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吗?”他没看她的反应,径自吞下最后一口酒,翻身躺了下来。“这些年我们在同个屋檐下,但如非必要,我们是绝对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们也从不隐瞒彼此间相互憎恨的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从小对他就没半点感情,因为那件事,我和他闹得更没有话可说……。”
隔了好久,骆泉净以为他不想开口了,没想到慕容轩侧过身,突然托起脸沉思的望着她。
“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有没有那种身不由己的经验?”
她没有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想她会回答,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
“其实是自己不够坚强,而周遭的人又都对这种事习以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骗人的。在那种靡烂的地方,渐渐的,你就会迷失了,”他困惑的转头望着船顶,仿佛那儿有什么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说道:“当时我十四岁,父亲硬拉我去逛了窑子,还花了大钱替我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她是那窑子里身价最高的清倌。我父亲显然急于把我变成像他那样子的人——拥有权力和金钱,还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几样?尤其看我父亲做了相同的事从不引以为耻,虽然不喜欢,我却从不曾怀疑那是错误的。”
慕容轩咬着唇,末了终于爆发出来:“我真希望我当时是懦弱的,临阵脱逃被取笑的耻辱至少也高过于事后的罪恶感。那女孩大我两岁,她躺在我身下,两眼空洞,一直哭泣。看着床上的落血,我一点也不得意,只觉得我好象杀死了她。”
骆泉净被动的听着这一切,心里有些奇异的骚动,但始终没出声打断。
“当你是个男人,没有人会说你做这件事不对,尤其在妓院那种地方。就算我父亲没买下她,她也逃不过被其它人蹂躏的命运……但后来我还是悄悄替她赎了身,可是那种对自己厌恶的感觉并没消失。我离家出走,没离开惠山,就留在城里一间最大的玉器坊里当学徒,这一待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张开眼,转头只能蒙蒙眬眬瞧见骆泉净那平静如常的脸,没有嫌恶、憎恨,或其它的……。
原来留在玉器行只是为了暂时有个栖身之所,到后来竟在雕刻玉器上发现了自己的天分,虽入门时间不过三年,却已经发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师傅先是吃惊,转而倚重他,后来更有把店铺传给他的打算。
那时他几乎要相信,刀下千变万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静静的未来。哪知到头来,竟还是抵不过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这样,他又怎会遇见她?
真是胡涂了,慕容轩闭上眼,对自己嘲弄的一笑,想着自己真是醉了,醉得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就是我,我做我该做的事,我也许没善心,但我至少诚实。”
他仍旧喃喃说着。多少年了,他从不曾在他人面前敞开心做过这样的歼悔,也许骆泉净真的对他有种特别的影响力,或许,他也希望藉这种方式解开心理的那个结。
那是他的故事,做为旁人,绝对没有权利去鄙视他。
她多想这么说给他听,可是却又不敢惊扰他半分。
直到均匀的呼吸声起,骆泉净等了十分钟,才确定他睡着了。
替他盖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视着他。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抚摸这张严肃的脸庞,抚平他固执的嘴角,想象他在莲渠的那个美丽的下午,朋没有半点强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骆泉净仍然没伸出手,一会儿,她突然扶着脸颊,闭上眼,温暖的笑了。
如果这一生所求无多,那又何必想念那个微笑?
她隐隐约约相信:他们俩的人生已经在同一条路上,也许相隔遥远,但一转头,总能望见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贪心,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
第五章
栖云画舫。
谷樵生遥遥望着湖面,朝着骆泉净同一方向,不时打量着骆泉净,对方却没说话的意思,他有些无奈。
隔了一个月,总算盼到她上船了。明知道她对他冷淡,可谷樵生还是有些失望。
“泉净。”
她转过头。
“咱们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对这番话,骆泉净只能坦白又歉意的摇摇头。
几乎每个人都在问她相同的问题。说话很重要吗?骆泉净是真的困惑。从前在唐家,她说的话越少,就越能避免挨打。久而久之,她反而习惯了这样。况且,她自认和谷樵生没话可谈,虽然他待她特别好,可那不代表什么。
“也罢,说下定,这才是你。”早预料到她不会回答有关自身这一类的问题,谷樵生倚着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开口说话,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那么你认为什么事对你来说,才是重要的?”
她停了一下,望着他时,回答得慎重:“我只知道,非干己事懒开口,不受人情免厚颜。”
“话多易招是非,话多不如少,少又不如巧,巧更不如无话可说。”她看了看他,口气变得有些嘲弄。
“再说,有些心情,对外人怎么说,总是说不清的,不过到头来终成虚话,这样一来,倒教人厌烦了。活在这世道,人生处处都是艰险,独独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忧虑,对人说了又能如何?”
