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是不是的‘是’!如果宁宁好了,如果她的心愿依然是嫁给你,那么她当然是你的新娘!这是我们答应她的!”
“够了!”他厉声打断我。“前一分钟你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一家人,现在却泰然自若地说我可以娶别人?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如此反复无常的人?!”
“我没有反复无常,只是不想伤害宁宁!你理智一点……”
“别又把你那该死的理智拿出来当挡箭牌!你不愿伤害宁宁,就宁愿伤害我?你顾及给宁宁的承诺,那你给我的承诺又如何?够了!不用解释了!”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大声对我吼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接受!听到吗?我、不、接、受!”
面对他毫无道理可言的专断,我也动气了,不禁大声吼回他:“我向来就是这么理智的一个人!不仅如此,我还有一卡车的缺点没让你发现,你不喜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从来没承诺你什么!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说不定比现在更好!”
沉默的气息在偌大的空间里弥漫。
我清楚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大脑缺氧而混炖不堪。说实话,我有些后悔了。
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呢?为什么不经大脑就冒出这些话呢?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绝呢?我不是这个意思……一点儿这个意思都没有啊!
雷失去温度的手缓缓从我肩头松开,僵直地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出去,让我冷静一下。”
望着他突然涌上倦意的脸孔,我很想走过去,很想说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失言,但双脚好像粘在了地板上,怎么也动不了。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
“你还站在那儿干吗?我说你可以走了!”雷再次下逐客令,口气不善。
他在用表象的暴躁掩饰内伤……如果我真的令他受了内伤的话。但是,我终于还是把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对不起”三个字和着悔意吞回肚里。
我知道,我不肯道歉,是为了所谓的“自尊”。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深植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是与生俱来的。
我不是没被大声呵斥过,以前打假期工的时候不知被老板骂过多少回,我都咬咬牙忍下了。但这次不同,我无法接受雷用这种态度对我,因为他是我深爱的人,亦是最应该了解我心事的人。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和他保持距离?还不是为了宁宁?他为什么不懂呢?他以为我喜欢和他分开吗?以为我这样很好受吗?我也不想啊!可是为了宁宁,我忍痛做了这个决定。他该支持我,体谅我,而不是满口责难!
我理智?该死的理智?理智有错么?虽然我也后悔说了过分的话,但不代表我承认错在自己。是的,我没有错,我是为了宁宁……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说服自己,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醒得迟了些,抓起两片面包就跑出家门。因为我突然记起,今天是陪陶丽去医院的日子。
我们约好在诊所附近的巴士站碰面,我赶到时,陶丽已经在那儿等我了。
“不好意思,我睡迟了。”我擦着额上的汗水,连声道歉。
陶丽笑笑表示不介意:“是我早到了十分钟。”
“现在就进去吗?”
“其实我和医生约的十点……”她迟疑了一下。
我看看表,发现时间还绰绰有余,于是建议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一坐。
“反正进去也是等着,还要闻消毒药水的味道,不如到对面的Coffee坐会儿吧?”
“好啊。”陶丽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我虽然觉得奇怪,倒也没去多想。
“我请客哦!”我笑着拍拍鼓鼓囊囊的钱包,拉起她的胳膊朝那个醒目的招牌走去。
小小的Coffee里飘着浓郁的咖啡和乳酪香。由于刚过九点档的上班高峰时间,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因此,当陶丽和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供我们选择的空台子很多。
“你想坐哪儿?”我征求她的意见。
“靠窗吧,里面太暗了。”她边说边走向靠窗并朝向马路的一张台子。
其实里面不会很暗。法国式吊灯将并不宽敞的空间铺染上柔和的色调,相比之下,这几个外面的位置反而显得过于明亮而刺目。
坐下来后,她把头轻轻倚在落地玻璃窗上,视线漫无目的地追随着窗外的往来人流。长发遮住了她一大半脸孔,却并未把她的紧张和无助完全藏起。
我想,我不可能完全了解她此刻的感受。毕竟,我从未经历过她如今面对的局面。但,不安是一定的,畏缩也是一定的,她伪装得再从容也是一样。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希望这么做多少能给她些力量。
“你的手好冰!”我惊叫道,连忙把自己的热咖啡推过去,拉过她的手覆在上面。
“孟帆……我……我有点儿怕……”
“别怕,我不是陪着你么?”我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一旦决定的事,就不能退缩了。”
“我知道。可是……”一层雾气蒙上她的眼睛。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紧张地问。陶丽的样子不大对劲儿,我不安起来。
“昨晚我做噩梦,我听见好多好多婴儿在哭!那些哭声好可怜,我好想抱抱他们。可是,当我碰到他们的时候……”她突然紧紧抱住肩膀,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血……我手上全是血……”
我慌了,用力摇着她的胳膊。“陶丽,你醒醒!你别吓我!”
