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但需要,而且重要。除了能吸引回头客,更可以借此打响知名度,因为喜欢光顾茶室的通常不是结伴而来的学生就是放工后的白领阶级,而这两个族群正是最好的免费宣传。一箭N雕,多好。”
“你好像很有心得嘛……”
“陪她喝出来的。”我一举咖啡杯,摆了个“承让”的架式。
学伦也学着我的样子照做了一遍,外带一个铿锵有力的“请”字,毫不含糊。
“大哥,你属镜子的啊?”我失声笑道,费力摆出的姿势在笑声中消于无形。
“镜子?世上哪儿有我这么帅的镜子?”他将身体微侧,两缕散发随意垂落在额前,左手插进裤袋,右手的么指和食指呈直角托起下巴。“如何?”
“好…”
“好帅是吧?”
我摇头。“好……”
“好迷人对不对?”
我又摇头。“好……”
“好有型总可以了吧?”
我还是摇头,左手盖上发疼的肚皮,右手则扶着桌角不让自己倒下。
“好……好怪异哦!哈哈哈哈……”在肚里憋久了的爆笑终于彻底释放。
“我是你大哥耶!给点儿面子行不行?”
“行……行……你要多少?半尺够不够?”我继续笑着,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真是久违了,这种因笑而生的舒畅、开怀和尽兴。
“好了,笑够了吧?就算不给大哥面子,留点儿面子总可以吧?别忘了我们可是在公共场所。”
我这才试图控制自己的笑声,端起咖啡杯就喝,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口咖啡喷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
“Oh no!我的夹克!”学伦闪躲不及,崭新的夹克亦成了咖啡下的牺牲品。“这是名牌货用!虽然是仿冒的,可是……”
“是你转了两条街才买到的?”
“你怎么知道?”
“拜托大哥,这套说辞你已经用过二十几回了,来点创意好不好?对了,有没有纸巾?”
“哪儿有女生不带纸巾出门的?”
“我是例外,行不行?你到底有没有?”
只见他两只手在衣袋里掏了掏,裤袋里也掏了掏……
“没有。你等会儿,我去帮你要。”不等我表态,他已经离开座位朝柜台去了。
真是有大哥的样子,连这点小事都往身上揽。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我笑着摇了摇头。
“用这个吧。”一把女声凭空从身后响起,洁白修长的素手握着一包纸巾撞进我视野中。
“谢谢……”我直觉的以为是女侍应生,因此毫不犹豫的接过,开始擦拭桌面上的狼藉。擦了一会儿才发觉身后的人似乎没有离去的打算。
基于礼貌,我从座位上起身,决定当面再谢过这个好心人
“……是你?”我张着嘴愣在当场。
“我们又见面了,孟小姐。”丁苹微笑着伸出右手。
我也惟有礼貌的伸手和她相握,同时喃喃道:“是呵,好巧。”除此以外,我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
“不请我坐下么?”她问,美丽的脸上笑意始终如一。
“哦,抱歉,请坐。”我慌忙说道。
“孟小姐,今天见到我,你似乎没有上一次那么自然。”
“是么?”我强迫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因为心里实在一点儿想笑的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让我在这个时候遇见她呢?我根本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当她是弗尼托尔斯的设计总监?还是宁宁的母亲?或者……和雷有过一段过去的人?而我……我又是谁呢?我该以什么身份面对她?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学伦的声音适时拯救了我。
“孟帆你瞧,我拿来这么多纸巾,够你用的了……你朋友?”他指着丁苹问。
“就算是吧……对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学校么?再不走赶不及第一堂课了……”我扯住他的夹克站起来,让自己在说谎时尽量自然些:“对不起丁小姐,我们真的赶时间……”
“那真遗憾,”丁苹的神情依然平和,语气亦不带半点怀疑。“我很欣赏你的才华,本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看来今天是没这个机会了。”
“真的很抱歉……”面对她的自若,我反而局促起来,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我拖着学伦推开玻璃拉门时,丁苹叫住了我。
“孟小姐——”她缓步走到我们跟前,审视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学伦。“男朋友?”
