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听你问我,我只听见你骂我!”
“我……我跟你道歉,是我误会了。”
她淡淡地道:“你是主子,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我……我另外再买绣线回来赔你,好不好?”
“不用了。”
端木容低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什么好气的,只是我用不着那些线了。”口气仍是冷冷的。
“哦。”端木容素来傲气得很,从不曾跟人低声下气,即使心中懊悔不已,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两人只好僵在那儿。
正好碧波过来,立在门口笑道:“容少爷,原来您在这儿,找您半天了。”她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得上前道:“容少爷,县里的张总管来了,姑奶奶才派人过来请您到前厅去,好像有事儿要请您过去商量呢!”
端木客只默点头,也不出声。半晌才站起来和碧波一块儿往外头走,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俊俊一眼,但她仍是低着头,看不出表情。
隔了几日是他的生日,碧波和紫竹如往年各绣了一条手绢儿、一个荷包送给他当寿礼。他笑着接了过来,看着上面的刺绣,心里一动,恍然明白上次在窗外听到的那话。她替少爷配的那个湖水绿还真不错……原来俊俊的绣线是为他买的,可惜自己却糟蹋了她的心意。
☆☆☆
“你可回来了,路上还好吧?”姑奶奶拉着端木容的手坐下。“老张那件事可都解决了?”
端木容喝了一口茶,道:“也没什么,已经摆平了。”
“那就好。”姑奶奶又道:一对了,昨个儿澎康有来过,他不知道你出去,跟我聊了一会儿才回去。”
“他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过来坐坐聊聊,随便送张帖子过来,是李老太太的八十大寿,请吃寿酒。”姑奶奶又道:“后来正好俊俊过来请安,倒是让澎康想起……”
端木容忽然紧张起来。“他是想把俊俊要回去是吗?”
姑奶奶缓缓道:“其实他自个儿原也不在意这件事儿,只是昨个儿一方面是见了俊俊,另一面他家老奶奶下个月要过大寿,家里少不得要热闹几天,他也正愁着要请戏班子还是怎么着,若是俊俊过去嘛,倒正好可以派得上用场。”
端木容听了不语,半晌才幽幽道:“结果仍是去作歌伎!”
姑奶奶看了看他神情,便道:“你若舍不得,那么就去回了他也行,你跟澎康从小哥俩好的,有什么不能商量的?要不然就是把俊俊派过去唱个几天,待李老太太过完了寿,咱们仍旧把俊俊接回来,你看如何呢?”
端木容却漠然道:“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那么,你的脸色作什么这么难看?”
“我只是不高兴她到底还是当了歌伎。”他别过头去。
“不然你想怎么样呢?”姑奶奶只笑了笑。“唉,随你吧!当初也是你们哥儿俩把她给带回来的,这会儿还是你们自个儿去商量着办好了,再不就回去问问俊俊的意思。她也快十七了,算是个大姑娘了,不像以前,一团孩子气,由着人摆弄,总也得听听她的想法才好。”
“嗯。”端木容点了点头。
待端木容陪着姑奶奶用完了晚饭,回到屋里,只见俊俊正一个人坐在灯下看书。
她好像刚洗了头,只绾着一个松松的发髻,脸上脂粉未施,几绺青丝散在额前,益发衬得她素净又不失娇美。
她是大姑娘了……可不是吗?她不再是那个爱哭的小丫头了。
俊俊偶一抬眼看到他站在门口,忙站起来道:“容少爷,您回来了!”
端木容只点了点头,然后走进来,就坐在俊俊刚才坐的那个椅子上。
俊俊见他不言语,只当他心情不好,心想,还是别在他跟前比较妥当,以免又成了他的出气筒。便道:“碧波到前头找安总管去了,紫竹在后头洗衣裳,我先去帮您泡杯茶吧!”
“不用了,我刚才在前厅喝过了。你留下,我有话问你。”端木容挥手阻止她,问道:“你昨个儿见到澎康了?”
