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俊便把自个儿的琴搁在左边几上。三个人正在说笑,只见端木容和陈二小姐慢慢走过来。
“容少爷、二小姐好。”俊俊上前见礼。
陈二小姐身材高挑,行止端雅,果然一副名门闺秀模样。她淡淡一笑。“你就是俊俊吧?”
“你怎么知道她?”端木容疑道。
陈二小姐掩嘴轻笑。“前几天李老太太不舒服,我去给她老人家请安,遇到李公子,他说的。”
“这个澎康真是够多嘴了!”端木容啐道。
一会儿三人分别就坐,碧波、紫竹在廊下侍候。端木容问陈二小姐。“莲芳,上回练到哪儿?哪一首曲子?”
“容哥哥,您忘了啊?”陈二小姐嗔道。“您不是叫我练双调‘湘妃怨’吗?人家已经苦练了一个多月了呢!”
什么曲子要练一个多月?那肯定很难!俊俊一脸狐疑。
因为她自个儿练琴每每练不到一个时辰就想着去玩了,所以很难想像有人练一首曲子要练上一个月的。
“啊,是了。”端木容这才想起来。“那你先弹给我听听吧!”他又转头对俊俊说道:“你去会琴苑把‘湘妃怨’的琴谱拿来,我记得是搁在架子上,你找找去,待会儿顺便一块儿跟着练。”
“哦。”俊俊依旧坐着不动。“你在等什么?”
“我先听二小姐弹啊!”
端木容瞪她一眼。“你不用听了,快去拿来。”
“哦。”俊俊一头雾水,但只好咚、咚、咚地跑回会琴苑去找琴谱。他不是说要让她一块儿听的吗?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陈二小姐听他两人的对话,心想,端木容必定是觉得那个小丫头还不配听她弹琴,是以心中颇为得意。
其实端木容是不希望俊俊听到“错误的示范”,以免她一会儿不知不觉又都学了起来。
等俊俊喘吁吁地跑回来时,陈二小姐已经弹完“湘妃怨”了,端木容正在指点她一些细节。
俊俊颇失望没能听见陈二小姐的琴艺,她跟着容少爷习琴好些年了,应该弹得不错才对。
“你自个儿先看着谱练一会儿,”他只回头淡淡地吩咐道。“我待会儿再听你的。”
使使只好自个儿盯着谱练着。她识谱的速度还是很慢,而且还要注意端木客当初记在谱上的那些潦草注记,光是猜他那些字到底写的是什么就够猜上大半天了,如此停停看看,弹得也就更慢了。
老实说,陈二小姐今个儿过来,为的也是想来看看这个小歌伎到底有什么本事?她不停偷瞄着俊俊练琴的样子,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一脸呆样,不免心里感到狐疑,她根本连识谱都有问题,看那副笨样子,哪里像李澎康说得那么好?
一会儿忽听见俊俊吁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弹完了!”这样也叫弹完了?陈二小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端木容正和陈二小姐讲琴理,闻声抬起头瞪了俊俊一眼,俊俊连忙低下头从头弹起。他再回过头,见陈二小姐脸上似略有轻视之意,心想,她还不知道咱们俊俊的本事,只当俊俊在耍宝?待会儿会教她知道俊俊的厉害之处。他微微一笑。
于是左右两边继续各练各的。再过一会儿,陈二小姐还在反复练端木容指正的地方,但俊俊已经开始弹第三遍了。端木容偶尔也会走过去站到她身后看着,然后出声指点一二。“注意这里的揉音……放轻一些,恩……”
当陈二小姐蓦然发觉俊俊已经开始从头弹第四遍,而且琴音如行云流水、绝少错误,甚至不大看谱时,她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最后只得停下手来。
“咦,你怎么不练了?”端木容问。
她扶着额头。“我……我忽然觉得不大舒服。”
“那你今天就先练到这里好了,先坐会儿。”
俊俊的曲子还没有结束,她兀自专心弹奏着,根本没有注意其他事。端木容听着,然后回到他的琴前,也弹了起来,自然融人她的旋律,两人合奏,音韵相通,将一曲“湘妃怨”弹得感慨缠绵。情思恋恋。
陈二小姐在旁听着,只觉相形见绌,又难以置信。她居然能跟得上容哥哥,如此合拍?!
☆☆☆
及至晚上,姑奶奶问道:“不是听说莲芳过来了吗?怎么没有留下来用饭?”