学伦没应声,只从侧面瞅着我。
“没错,我男朋友。”我连忙圈住学伦的胳膊,仿佛只要这样别人就会相信我所说的。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这里等你。”
“可是……”
“希望孟小姐赏脸。”她的神情很坚持。
犹豫片刻,我终于点头。一半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另一半则是好奇。不仅是对她想见我的初衷好奇,对她这个人,我也想多了解一点。是好奇,纯粹好奇罢了。至于心情,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来整理……
第九章
“如果还当我是大哥就给我一个解释。另外,你可以放开了。”
“对不起,我……”连忙抽回右手,一时竟不知该放哪儿才好,谁有紧紧握住另一只手的不安,仿佛这样至少有一半自己是安稳的。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想静一静。”我咬着下唇说道。
“真拿你没辙。”学伦伸出大手在我头上一揉,从后备箱里掏出头盔丢进我怀里。
“大哥……”
“戴好,跟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放心,不会把你卖了。”学伦说着又在头盔上敲了一记,把我赶上车后坐。
机车闪电般冲了出去,思想准备不足下,我紧紧抱住学伦后腰,头抵着他的背,这才勉强觉得自己安全无虞。
离开闹区后,两侧的景物变得单调起来,但倒退的速度极快。不,也许不该这么讲,毕竟移动的是握,不是它们。它们没有后退,是我在前进。我前进的太快,反倒跟不上它们后退的速度。
有些疲倦的合起眼睑,头脑里的混沌在一点点沉淀。然后,莫名其妙的,我注意到自己头一次已这样的姿势坐在学伦身后……
以前猜得没错,感觉真的很好……如果前面的是雷……
“到了!”
学伦的声音将半梦半醒的我拉回现实。
取下头盔,我发觉自己置身一片青葱的包围。四周除了树,还是树……
“这是哪儿?”我问。
“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学伦倚着机车道,“给你两个小时,之后的时间归我。”
“谢谢。”这是我唯一能说的。
我不介意他口吻里难得流露的强硬和坚持,毕竟和雷一起久了,我开始了解男人天性中潜伏的霸道因子,所以见怪不怪。
信步走进树林,脚下是条撒满落叶的小径蜿蜒进林子深处。
多么似曾相识的情景……那个雾蒙蒙的早上,我也是踏着这样一条小路,来到雷的身旁。一份狂热的爱从天而降,我被幸福包围着,仿佛笼罩在雾气里的蔷薇……或许,是我天真了,世上根本不存在那么简单的爱情。那份所谓的爱,比雾气更加朦胧,比蔷薇还要脆弱。
太多的故事发生在太短的时间里,太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太脆弱的神经,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拈一片落叶,一片失了水分的、泛黄的落叶。
我忽然想起了宁宁,想起了我给她的承诺,以及那个挥之不去的、快乐的声音。
“宁宁是爸爸的新娘!爸爸的新娘!爸爸的新娘……”
我错了,我不该选择这个如此安静的地方。安静的空间,只会让脑海中的声音格外清晰,直刺进内心深处……
“如果宁宁病好了,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如此反复无常的人?”
“别又把你那该死的理智拿出来当挡箭牌……”
“你不愿伤害宁宁,就宁愿伤害我吗?宁愿伤害我吗?宁愿伤害我吗?……”
靠着一棵白杨,我无力的滑坐进落叶堆里。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雷满身的狂怒又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受伤了。而伤害他的不是别人,是我。
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竟是这么有限。对他的感情难以割舍,对宁宁的承诺亦不容我退缩……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不伤害他们任何一方,同时……亦不伤害自己呢?
对丁苹的存在,我又该如何自处?以前,对她一无所知,尚可抱着鸵鸟心理不与理会;现在,她出现了,我又岂能视而不见?明知道逃避是弱者的行为,但事实上我在Coffee里的所作所为不是“逃避”又是什么?
答案很明显,我害怕面对她,因为我对她和雷之间的“过去”仍旧无法释怀。
是的,我在意,我在意雷每每言及这个“过去”时黑眸深处的痛苦和压抑,我在意他对她的态度是愤怒而不是平淡,我甚至在意着她的……完美……
是爱情么?爱情让一向少欲少求的我变成了会嫉妒的小女人?害人不浅啊……
我莫名其妙的笑了,扔掉手里的落叶,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放在掌心摩挲。
不知过了多久,一大片阴影罩住我的身体,一抬头,我望进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
“大哥……”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我下意识垂下眼帘,改看他脚上那双深蓝色NIKE跑鞋。
“时间到了。”学伦往我旁边一坐,脊背靠着树干,摆了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坐姿。
“已经两个小时了么?”
