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瑶卿怀着满心的喜悦点头,接着她关心地问道:“表哥,你又病了吗?”
虽然他摇头,可柳瑶卿却很明显地看出他不舒服,她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觉得有点烫,但不太确定,她又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他把她的手拿开,就在这时候,蓝止臻进来了,眼睛紧盯着杜君衡的手。
柳瑶卿见他进来,立刻上前拉他的手过来,直接贴在杜君衡的额上。
她热切地说:“快看看表哥是不是病了?我都分不出来。”
蓝止臻心下虽然不高兴,可还看得出妻子的确无心,而姊夫刚才也只是把她的手拿开而已,只是这对表兄妹也该避避嫌吧!加上他才从姊姊那里回来,正莫名其妙地吃着飞醋,更决定藉机报点小冤。
“再重的病,有个柔情表妹如此关怀,也可以不药而愈。”他怪声地讽刺道。
柳瑶卿白他一眼,知道他脑袋空空,肠子又打结了,也不想理他。
“芷儿呢?”杜君衡没见到她人觉得奇怪。
蓝止臻更奇怪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他反问道:“什么意思?”
“你不是带她回来吗?”不知怎么地,杜君衡的口气少了平日的和缓。
“我是不懂礼数的人吗?要接姊姊回来至少也会知会你这名义上的姊夫。”蓝止臻一脸怏然地加重“名义上”三个字。
“她去哪了?”杜君衡不理会他的语中带刺。
“不知道!”蓝止臻不想告诉他。
“止臻!”柳瑶卿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都失了风度。
杜君衡心想人道是爱屋及乌,这刁钻的小舅子却赖屋及乌,连姊夫也赖上了。
“那么打扰了!”他只想赶快回去。
“慢着!你可别伤了姊姊,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蓝止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算是把姊姊交给他了。
杜君衡在自己的北院书房中找到蓝芷颐,她把书房稍作布置,将床前十步间摆了个屏风,隔成了个小房间,而她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对他一声不响地就进来,颇不以为然,“你不知道进入卧房的规矩吗?”
见到她顿时安心之后,他心下不免怪她一声不响就行动。
“难不成进来前,还得斋戒沐浴?”他双手撑在案前,语带挑衅。
他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居然搬弄他的道士术语了,不过看他一脸倦容,可以不和他计较。
“倒不必如此慎重,不过叩门而入,是三尺之童都明白的常规。”蓝芷颐讽刺的意味毫无保留。
杜君衡郑重地道歉,躬身退出去并把门拉上,叩门重来一遍。
不知道他是累坏了,还是气昏了,好像存心和她搅和,不过她的心情不错,还有心思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进来。”放下书,蓝芷颐也煞有其事地应门。
“有事吗?”他进来后,她好整以暇地问。
“你不知道搬动别人书房的规矩吗?”他决定不再忍让她的专断。
“你是指我得焚香祷祝,预告上苍?”蓝芷颐立刻引用道教科仪术语还以颜色。
“也不必那么专业,但拣个黄道吉日,却是村夫农妇都晓得的常识。”杜君衡忍住笑意地模仿她先前的讥讽语气。
蓝芷颐转身从他书架上抽出一本黄历,翻到当日的记事栏,摆在他面前,一脸不屑地问:“择期不如撞日,这话儿不知沐风道长可听说过?”
他低头一看,上边写的是诸事大吉,看来连老天都帮她,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卧房给你。”杜君所不想委屈她。
“我喜欢书香。”
“那么有其他大一点的可挑。”杜君衡的北院有三间书房,一间放他的医书,一间放道经,而蓝芷颐挑的是放经史子集的普通书房,比其他两间小一点。
“我喜欢这扇窗可以看见外头的雪地。”蓝芷颐想春天的时候窗外一定是一片如茵的青草地,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占用他常用的另两间书房。
杜君衡由窗外看出去,想起了她小时候喜欢在外边玩雪。
她小时候喜欢的东西都还在,那片青草地他不肯让人种花,廊前的铜铃也每月亲自擦拭,卧房的雕花他从不换款式,这些他都无意识地留着,而她好像也没改变她自己的喜好。
他立刻想到两件她变得完全相反的事实,她曾是那么喜欢他,现在则毫无理性地讨厌他;以前非他陪着睡不可,现在居然因为布置好自己的房间而心情特别好。
蓝芷颐不理会他的神游,自行低头继续看太史公的刺客列传。
“小王爷,少夫人,可以上菜了吗?”翠香实在觉得这对夫妇很奇怪,通常是做丈夫的坐在书桌前埋首苦读,而妻子在一旁无所事事,而他们却是倒过来的。