端木容笑了笑。“她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所以先回去了。”
姑奶奶见他笑得诡异,便问:“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端木容忍不住把下午他们三人在“指月亭”练琴的事说了出来。“她起先还当俊俊是傻子呢,笑话俊俊笨得连琴谱都还不会看,怎知到后来……”他忍住笑。“后来,俊俊居然两三下就把整首‘湘妃怨’给弹完了,我看她吓得都变了脸色。”
“我说莲芳是骄了些,这也难怪,陈老爷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孤高一些。”她笑着摇摇头,又睨了端木容一眼。“你啊,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成天对俊俊板着脸,我看她见了你就吓得直发抖。”
“我哪有对她怎么样?”端木容辩道。“是她自个儿胆子小。我没说什么,她也哭,教人看了就有气,真是个爱哭鬼。”
“看,还说没对人家怎么样?”姑奶奶轻斥道。“你都年过二十了,还不懂得让一个孩子!”端木容只管低头吃他的饭。
一会儿姑奶奶又道:“对了,提起莲芳,我倒想问问你,你觉得她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姑奶奶慎道:“问你中不中意她啊?”
“中意?”端木容失笑道。“姑姑,您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看在和陈家是世交的分上,才花点时间指点她练琴,不然我才懒得揽这档子事。”
姑奶奶叹道:“你也不小了,眼界高是一回事儿,可也别太目下无尘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我本来还想说陈家和咱们家世相当,莲芳也算是知书达礼的女孩儿,又懂得琴艺,以后你们……”
她话未说完,只听端木容笑道:“她的琴艺?我看俊俊闭着眼弹都比她弹得好。”
“你呀!”姑奶奶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每次跟你说正经的,你总是扯到别处!”
端木容只好急忙三、两口扒完了饭,赶快找个借口逃开。
第三章
“俊俊。”紫竹唤道。“我到会琴苑没见半个人,就知道你定又跑出来玩了!你又在编草篮儿啊?”
“姐姐找我有事?”俊俊坐在水池边,身边摘了好些芒草,两手不停地正编著。
“倒也没什么事。”紫竹一面拿起她身边已经编好的小提篮把玩,一面说道。“只是我看这天快下雨了,所以过来提醒你回头要记得窗关好,没想到,上会琴苑去却不见你人影!”她戳戳俊俊的额头。“你又偷懒了,等会儿容少爷查问时,你弹不出来就该糟了!”
“我已经练了很久了。”她辩道。“不过是出来休息一下嘛!”
“胡说,你弹了多久?”
“大半个时辰了。”
“才半个时辰啊?还敢嚷累,容少爷要是知道了,不打你才怪。”
“我每天最多练半个时辰,久了我就坐不住了,再说容少爷也不会管我的。”她又问:“以前容少爷都练多久?”
“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俊俊吐吐舌。“这么久?他练那么久干嘛?”她以为容少爷也是那种不大需要练琴、就能弹得很好的人。
“所以我叫你别偷懒啊!”紫竹警告她。“容少爷很严格的。”
俊俊应道:“好,我把这一段编完就回去了,不然这芒草摘下来会黄掉的。”
“嗯,那我回去了,”紫竹笑道。“那这个篮子先送我了吧,我摘着花儿放在里面,一定很漂亮!”
俊俊忙道:“这个是润珠姐姐要的。”
“我不管,你再编个给她就是了嘛!”紫竹笑着,挥挥手,跑走“真是的。”俊俊嘟着嘴。“人家润珠姐姐先说了嘛!”
浚俊只得又低头编了起来。一时忘了时间,直到雨水落在头上.才惊觉下雨了。“哎呀,糟了!”她连忙抓着小提篮跑回会琴苑,只听见会琴苑里有琴声传出。她一怔,是容少爷!
俊俊不敢进去打扰,只好站在檐下,仔细听端木容的琴声,直至琴声歇止。
端木容停了手,听见廊下有声响,回头只见俊俊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忍不住骂道:“你野到哪去了?淋得一身湿,还不赶快进来擦干?”
俊俊怯道:“您在弹琴,我不敢打扰。”
“我过来看看你练琴,却没见到半个人影,你又玩去了?”他看见俊俊手上那些个花花草草,瞪眼道:“成天一点正经事不干,净想着玩,书念了吗?”
她忙应道:“先生交代的功课,我都背了。”
“嗯。”他翻看案上的书本。“苏先生教到哪了?”
俊俊却突然问道:“容少爷……刚才您的曲子……”
“怎么样?”他抬头。
俊俊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去翻另一本书出来,然后指着上头的字,问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端木容见她问得奇怪,低头瞧那书上写的是--一弹猛雨随手来,再弹白云连天起。
他一愣。不禁感到诧异,他不过信手弹来,她居然听得出来……这个小丫头。总是教他意外。
“是不是这个曲意?”俊俊自顾自地道。“我方才站在廊下,心里想的就是这两句,我记不清楚,且是感觉上……”
“我不过是随便弹弹。”他点头道。“不过看着外头下着大雨,心随意转,跟你想的倒也相符。”
“心随意转?”俊俊默念着,恍然道;“原来是这样,还是容少爷厉害,想什么就能弹什么。”
端木容戳了她的额头。“你如果用功点就不怕弹不好了。”见她额发上还滴着水,他忍不住掏出手绢,替她抹了抹脸,又骂道;“快去擦干身体,换件衣裳,不然着了凉就有你受的了!”
