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我脑子里盘旋着一系列要办的事,并迅速找出了既省时间又省力气的最佳路线——先还书,再去电脑资料室,然后直下一楼的文具部,出来不远就是工学院的餐饮部,可以在那儿解决午餐……
“午餐一起吃么?”学伦边问边将机车驶进图书馆的地下停车场。
“你也要去图书馆?”
“查资料,但用不了多久。”
“那你自己先吃吧,我有不少事情。”我思索片刻,估计买好图纸至少也得一点半,因此婉拒了他的好意。
说到这里,他已经找到了车位。
隔着头盔的挡风镜,我似乎瞥到一个熟悉的车形。
不会吧?那人的车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一定是我看错,类似的车罢了。忍不住又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泊车的位置……奇了,越瞧越像……
“孟帆?”
“呃?”我猛然回神,学伦似乎问了我什么。
“你在想什么?”
“没,你刚才说什么?”
“汪式录音机现在开始倒带,叽——吱——嗡——嘎呲——碰!”
他喉间发出一连串怪里怪气的噪音,逗得我直笑。笑声闷在头盔里,听起来怪怪的。
“你准备去哪儿吃午餐,若能碰上就送你一程。”
“这就是你刚才的问题?”
“没错,一日三餐乃人生大事,不重视可不行。”
“工学院餐饮部,但你不必等我。”取下头盔,我随意撩了撩被压得过于平整的短发。我不喜欢头发紧贴着头皮。
“老规矩了,不是么?”汪学伦帮我把头盔放进后备箱,并取出我的背包递过来,朝我挤挤眼睛。
他这些小动作总能令我没来由的轻松,眼底的了然更让我觉得安慰,我们的确是同类。而同类之间的交往是没有爱情的成分的。
不错,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许照这个模式走下去某年某月可能会有爱的萌芽冒出来,但现在肯定没有。至于友情,因为没什么大灾大难作为考验,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深是浅。其实不清楚也好,若是真有个什么天灾人祸掉下来,我不应付得头破血流才怪,有没有人伸出援手都一样。
我老毛病又犯了——胡思乱想。乱七八糟的念头霸占着我的大脑直到我站到还书柜台前排队。队不长,有三个人排在我前面,所以我有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四处张望一下。
零星散座的人里没有我熟识的,其中一两个似乎有些面善,但既然想不起人家姓是名谁还是别上去打招呼的好,免得失礼。
胸口忽然浮起一丝异样。哪儿来的感觉,有点儿古怪,好象……仿佛……似乎……有人在看我?三百六十度转身……没发现目标。
极目所见,看报的看报,看书的看书,一个个埋首于知识的宝库,面无表情更甚蜡像,但……背后射来的压迫感仍在。莫非我神经过敏?
没时间去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柜台的工作人员已在有些不耐地看着我,所以这事也就被暂时搁在了一边。
※※※
当我提着在电脑室印好的资料,背着一打绘图笔和半打橡皮,抱着一叠三十六张四开网格纸走进餐厅时,时间刚好是一点半。
因为用餐的高峰时段尚未完全过去,我很庆幸自己平日中意的几个座位还在。通常这些靠窗的位置很难抢到,但因为我用餐时间从不规律,即是很少在该吃饭的时候吃饭,所以几乎没为座位的事发愁过。
大包小包一股脑堆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端过一碗牛肉面慢条斯理地吃。
旁人看在眼里可能会用“文雅”“淑女”等辞藻形容我的吃相,殊不知我只是单纯地吃得慢罢了。
大口品茶即是牛饮。吃饭亦是享受,不该匆忙行事。不论食物可口否,我都会为这一刻的安静而放松,尽管餐厅本应与安静二字无缘,除了打佯以后。我说的安静是指体内的。抬头可见远山绿树,低头可闻牛肉飘香;人间烟火、世间百态皆人眼底,旁而观之,何乐而不为?
吃着、喝着、看着、听着、想着……我沉浸在属于我的享受中。忘了学费,忘了房租,忘了打工的劳累,忘了睡眠不足的疲倦,忘了开学后即将面对的功课和project……直到广播喇叭不应景地响起:
“请学号990465B的孟帆同学立刻到系主任办公室……”
我一呆,嘴上挂着忘了吸进去的面条,筷子定格在碗缘儿上三公分的位置。
系主任?找我?