俊俊一怔。“嗯。”她点点头。
本来以为还有什么下文,但没想到端木容却又不说话了,只顺手拿起她方才的书翻着。
俊俊想他这么反常,必定是澎康对他说了什么,她近来也受够了端木容的喜怒无常,所以也不想再跟他打哑谜。不如自个儿开口问他,弄明白了也好,省得成天憋得心里难受。
“澎康少爷说了什么吗?是要我到李家去的这件事吗?”
端木容轻咳了一声,说道:“他奶奶过大寿,以他李家的排场,这些个应酬的流水宴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
俊俊默点头,她明白了。
他又问:“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你想去李家吗?”
“能不去吗?”俊俊抬眼看着他。“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可以去跟澎康商量、商量,我想另外找个歌伎,或者找个戏班子也不是问题。”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澎康也不是非要你去不可。”
“不。”俊俊摇摇头。“不必麻烦了,我过去就是了。”
“你……当真想去李家作歌伎?”他一愣。
俊俊看着他半晌,说道:“总比我在这儿,什么也不是来得好吧。”
端木容一震。“你说什么?”
“我已经长大了,不像以前,可以什么都不打算、成天傻傻的过日子,更何况……”俊俊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摇摇头、淡淡一笑。“我还是去李家吧!”
端木容忽然拉住她,追问:“何况什么?”
俊俊低着头道:“何况我哪有什么身份说话呢?再说当初澎康少爷不就是这个打算吗?你们早就约定好了,不是吗?”
☆☆☆
明天李家就要来接人了。
俊俊忍不住再环视这间会琴苑,这时她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当初刚来时的样子。记得刚来时,她还高兴得满屋子打转。“哗,好棒哦,这个窗子看出去可以看见竹林和水池子……”
一晃就在这里待了三年多,不论是念书、习字、练琴,容少爷都在这里盯她的功课。“苏先生教到哪儿了?”“这首沉醉东风讲究的与世无争、倘佯在山水间的悠然自得,不妨弹得轻些……”俊俊支着头,坐在窗下呆想着。“你都收拾好了?”
“容少爷。”她忙站了起来。
端木容慢慢踱了进来。“明个儿李家会派车来接你。”
“嗯。”她点点头。
又听他淡淡地道:“李家的人都好,就是比较爱摆排场,应酬多些,以后……你在他家里着要出来见客,只挑些简单轻快的曲子弹就行了,艰深的,那些生意人也听不懂,倒成了对牛弹琴。”
“是,我知道。”
“你要是……”他顿了顿,又道:“要是当真住不惯,就派人回来说一声,我再叫人接你去。”
俊俊心想,即使亲如女儿,一旦嫁出去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她一个低三下四的优伶又算什么呢?况且容少爷或姑奶奶也不是她的娘家人,原就非亲非故的,就算是将来受了委屈,也无人可诉,想到此,不由心下一酸。
端木容见她神色黯然,尽管心中不忍不舍,仍宽慰她道:“我刚才这么说,只是让你安心。你放心好了,澎康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你别看他成天吊儿郎当的,他待人可是很好的,况且我都跟他交代过了,你不用担心。”
“谢谢容少爷。”她低了头,半晌道:“在这儿打扰您三年多,我也没什么能回报您的,也没想到李家来接我的日子这么赶,再说我……我的东西都是您赏的,没什么好留给您做纪念的,所以……”她指着架上那些琴谱。“我把您常翻的一些旧琴谱都重新缝订一遍,也用新的绢布把封皮都包好了。”
“啊!”端木容这才注意到架上那些原先教他快翻烂的琴谱,此刻全换上了新封皮的感觉焕然一新。翻开内页,虽然仍是陈旧,但每页都熨得平平整整,用粗线缝订得极为扎实妥贴。
“还有这个。”俊俊又从身旁的针线篮子里拿出一双青缎厚底的鞋。“我看您从外地回来的时候,鞋上沾了不少泥,所以我替您先赶着做出一双来。做得不好,您若不嫌弃就先将就着穿,赶明儿有空再叫安总管找师傅进来做双好的吧。”说着,就把鞋递到端木容的手中。
她为了整理这些谱和做鞋,一连忙了好几个晚上都没睡。
端木容凝视着她,登时有股冲动想上前握住她的手,跟她说别走了,留下来吧!“谢谢你。”那双新鞋在他手中,微微轻颤。
只听俊俊又道:“这没什么。我待在这儿,也没出过半点力,倒是白吃白喝的打扰您这么些年。”她强笑道。“李家赶紧来接也好,反正我迟早都要离开的,不如早点走,您就省得操心了。想想,您和澎康少爷这笔帐还拖得真久,这下子……可总算是了结了。”她虽勉强一笑,却仍掩不住凄然。
了结了?端木容听见这三个字,再看她神情苦涩,乍时有些恍然、有些心酸……
☆☆☆
俊俊离开蕴秀山庄的那一天,并没有见到端木容。
姑奶奶说道:“他临时有事出远门去了。”她又拍拍俊俊的手,柔声道:“没关系,将来有得是机会见面。”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落寞。奇怪,以前在家里,巴不得不要跟他打照面才好,能躲就躲;但现在真要离开了,却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真是奇怪了……再说,咋天明明还见着他,他也没说今天要出门……
第五章
“仙霞姑娘?”李澎康先是一愣,再细看她的举止打扮,俨然是一副官家夫人的气派,这才恍然大悟。“啊,难道丫头说的张知府的夫人就是您?”