☆☆☆
俊俊还是着了凉。
安总管找了大夫来看诊,也开了药方子,但她就是不肯吃。
“又吐出来了?”端木容在房门外听见她作呕的声音,走进来探视。
只见碧波正替俊俊擦着。“可不是吗?连刚才好不容易才喝的半碗粥也一块儿吐了出来。”她收拾、收抬,转身出去换盆水。
端木容听了,忍不住骂道:“你这个磨人精,连着两天把药全吐了出来,你还要不要命?”他见桌上还剩半碗汤药,便端到俊俊面前,喝道:“喝下去,我就不相信你连一碗药都喝不下去!”
俊俊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抱着被子,号啕大哭。“我会吐的,我不是故意……我真的会吐的……”
端木容见她一脸病容,又哭得面白气弱,心下不忍,总不能硬灌,只得丢下一句。“哼,没用的东西,随便你好了!”然后悻悻然地走开。
半夜里,端木容忽然听见碧波在他床前,轻声唤道:“少爷。少爷!”
端木容一手掀开帐子,问道:“什么事?”
“俊俊她……”
她还没说完,端木容就翻身下床,赶到俊俊的床边。
“我怎么唤她,她都醒不过来似的。”碧波急道。“她浑身发烫,是不是要赶紧再请大夫来?”
端木容只见俊俊神志昏沉,气息微促,再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果然是烫得很。
“可是俊俊脾胃又怪,一口药都吞不下去,这可怎么办呢?”
端木容这时也不由得着急起来,他定了定神,忽然记起。城外玉盘山有个温泉池子。他小时候有一次练功夫不慎受了点内伤,师父就带他去那儿泡了三天的温泉才痊愈。记得那时师父还说这温泉水有许多好处……“对了!”他把俊俊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碧波,你替我们两个多包两套干净衣裳。”
“少爷!”碧波慌道。“您要带她去哪儿?”
“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端木容头也不回地道。“我牵了马从南侧门出去,你把包袱包好,带过来就是了。”
☆☆☆
“好热……”俊俊只觉得脸上似有风吹过,凉凉的,很舒服,可是身子却像浸在滚烫水里似的。“好热……”她勉强睁开眼,看见夜空里满天的星星,还听见飒飒的风声……然后,她发现有个人跟她一样坐在水地里,他揽着她,以防她整个人沉到水里,那是……容少爷?这是哪里?这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挣扎一下。“好热……“嘘,别动。”端木容轻声道。“再一会儿就好。”他拿了块布替她擦去满脸的汗。
俊俊意识昏沉,只觉得端木容一会儿把她抱了起来,靠在石上坐会儿,透透气;隔了一会儿,又把她丢到热水里。就这样来回抱上、放下的,她浑身难过得直想哭。
等她稍微清醒的时候,星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初晓的晨曦和吱吱喳喳的鸟叫声,而她一个人裹着薄被,躺在一棵大树下。
此刻她全身酸软乏力,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没力气,加上她没有看见容少爷,不由得害怕起来。难道他是想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喂大野狼么?俊俊想到这里,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又哭什么?”
俊俊吓了一跳,忙止住哭声。只见端木容从大石后面走了出来,披着湿发、打着赤膊,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样子。
她怔怔看着他。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像是镶了金边似的晶晶亮亮,那副洒脱不羁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平常又端又木、高华矜贵的容少爷。
难怪碧波和紫竹老是说容少爷长得怎么好,又是什么玉树临风的,原来真是这样。
端木客走到她身旁蹲下。“你这会儿倒有精神哭了!”他捏捏她的鼻子。“折腾了我大半夜没睡,还好意思哭?”
俊俊回过神来,抽抽噎噎道:“我以为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山里喂大野狼。”
“那倒也干净,”端木容又好气又好笑。“省得你成天没事净找麻烦,好好的药不吃,害我得背着你摸黑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还要照顾你泡温泉,好让你发汗。抱上抱下的,真是把我累得半死。”
“哦,”俊俊低声道。“对不起。”
他伸个懒腰,就在她身旁的毯子上躺了下来。“我不行了,困死了,我得睡一下。现在还早着呢,你也再睡一会儿吧!”
端木容才闭上眼,只听俊俊担心道:“可是……我们都睡了……那会不会有大野狼来?”她还是不放心。
“咄!哪来的大野狼?”他睨了她一眼,然后把她的被窝拉近了些,一只手揽在她的肩上。“这样你放心了吧,如果有大野狼来咬你,我一定会知道的。”
“可是如果等大野狼咬到我,那就来不及了。”她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