在我的认知中,被叫到系主任办公室的人分两种——特别优秀或特别差劲。而我,一向置身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平时连见导师都省了,想不到竟也有见“高层”的一天。自问没做什么值得挨骂的事,所以也不觉得有多担心。
吃面的速度并未因这通广播而加快。不过是系主任,为了他或她的一通“传召”而让原本的享受打折扣,划不来。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恋恋不舍地喝下碗底最后一口汤,我才掏出面纸抹抹嘴巴,绕过桌子收拾那些大包小包。
※※※
电梯里有两个人用怪异的眼光看我,大概把我当作了山门采购或送货上门的小妹;不过也有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生好心帮我按下第六层的按钮。
我朝他礼貌而略带感激地笑笑。他也傻傻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到了六楼,我挨门寻找“Dean’s Office”的字样,终于驻足于一扇虚掩的门前。
看了看名牌——雷钧霆博士。
雷钧霆?雷霆万钧?够霸气的名字。没听过,但可想而知是个男的。
直接走进去似乎不大礼貌,但我又腾不出敲门的手,唯今之计只有以足代手,弄出点声响就好。但事情并没我想象中顺利。
由于力矩力臂和受力点间的误差,系主任办公室在我“温柔一脚”下门户大开。无!我暗暗叫苦,如此粗鲁的拜会方式大概是空前绝后了——弄巧反拙的最佳写照。
但,本应出现的一点点罪恶感立刻被震惊取代——怎么是他?!!!
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前,正午的阳光在那欧洲味道的脸上留下明亮的色彩——少了些阴郁的味道,他此刻看起来是这么的……安祥?
我没给自己大多时间发愣,很快收摄心神,尽管头脑里还不能完全接受他就是系主任的事实。那辆车原来真的是……唉,这叫冤家路窄么?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我不晓得,唯一能做的是暗自祈祷。
“Sir,您找我?”我一开口就是公式化的口吻,尽量装作不曾与他有瓜葛的模样,虽然心里明白这样做的用处不大,因为自己都觉得好假。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把视线调回室内,落在我身上。
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有继续发问打破僵局。
“sir,找我有事么?”真是废话,没事找我干什么?我暗骂自己没用,提着一大堆东西站在系主任办公室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个呆子!
“先进来,把东西放下。”他,现在应该称作“雷主任”,终于开了金口。
早说嘛!我不客气地一屁股坐进沙发,顺手把塑料袋堆在地上。
说来奇怪,当最初的惊愕缓和后,我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现在面对的是个刻板的老学究型人物,我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心情。
“我们又见面了。”他递过一罐可乐,眼底闪烁着恍若玩味的光芒。
“是啊,好巧。”我故意抬起下巴。输身高不能输气势,要谈判就得先有点儿自信的样子。
“先看看这个。”他从电脑桌上抽出一爹文件放在茶几上。
“这是……”
“你小学到大学的全部档案。”
翻开第一页,竟然是我小六时的大头照,我所有相片中最傻的一张。
“为什么?”我猜测着他的动机,脑海里响起他不久前的说话——你目前的工作有辱校誉。想开除我么?但以他一个系主任的身份应该还没这个权力。
“六岁到十一岁,多次在数学竞赛中拔得头筹;十二岁到十四岁,连续三年获选市级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事;十六岁,代表全市十八所重点高中参加省际问答比赛;十七岁,以榜首的身份考人N大机械工程系设计科……你怎么解释这个?”
他亮出一页文件——白纸黑字印着我上学期的成绩总评。
“两个 A-,四个 B,一个 C+。有问题么?”这成绩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他提醒我也背的出来。还过得去吧?我知足地想,比这糟的大有人在。
“很难让人信用你的能力不过如此。家人怎么说?”
我暗松一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父亲和N大现任理事长孟祖恒不巧正是同一人,幸好我入学时坚持不在档案上填写父亲的名字。尽管孟家长辈对我这种“不孝”的行径气得跳脚,但我硬是不妥协他们也拿我没辙,谁让我继承了孟家人特有的固执?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我反问,有点儿成心顶撞的味道。
“你绝对可以有更好的成绩。”
“嗯。”我轻哼一声算是回答。
“是不是你的……工作……影响了学习?”