“我真没用……明明已经决定了……说好不后悔的……可是我……”
眼泪一滴滴垂落在她玫瑰色的洋装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别哭了,会没事的……”我轻声哄着她,心里五味陈杂。拿掉孩子,究竟是对是错?我困惑了……
哭了好一会儿,陶丽掏出面纸把眼泪擦干。“时间快到了吧?”地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表答道:“还有一刻钟。”
“……走吧。”她缓缓站起身来。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她。“其实,你还可以再考虑……”
“不必了。”她轻轻摇头。“考虑就是犹豫,我不会改变已经决定的事。你不是也说过吗?决定了,就不能退缩。”
“你确定真的没事?”我还是不放心,却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她。
“嗯。”
“可是刚才你哭得……”
“我已经哭完了不是么?我想……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异样的光芒在她眼里跃动。我知道她的不安,她的矛盾,她的挣扎,但更佩服她的决心和勇气。除了给她支持,我还能做什么呢?
“走吧。”
※※※
手术室外,我和陶丽紧张地坐在长椅上。前一个手术出了点儿意外,因而时间延迟了。我们唯有惴惴不安地等待。
就在这时,楼道尽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我循声望去,愕然看见由远而近的两个身影。跑在前面的是学伦,后面的……竟然是康健鸿?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已来到我们跟前。
陶丽和我同样惊愕,当她的目光落在气喘吁吁地康健鸿身上时,脸上只剩下茫然。
我把询问的视线投向学伦。“大哥,你们……”
“过来再说。”学伦一把拉起我,朝旁边走去。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康健鸿要和陶丽单独说几句话。
“他来干吗?”我问学伦,眼睛却始终不肯离开那双身影。由于本身对康健鸿印象不佳,投向他的目光更是夹杂着不是一星半点的敌意。
“来道歉。”学伦的回答简单而干脆。
我撇撇嘴,语气有些不屑:“现在道歉不嫌迟了么?早干吗了?”
“我倒不觉得迟。孩子还在,不是么?”
我瞪大眼睛转向他:“你的意思是……”
“他要孩子。”
“可他曾对我说……”
“他还爱着陶丽。”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突然想起先前忽略的问题。“你们又是怎么找来的?陶丽打算堕胎的事除了我没第三个人知道!”
“电话。”
“什么?”
“陶丽昨天半夜打电话给他。”
“她告诉他了?他该高兴才对。孩子没了,他得偿所愿……”
“孟帆,你这么说有欠公平。”学伦脸上写着不满。“这是他们两个的感情问题,我们外人少插手为妙。”
我虽然也感觉到自己异于往常的偏激和尖锐,但仍固执地坚持:“我没插手,我只是看不惯他的不负责任。即使现在改了主意也不见得是心甘情愿。”
“你以为是我劝的?”
“难道不是么?”我对这点深信不疑。不然为什么他们两个一同出现在这里?而且,以他的口才,想劝服一个人改变初衷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又先人为主了。”学伦摇了摇头,缓缓解释道:“事实上,他今天早上五点不到就把我吵醒,又逼着我帮他翻黄页上登记的医院,一家接着一家地拨电话,直到半小时前才查到陶丽的名字和手术时间。这已经是第七十三家!”
“有这么多医院么?”
“市区当然没有,但加上郊区就有了。他不敢有丝毫遗漏。”
我不禁愕然,再看向康健鸿时,有了新的感触和猜测。难道,他对陶丽的感情是真的?我误会他了?