“两小时又十分钟,时间过的还真快……”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他口中的“时间”似乎包含了这两小时以外的什么……但现在的我无心去探究,所以我选择沉默。
“说说看,这两小时你想通了什么?”学伦拿肩膀顶了顶我。
“拿着。”我丢给他一片落叶。
“干吗?”
“如果说,有个身患绝症的孩子,她的生命就好像这枚叶子,水分一点一滴流失,随时可能干枯而死,你会不会尽全力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学伦盯着叶子瞧了许久,终于说道:“你的比喻还真奇怪……那孩子是你什么人?”
“你先回答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想,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
“力所能及么……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喃喃自语,再度掉进乱麻似的念头里。
“喂,你八点档看多啦?又是绝症又是愿望的,典型的家庭伦理大悲剧……”学伦捏着叶子在我眼前乱晃,一付打哈哈的模样。
“别闹,我说真的!那孩子真的很可怜……”
“不治之症?”
“摩尔尼综合症,听过没有?”
“没有,是癌吗?”
“不,血液病的一种。虽然还没有恶化,但随时有病发的危险。”
“所以你可怜那孩子?你认为应该趁她还活着给她一切想要的?”
“难道不该如此么?”
“会不会太强求了?我的意思是……她真的那么需要呵护吗?”
“你没见过宁宁,当然不晓得她是多么的……脆弱……”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又一次侵占了我的思想,揪得我一阵心疼。
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学伦把手搭上我肩膀,轻拍了几下。
“脆弱还是坚强,往往由不得外人定在。外表更是唬人的东西,就好比你给我的这片叶子。”他把手掌托在我眼前,缓缓说道:“没错,它几乎已经枯黄了,象征生命的水分所剩无几,但是,它并未因此而变得脆弱。”他突然用食指和中指捏住叶柄,另一只手拉住叶片的根部猛扯……
我被他突然的举动搞糊涂了,“大哥你……”
“你看——”他慢慢摊开五指,叶子脉络无损的出现在他掌心。
“怎么会……”
“你一定没玩过‘拔根儿’。”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捏起叶子仔细端详。
“一个男生的游戏。两条叶根套在一起,看谁的先被扯断。因此我们都知道,越是失了水分的叶子,根部反而更强韧。人亦是一样。
“你是想告诉我,越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越坚强么?”
“可以这么说。”
“可宁宁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啊!她认为自己和普通女孩儿一样健康……”
“你确定?”学伦的口气充满置疑。“一个人可以对别的事情无知,但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你确定她真的不知道?”
我被问倒了。
没错,我和雷都瞒着宁宁,可是,我们真的瞒住了么?我们一样瞒着元嫂,元嫂不也早就猜到了八九分?宁宁她……真的不知道么?
记得我第一次发觉她不必上学的那一天,她脸上那抹神秘的笑,以及隐藏在笑容背后的不协调——
“爸爸一定没告诉你,我不必上学的……”
难道……“不,不会的。”那太残忍了……
“有用吗?这么骗自己?”
“我不知道……只要她开心就好。”
“但是你不开心。”学伦突然道。
“我?我哪儿有?我只是担心她的身体才……”
“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我愣住了。学伦他……生气了么?没见过这样的他,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做答才好。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你!”
“大哥……”
“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诉我这个大哥的?非要憋在心里,当心憋出病来!”
“我不是…”
“你这几个星期真的很不对劲儿。起初我以为自己多少知道一点,今天才发现根本没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一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知道什么?”
“工学院的雷主任,那个被你称作‘雷’的人。”
“是,我在他家做家教,他女儿叫宁宁,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孩子……”
“到现在你还是不肯说出重点吗?非要重复一遍我已经听过的故事吗?你以为我的耐心有多少?”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不完整罢了,我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学伦突然一撑地面站了起来,略显烦躁地在我面前踱起步子。
“你够聪明。”他突然道。
咦?夸我呢?有点儿突然,不过还是应该……“过奖了。”我连忙道谢。
“我不是在夸你!”学伦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以为我来到看不出你的避重就轻吗?你大哥不是傻瓜!”
“我……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说过,那些我不知道的。”
我心中一动,著然忆起我们曾在Coffee里有过的对话……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又何必说出来?
——那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
原来这才是他那句话的本意。他一定早就想问我了……
“我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愈想理清一切始末,头就愈发沉重。
仿佛一串没有打结的佛珠,不论从哪颗开始数起,都有着永无止境的渺茫,难以停顿的负荷,以及……无可依附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