好玩,他提到“工作”二字的时候还是流露着难以隐藏的尴尬。就算我真的卖春,有那么难启口么?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却有着纯情少男的青涩……
“如果我说是呢?”我再一次故意误导,纯粹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唉,我可真坏心,见人家老实就以下犯上,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佛祖明鉴,这是最后一次了,阿弥陀佛……
“我希望你这学期把成绩赶上去,至少考进年级前10%。”
“为什么?”我可是一科也没死当。这种不上不下的分数竟有劳系主任为我操心?那么其他满纸D、E、F的人该如何处理?校长亲自出马?
※※※
“你难道不希望有好分数吗?忍心让家人失望?”他显然对我的反问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们会失望?”
“没有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的父母!”
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适用在我身上,至少现在不适用。
“高分儿和出人头地能画等号么?”我支起下巴,又丢了个问题给他。
在我这种不按用理出牌的问法下,他一时语塞。
“我替你说吧。”我好心接过断掉的话头,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儿才有漂亮的成绩单,成绩单拿得出手毕业后才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绩是前途的保障,没成绩未来一片黯淡,有成绩前途一片光明。因此为了将来巩固的事业基础和美好人生,现在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多标准的答案,虽然有点儿像在打广告,但若要打分儿没A也该有个B+。我趁喝水换气的当儿偷瞄他的反应……嗯,和我预期的一样——没反应。早知道他那张脸是大理石的——弹性系数很差。我轻笑一声,没有刻意隐藏夹在笑音里的讽刺:
“你大概对不少问题学生如此理论过吧?有多少?几十?一百?他们大概不会乖乖受教吧?但你不会放弃,你会继续劝说他们。‘既然道理你都懂,为什么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难道你对自己的未来一点儿都不关心么?’抱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觉得为多年后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操心是浪费时间。人的平均寿命不过七十岁,抛却婴儿期和睡眠时间总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经虚度了十七年的光阴,不准备再傻下去。更何况,成绩单不过是一张纸,只要有钱就买的来。如今的社会,EQ比IQ有价值多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讶异,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这样一番话来。“虚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为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现在回想起来,我虽不怎么怨恨自己曾拥有这样的十七年,毕竟如果没有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领会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经之路吧,虽然长了点儿……但是,倘若时光倒流……我应该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吧?谁知道呢?反正已经走过来了,对不可能再重演的剧目,还是少揣测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脑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两年来不曾有过的伤感在胸腔缓缓膨胀。我告诉自己是这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影响了我的情绪,极目所见尽是深深浅浅的灰——灰百叶窗,灰写字台,灰电脑桌,灰文件柜,灰地板砖……唯一例外的是我现在坐的黑皮沙发。沙发扶手极矮,并且早已失去了皮子应有的光泽,想必是经常被人当枕头用的后果。他是工作狂么?不然不会经常睡在沙发上……我短暂的出神被一声叹息打断。
“也许你是对的……”他冒出这么一句。
我是对的?他指什么?我说了不少,他究竟认同哪一点?不知为什么,我不大喜欢他此时的神情,那双黑眸里飘浮着我读不出的内容。他在着我,在审视我,在研究我……决不止于表相的研究。
我该继续坐在这里吗?没有犹豫,我站起身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哪怕他是好意,就怪我不领情好了。
“雷主任,如果没别的事……”我暗示着他这个会面已经拖了过长的时间。我打工的时间快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我没有退缩。
他起身,朝我走近一步,站定,仿佛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你快乐吗?”
“当然。”答得似乎太快了,我在他眼里读出了质疑。
“我时时刻刻都在享受着今天的快乐,尽管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由自主的解释。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为什么要解释?他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懊恼的提起地上的塑料袋,我朝门口迈步。
“等等……”
“你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去诺亚了,失陪……”
已经被我拉开的门“咚”的一声撞拢,他的手牢牢压在门板上。
“你还在做?”他的声音渗出危险的味道,和方才的温文有礼迥然不同。
又是这个问题……要解释清楚么?我该把真相说出来的,但心力被一波莫名的无奈吞噬了。尽管知道有加深误解的危险,我仍选择了沉默。
“说话!”他吼起来,显然我这次真的触怒了他。
“我要迟到了……”我勉强开口,模糊地搪塞。
“不准去!”他一拳接一拳捶在门上。“你再踏进诺亚一步我就开除你学籍!”
粗鲁地扳过我的肩膀,他一字一顿的强调:“我说到做到!”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着,我愣了半晌才摒息问道:“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