“遇到这么突然的事情,任谁都会不知所措的。我们不该因他一时糊涂说出的话就从此全盘否决他这个人吧?人都有弱点,不到紧要关头不会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们也不例外,只是还没碰到合适的考验。”
又来了……典型老大哥式的论调。唇角不自觉上扬,我知道自己被说服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时,一名中年护士从里面走出来,面无表情地念着手里的登记卡:“下一个,九号,陶小姐。”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陶丽身上。
许久,她不动,也不言语,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
虽然没听到他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我看得出,她已经在考虑了。她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所以她犹豫,因为他的出现。
“你是陶小姐吗?”护士满脸不耐地走上前去,却被康健鸿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中间。大概慑于他散发出的气势,她只得停下脚步继续道:“手术时间到了,陶小姐。”言外之意,请动作快一点儿,时间不等人……
“阿健……你爱我么?”盈盈泪光在她睫毛上闪动。
“我爱你。”他郑重宣誓,将她的手紧紧握起。“我爱你的哭,爱你的笑,爱你的开朗,你的纯真,你的任性,爱你灵动中的细腻,爱你不羁中的温柔,我爱你的所有所有……当然也爱我们的孩子。让我们……一起来爱这个孩子,好么?”他期待着她的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告诉我呢?”泪水早已滑下,沾湿了胸前的衣襟。她倒进他怀里。
“对不起,原谅我……我该早点儿想通的。”轻拍她微微颤抖的后背,他低喃:“别哭了,对身体不好,对宝宝更不好……幸好我赶上了,不是么?”
“可是……可是我把你送的耳环扔了,手链也扔了……好可惜……”她委屈地抽噎,像只小猫似的吸了吸鼻子。
我不禁失笑。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她已经恢复“正常”,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康健鸿也松了口气,神情顿由紧张转为柔和。他抚弄着她的秀发说:“那些不重要。我们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会共同拥有很多东西……不,我们共同拥有一切!”
看着他们契合的身影,我脸上有了真正的笑意。其实这样也不错,王子和公主冰释前嫌,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多圆满的结局!原来现实生活里也可以有美丽的童话……
感觉上,仿佛是了许久的心终于稳稳落地,我由衷为他们高兴。而且……即将当上干妈的感觉是很不错的!
我走过去拍了拍依然搞不清状况的护士:“把这个手术取消吧,她不必进去了。”
“真不懂你们年轻人!莫名其妙……”护士边抱怨边翻动登记卡上的名单,大声念道:“下一个,十号,陆女士!陆女士在吗?”
学伦一扯我的衣袖,低声说道:“我们该走了。”
“那他们……”我用眼神指了指依然拥在一起,而且好像永远也不会分开的那一双身影。
“让他们‘继续’吧,我们悄悄离开。”学伦说着朝我一挤眼睛,皮态毕露,身为大哥应有的形象和威严尽失。
“你真是的……”我言不由衷地抱怨,认命地陪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医院。
五分钟后,我第二次走进马路对面那间Coffee,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原先那张台子。
学伦招来服务生。
“一杯曼特宁,一杯卡布奇诺。”
“好的,请稍等。”
服务生做好记录后离去。
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挑眉问道:“你又知道该帮我点什么?”
“我猜的。”他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更明亮。“根据你现在的心情。”
“我现在什么心情?”
“轻飘飘,热滚滚,就像卡布奇诺里的泡泡。”
我失笑。“没听过这种形容!”轻飘飘……热滚滚……贴切倒是不假。大哥还真有一套!
“佩服我就说出来嘛,光在心里想我又听不到!”
我摇头,知道是眼睛泄露了心中所想,已经习惯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又何必说出来?心里明白不就得了。”
“那能不能把我不明白的告诉我?”
我心里一动,隐约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还来不及琢磨那弦外之音意味着什么,咖啡来了,我的思路亦就此中断。
“对了大哥,康健鸿有没有告诉你他的打算?”
“暂时还没有,他说要和陶丽商量后再做决定。”
“陶丽大概需要休学,不过这个学期读完应该问题不大。”
“那要看她自己了。以她的个性,说不定喜欢天天腻在家里逗孩于玩儿。”
“有这个可能……”想到她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坚信不疑的人生观——生活是享受,学习不好受,考试难消受,最怕人变瘦……我已能勾勒出一幅色彩鲜明、玩具满地的“母子同乐图”。课本?笔记?到废品收购站去找吧。
“你在傻笑什么?”学伦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动。“有什么好玩的事也不和大哥分享,真无情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猜想陶丽可能趁此机会干脆不再念下去了。你知道她向来讨厌念书,当初进工程系也完全是跟着我填的志愿。其实她最想做的事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茶室,我也觉得她挺有老板娘的气质和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