蓝芷颐阖起书本,让翠香准备上菜。看他一眼,觉得他是真病了,只是一个生病的人不好好休息,却跑来找她吵架,真是自讨苦吃。
“吃过饭后早点休息。”她好意地说道。
杜君衡想到吃饭实在有点怕,可是又不想破坏她的好心情,毕竟这女子喜欢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下,他也只好捧捧场了。
一到饭厅,杜君衡意外地看见自己那一脸幸福快乐的爹娘正端坐在上位。
“爹,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他吃素,因此通常是自己一个人吃。
“芷儿亲自下厨差人送来的素菜,很合我们的胃口,所以我们过来和你们一块用膳!”容定王妃满脸感动地说。
容定王也是一脸的满意。
“衡儿,怎么一回来又往外跑?芷儿搬进北院不全为了你,你居然都不帮忙!”才坐下,就让容定王妃数落,杜君衡也不搭腔,反正说了真相只会挨另一顿骂。
“爱妃!别光是数落儿子,吃点东西吧!别让儿媳妇见笑。”容定王深怕自己的爱妃把气氛弄僵了,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吃到儿媳妇做的菜,布衣出身的他,如今虽然贵为王侯,最怀念的还是平常人家中一家和乐,子媳贤孝的气氛。
翠香把一个小碟子放在杜君衡旁边,容定王见状开口道:“收下!今天不准挑食,每样东西都得吃下去。”
杜君衡认分地知道这是针对他的,不过他偷偷扫视了一遍,所有的菜没有一项不是他爱吃的,他乐在心里,由此看来她一定没忘了他的喜好。
看着儿子回复正常地吃着晚膳,容定王妃又感动得泪眼婆娑,不住地给蓝芷颐加菜。
而蓝芷颐会将几种特定的菜放在杜君衡的碗里,她特别做的药膳就是针对他的过劳成虚的症状。这一顿饭吃下来,让杜家的两老显得特别温暖。
容定王觉得许久没有感受到的家庭气氛,让不太爱说话的媳妇带回来了。
第九章
杜君衡抄完道经,由他的书房看出去,蓝芷颐房中的灯还亮着,不过不见灯下有她的身影。他走出书房,在庭中的空地上看见她站在雪地上看星星,背着手仰视星空的她,在繁星之下雪地之上显得特别高,很少女子长得像她这么高。
她以卓绝挺立的傲然之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此刻的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由她身上传达过来的气流是一缕凄然,他可以感觉到她无言的伤痛。
杜君衡轻轻地走到雪地上,停在她的身后无声无息地陪她站着。
许久她才轻声道:“早点休息。”
“别难为自己。”他感觉她的心思矛盾而痛苦。
“太难。”她的声音好久好久后才传来,其中承载了太多的克制。
杜君衡伸出双手紧紧地环抱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身上。
“你不孤单,衡哥哥就在你身边。”他在她耳边柔声地说。
“可是我不能想他,他那么疼我、爱我,却不让我想他!”她的泪莫名地流下来,滴到杜君衡的手上立刻结成一层薄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杜君衡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悸,全身就像洒了盐的伤口,一片彻底的蚀痛。
“他答应了,记得吗?在你临走前,他答应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伤了小芷儿的心有多重。
“可是芷儿要听话,衡哥哥要出家要成仙,芷儿不要妨碍他。芷儿会忍耐,想衡哥哥的时候就看看星星,芷儿会一直拚命忍耐。”她已完全恍惚,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每一滴都灼痛了杜君衡的心。
“对不起!衡哥哥太自私了,衡哥哥以后不出家,会一直陪着芷儿,芷儿以后再也不必忍耐了。”加重手臂的力度,将她抱得更深。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放弃了从小坚持的理想,毫不迟疑地放弃。
杜君衡以下颔抵着她的头,心疼的泪滴在她的发丝上,形成了透明的小冰珠,落到她颈项,她被冰冷的刺痛感唤回了意识,才警觉到自己竟完全靠在他身上。
为何会这样?!本只是一个人看看星星,怎么结果是这样?!难道因为身上流有放浪的血,所以不自觉会做出些不检的行为吗?甚至勾引一个清静无邪的道士!
蓝芷颐猛然地把他推开,拔腿就跑回自己的房间,拴上门闩。
错愕地被她推倒在地上,杜君衡回过神后立刻追上去,“芷儿!开门,我是你衡哥哥啊!你想起来了不是吗?”
“走开!我不是你的芷儿!”她背靠着门冷然地说。
蓝芷颐告诉自己要和他保持距离,她不要害人。
“芷儿!不要留在以前不愉快的记忆中。开门,让我告诉你很多事都变了!”