“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儿待一辈子?”
男人都喜欢自以为是的说这种话吗?骆泉净停顿了一下,走进船舱,径自取来炕上的热水,将几上茶壶里的旧茶叶拨尽,换上新叶。
“如果你不嫌弃,就跟了我吧。”谷樵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沸腾的茶水差点烫着骆泉净。停了倒茶的动作,她错愕他竟如此直接。抬起头,却只见到谷樵生秀逸的脸庞透着认认真真的表情。
面对她的目光,谷樵生有些羞赧的搔搔头。
从头到尾,骆泉净只有困惑不解。她在谷樵生对面坐了下来,整个人依然沉默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意外,但是请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不用天天这么辛苦烧菜,你可以过你喜欢的日子,唱你喜欢的曲儿,更不必时时对着客人的脸色,弄得自己不开心。”
听到这些体己话,骆泉净该觉得高兴的。这教坊里的歌娘,最终图的也不过是从良,尤其是能碰到像谷樵生这般温柔的男子。但是不知为何,她只能愣愣的望着他的脸,却始终无法说什么。
她的人和她的心一样诚实,无论客观的理由多么诱人,她就是不能。
人一生倘若真只是图个温饱,那太容易了。就像她过去那样,刻苦耐劳,对一切不合理的事皆逆来顺受,但结果又如何?
教坊的日子,她从谭姑身上学得最彻底的,就是冷眼旁观一切,却不妄下定论。
新生之后,她从此要照自己的意志走,绝不再让自己心碎一次。
“泉净,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会对你好的。”他情急地握住她的手,这双宽大的手掌,在她感觉里却是那么荒凉贫脊。
哪种好?她心里默默的问。像慕容轩对她那样吗?
瞪大眼睛,骆泉净为心中的想法微微震惊。她早知道自己对慕容轩感觉不一样,但还是不解,为何那个人的名字这样轻易就浮上心底?
那么自然而然,连思考的余地都不曾有,就拿谷樵生和他做比较?
“也许,比不上慕容家的财富,但是……。”谷樵生仍叨叨不休的说着。
“温饱是没问题的,是不是?”打断他话的同时,再一次,笑容自她脸上隐去。她错愕了!因为这一次是他先提及了慕容轩,明知道这样是不礼貌的,骆泉净忍不住追问他的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慕容家比?”
不愿意慕容轩在此时介入他的问题里,谷樵生避开问题,直视着她。
“泉净,只要你一句话,相信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为什么要我?教坊里这么多性子好的姐姐,你大可选她们其中之一。”
“我只要你,泉净。”
“三姐呢?”她突然问道。
他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在此之前,你原来是想替三姐赎身的吧?”
“我……。”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因为你。”谷樵生苦笑的望着她。“我喜欢你对任何事表现得超然和淡泊。就是一个男人,也难得有这样的从容。坦白说,以你的性情,我知道让你委身当妾是辱没了你,可是请你接受我的诚意。”
这样的温柔恳求,原是不能拒绝的,可惜说穿了,也只是见一个爱一个罢了。
“你能休掉你身边的妻妾吗?”她突然问道。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要求,谷樵生被问得有些困窘。
“谷老板,现在你失望了?我一点儿也不超然,我只是很普通的女人。”她浮起一个很古怪的笑容,起身替他新添了茶水。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多吸引人吗?”随着她的靠近,清幽淡雅的女人香让谷樵生不自觉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着自己不能得到此女心里会有多遗憾,忍不住又脱口而出。
“你知道那位郑老爷也在打你的主意?那日若不是顾忌慕容少爷,他早就对你动手了。”
“那是不可能的,”她浑身一震,口气斩钉截铁:“这辈子,我只愿不要再碰见他。”
“你怎么了?”谷樵生被她激烈的口吻吓了一跳。
“没事。”她回到座位上,背脊挺得僵直。
“能不能碰见他,不是你能决定的。”
“当然能,栖云教坊不是召妓的地方,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泉净,事情没你想的单纯。”
“我不喜欢这个人,请你别再提了。”她别过脸,那模样令谷樵生吓了一跳!这还是第一次,他在骆泉净脸上看见绝对的憎恶。
