情,比方才风吹雨打时还不知恶劣了几倍。不理下人的叫唤,他懊恼的走了。

  ★  ★  ★

  那一场意外,让骆泉净两条手臂擦伤严重。连着半个月,她的伤包扎得实实的。在她没养好伤前,谭姑不许她上船。

  也许是六月的江南阳光过于热力惊人,她向来沈静的心竟也有些浮躁了。教坊里待不住,她跟谭姑告了假,索性跟水上人家雇了艘小船,游湖去了。

  平日在船上,因为应酬,总分不出心思来赏玩这湖光景致。撇开了船娘的身分工作,心情自是有所不同。想到这儿,她倒感谢起这伤了。

  “姑娘想去哪儿?”被雇用半日的老船夫在她身后摇着橹问道。

  “老先生您熟,就请您带路吧。”

  行船半刻,她突然指着前方一点红绿交错的影子,问道:

  “那儿是什么地方?”

  “喔,那儿是莲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着答道:“那儿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锅子的莲花,咱们这儿只管叫那儿莲渠。”

  “就到那儿吧。”她低头想了想。身上还带着伤,她也没敢想去更远的地方,只让船夫随兴拨桨,走到那儿算那儿。

  拐过小山,触目所及,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莲渠。

  比起教坊园里水栽的莲,这儿的野生莲花开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红艳。骆泉净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莲,那枝绘在无名信笺上,栩栩如生的莲。

  她甩甩头,努力撇开那不愉快的记忆。

  她并不是唯一的访客,前方不远处,搁着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离停下船,她错愕的发现,叶飞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个背着她的男人是谁,骆泉净垂下眼,长袖坠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涟漪点破水面,一如她总是静悄悄的心。

  叶飞对她点点头,低头和背身的慕容轩说了话。

  慕容轩转过头望着她,两人目光相对,他手中的书一落,突然觉得万种喜悦涌上心头。

  骆泉净望着他,这男人把她弄胡涂了。她没说什么,抿紧的唇却柔柔的扬起。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奔腾着、雀跃着,让她那样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开在他们四周的水莲花,令人乍惊乍喜,又恍然如梦。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呵!骆泉净捏住衣襟,伤口疼了,可她的心,却又是那么的甜。

  “姑娘,那儿有位公子爷,你是否……?”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老船夫征求她的意见。

  “无妨,就停在这儿吧,有段距离,还好。”她低头吩咐,怕人听出声音里的异样。

  慕容轩拾起书,手上一页页书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浅浅的笑靥,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瞧见的。

  那个午后,他们始终没交谈过半句。也许怕开了口,会惊动什么,或者是碍于有第三人在场,他们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慕容轩愉快的看完了一册书卷,而她安静的坐在船上,径自闭上眼仰脸迎着淡淡花香和幽凉清风。

  时间在那一刻,好象停了。

  直到红霞溢满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识趣的提醒下,她才惊觉时间并没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  ★  ★

  那日之后,他仍照常来听她唱曲,吃她烧的菜。

  可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说的话也就多了。他问的问题她不再拒绝回答,有她作陪时,慕容轩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就这么唱一辈子?”也许是谈成一笔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别好,多喝了几杯。曲终人散后,他们留在船上迟迟没有离去。见她仍待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骆泉净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泼上酒渍的琵琶身,听到他的问题,她愣了愣。

  “我记得第一天,你也是这么问我的。”

  “那一天你并没有给我答案。”他晃动酒壶,摇摇头说。

  骆泉净望着他许久,想起自己的际遇,她静静的笑了。“如果天要我这么唱下去,那就唱吧。我总觉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时说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后来也不是自己要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须费心?”

  慕容轩默默听着那些话,把视线投注在举高的酒杯。

  “公子爷跟师傅这么熟,应该了解我们的生活。”

  他无言,只是嘲弄的弯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里流窜,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跟着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感涌上,慕容轩摸摸发热的脸颊,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这种生活,他怎么会不了解?

  “你听过我和我父亲的事吗?”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他该学着闭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讨厌太多的沉默横阻在两人之间,不想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

  眼前看来,慕容轩是喝醉了,不过他醉得很有风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并不怕这样的他,她甚至知道,无论慕容轩让她看到怎么样的一面,她都不会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过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气醺人,要不就大着舌头说着惹人厌的话,步履踉跄难看;可是慕容轩没有,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儿,轻柔而缓慢的说话,仿佛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样子。

  “听过,公子爷和慕容老爷子不合。”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茶叶,想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话把答案变得更明确。骆泉净错愕的回头,却发觉眼前的他不再是个男人,慕容轩的表情像是个孩子——简单、稚纯而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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