杜君衡明白了,她把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完全地压抑在心海深处,压得自己承受不住,只想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求得解脱。
“走开!我不是你的小芷儿,不要叫我芷儿,不要管我!我不想无故地讨厌你,请不要让我更讨厌你。走开!”蓝芷颐非常自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她认为事情失控就是她的错,什么事都是她的错。
“你讨厌我不是你的错,那是奶娘作法不当,你喜欢我也不是你的错,那是根植在你心底的真实感情。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会很自然地喜欢对他好的人,都会想亲近他的亲人,人有情感是再自然不过的,那不是罪恶!”杜君衡推着门说。
他的修行功课虽然强调去情绝欲,不过他不视情欲为洪水猛兽,保有自然平和的性情,而他的气质更是灵动活泼并不枯索。
“走开!谁喜欢你?我不会喜欢任何人!我不是水性杨花、寡廉鲜耻的人。”蓝芷颐脑中回响着更多类此侮蔑人的话语。
从小人们不是背地窃语,就是当面辱骂她娘无耻不贞,生下了她这杂种。
她承负她娘的罪恶感,深怕自己成了荡妇,自小就本能地封闭自己的感情。
杜君衡不明白她怎会把喜欢和水性杨花扯在一起,但他可以确定这是她的心结,蓝宇青说她在意她自己的出身,他们蓝家姊弟也绝口不提他们的娘,问题一定在她母亲身上,不过他不想现在刺激她,他必须完全确定后再作处理,才不会弄巧成拙。
自忖现在只能转移她的情绪,不要让她陷在悲情的死角里。
“我们不讲这些了,想想止臻、想想小瑶、想想蓝家的下一代、还有我爹娘对你的疼爱、还有真儿。”他隔着门说。
“止臻虽常无理取闹,但他做起事来俐落明快,很有大家风范,将给蓝家带来无上的荣耀,他和小瑶又那么登对,他们将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蓝芷颐顺着他的话,想着这些事,心情的天空果然放晴了。
“不过那个美丽的多心男子和泼辣的刁蛮丫头教出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得让人为那孩子的前景忧心!”杜君衡突然同情起柳瑶卿肚中的小孩。
听到这话,蓝芷颐心海上的美丽天空,好像掠过一只乌鸦一样,非常突兀。
“神经病!”她没好气地怪道。
杜君衡无声地笑着。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记得喝药。”蓝芷颐有点过意不去,总是打扰到他。
“别再难过,别再胡思乱想。”他还是不太放心地叮咛。
“嗯!”这是第一次对他的话她没有意见而柔顺地听从。
“我等你熄灯。”杜君衡立刻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她依然强势。
容定王高兴地和儿媳妇下棋,他儿子心在方外,除了晨昏定省,两父子少有话题。
所幸得了个见多识广的儿媳妇,可以和他天南地北地对谈,又可陪他下棋,每每在棋盘上厮杀对阵一点都不会冷场,所以得空总想和她下两盘。
“王爷,承让了。”蓝芷颐把容定王的棋子收起来。
“高明!不知不觉就输了。”他一边把棋子全数收回棋碗中,一边开心地说。
“是王爷存心让芷颐。”她想不通今天容定王为什么一再地让棋。
容定王一时愣住了,实因发现近来只要儿子在家,儿媳妇就不出房门,他认为一定是那不孝儿冷落了儿媳妇,所以想补偿她。
他装胡涂地说:“哪有?你赢了棋,想要什么东西?”
蓝芷颐想了一会儿,不知容定王心里想什么,“王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孩子,是这样的,当初我不该心存刁难,要你嫁过来让你受冷落了。”
“王爷言重了,您和王妃对芷颐的疼爱,芷颐无以回报,芷颐并不觉得被冷落。”她客气地说。
“那不孝子确是冷落你了。”他这做公公的实在看不过去。
“芷颐并不需要特别照顾。”蓝芷颐觉得不该让容定王误解。
见她这样,更觉得她贤慧有德。他问:“这些天衡儿都在做什么?”
“看诊、整理医书、抄道经、在靖室静坐存思、为病人祈福诵经。”这些是杜君衡在家的日常作息,她不明白容定王为什么要问。
看她说得平淡,眼中也没有一丝嗔怨,容定王更过意不去。
“孩子,难道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吗?”他慈爱地问。
知道容定王对她觉得歉疚,若不要点东西,他心里会不安。
“那么芷颐想要匹马。”
“马?”容定王当下有些犹豫。
她原本有匹马,但儿子说她数月内犯火关,马性属火,所以当初以怕她动真气为由,让昭阳王把她的马带回昭阳王府。
“你能骑马吗?”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想也过了些日子了,应该无妨。
“芷颐已失去武功,不必再担心动用真气的问题,况且原先是小王爷多虑了。”她至今都不明白,杜君衡为什么会把骑马和动武当作一回事。
“那么我们就去挑马吧!不过现在外头冰天雪地的,你可不能像往常那么骑法。”容定王是在田场见识过她的马术的,使得他这沙场老将也自叹弗如。
蓝芷颐由马房穿过松林时,看见杜君衡在雪地中挖着东西,她自动地绕往小径上走,后门没人看守,她也不想麻烦人,就跳墙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