“我知道了。”谷樵生垂下头,落寞的笑了。“无论哪一方面,慕容轩都比我强,莫怪你会拒绝我。如果真是这样,泉净,那你就太傻了。泉净,那是一条比你想象中还苦的路,别说是个丫头,就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妾,也是徒然,能进慕容家的人,家世一定要清白无垢。”
见她不吭声,谷樵生有些着慌。他对感情事一向随缘,对女人也从不强求,但骆泉净打破了他的原则,几次相处下来,他更加对她放不了手。
她是污泥里一朵真正洁净的莲,虽然身处风尘,但她浑身上下强烈散发着一种干净良好的气质,教人想疼惜,教人想怜爱。
“谷老板说了慕容家这么多,意欲为何?”不知何时,慕容轩已经站在舱口,冷淡的问。
“我……。”见到来人,谷樵生乱了手脚,急急站起身。
“只是闲谈,没别的。”骆泉净挡开慕容轩。她无法不注意,后者话里的愤怒。
转向谷樵生她仍惜话如金:“谷老板,抱歉让您走这一趟,请回去吧。”
“但泉净……。”谷樵生有此忌惮的看着慕容轩。
“我用你的仁慈谢谢你。”骆泉净瞅着他,浮起一个白净无瑕的笑,浴樵生有些目眩。
“我待惯了这儿,哪儿也不想去,看来,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被当面拒绝,谷樵生的心情挫败,比当日在码头上更甚。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么,与为奴为婢又有何差别?”骆泉净幽幽的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泉净自身,自有分寸,谷老板就别再费心了。”
谷樵生黯然走了,他甚至没有瞧见谭姑站在窗外的甲板上,正深思的盯着他的背影看。
见她一路送谷樵生离开船的模样,仿佛是怕谷樵生会被他生吞活剥似的。慕容轩的不满越形强烈,一等她回来,他终于发难。
他隐忍着恼怒问她:“你想成为他第几个妾?”
却没有半点声音回他。
“回答我!”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她无辜的问。
“你想套我的话,你想吊我胃口。”慕容轩怒极反笑,既失望又难过,原来她跟那些曾企图留他的女人一样。
他那孩子般怨怒的表情让她心一颤!骆泉净抱起琵琶,随手拨了两根弦。
真不该想这么多的。男人有太多的理由生气,骆泉净悒悒的想。这么做,已经超过一个船攘娘做的。
“让你失望了,我没想留住你,我今天拒绝了他,也会拒绝别人。”
“你……!”她的一视同仁更加撩起他的怒火,然而面对她的脸,慕容轩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逾距了,公子爷。”谭姑的声音在身后出现,缓慢而有力的警示。
慕容轩眼神黯了黯,捏紧扇柄,突然大步跨出船舱。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么,与为奴为婢又有何差别?”谭姑站在她面前,静静重复着这句话。
骆泉净的手指停在弦上,抬头不解地望着谭姑。
“那是你的真心话?”
“对。”她续着弹下去,琵琶蹦出一连串珠圆玉润的清心音符。
抚琴,骆泉净幽幽的唱了:
“兰舟悠悠,纤情何处寄?笛声楚楚,忆得三两句;触目凄凄,人在残阳里……。
天涯海角……多情总为无情伤。”
谭姑没有干扰她,只是默默的走出船舱,迎着晚风,注视着前方低低掠过湖面的几只水鸟。
慕容轩没做错选择,骆泉净是个可敬可爱的女孩,谭姑想着,突然不自觉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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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轩在盛怒中像阵风匆匆来去,那日酒醉后所遗留下的外衫并没有机会交还,外衫上的几抹酒痕她已经洗净,却一直等不到慕容轩来取回。
“你走一趟,送回慕容家吧。”飘云说道。素知谭姑对慕容大宇向来痛恨,不免又多吩咐了两句:“记得,交给守门的下人即可,可千万别多话生事。”
揣着衣衫走过堤防,骆泉净对前一日慕容轩的愤怒仍若有所思。一个苍老但宏亮的声音令她抬超头来,是个不认识的,在湖边洗衣裳的老嬷嬷,骆泉净看着她好奇的蹭了蹭同伴。
“二郎他妻子这两天是怎么了,都没瞧见她?”那老嬷嬷问。
“我听说张二郎最近发了笔横财,人家有钱啦!怎么还会跟咱们这些低三下四的挤在一块儿搓衣裳。”身边另一位妇人语气带酸的开口。
“有钱?有钱有什么了不得的。看那唐家多神气,还不是潦倒啦。”仍是第一位说话的嬷嬷,她出力拍打着衣服,却不屑的撇撇嘴,叨叨絮絮的,音量也加大了起来。
骆众净停住脚步,轻轻叹了一声。那早不该她关心的唐家,为什么还会引起她的注意?
默默的走到岸边,她掏出绢子浸了湖水擦拭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