“不敢当。”仙霞嫣然一笑。“真是好久不见了。其实前几日李老夫人大寿,我陪着我家老爷也来了,只是席上人多,您没注意到,我也不便招呼。”她话说得含蓄,其实是怕招呼起来,不小心会泄了自己的底。
李澎康倒也机灵,不去刺破她,只笑道:“那是我怠慢了,招呼不周,还请您见谅。”又问:“不晓得仙……哦,张夫人今个儿来是……”
“我今个儿来是有一件事想拜讬李公子您的。”仙霞言归正传。“前日我在府上看到一位故人……”
“啊,我晓得了,是俊俊,对不对?”
仙霞轻笑道:“多年不见,李公子还是这么机智过人。”她又道:“可不就是她么?真快啊,一晃眼三年就过去了。想当初,俊俊还是从我手上交给您的,您还记得吗?”
“是啊!不过,这跟刚才您提起要拜讬我的事有什么关系?”澎康好奇地问。
“是这样的,相信您也听说我家老爷下个月就要调到开封府去了。”
澎康抱拳笑道:“对对对,我才听说了,能调到开封府,那可是高升呢,恭喜、恭喜!”
“我正是为这件事忙得不可开交呢!”仙霞一笑,又缓缓道:“皇上嘛,说得轻松,可是这一调任,姑且不论人生地不熟,就看要重新打理一个府,这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呢!偏偏去年张大人的元配又死了,说不得这个家就只好由我当了。”
李澎康听到这里,但笑不语。
仙霞媚眼一转,也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只听她又道:“这会儿,我想去到外地嘛,能多个人陪着最好,心里总是踏实些。李公子您不知道我和俊俊以前在艳秀楼就情同姐妹,当初为了她好,我心里再舍不得,也尽力想法子让她离开那个地方,跟了你们去。现在呢,我是想,好歹我也是官家夫人了,她若能跟着我,自然好过在贵府当个家伎吧!”
李澎康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你是想……”
仙霞接口道:“我正是想请李公子高抬贵手,让我把俊俊带了去。”
“你要带她去开封?”他沉吟。
“我想认她作干妹妹,如此一来,她也算是半个官家人了。”仙霞不等他开口,迳向身边的丫头使了眼色。那个丫头忙将手中捧的锦盒放在李澎康面前。
“这是做什么?”
“这锦盒里面是一对白玉瓶,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子笑纳。”
“不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澎康忙摇手笑道。“这样您可就太见外了。”
仙霞客气道:“我知道李府家财万贯,李公子当然是不会计较这么点小东西,可是我也不能白白要了您的人啊!”
仙霞都已经这么说了,李澎康也无可奈何,只得一笑。“那好吧,既然张夫人都开了口,况且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怎能不答应呢!至于这个礼我就先收下,回头再转送给俊俊,将来好作嫁妆吧!”
“那也由得您了。”仙霞抿着嘴笑道。“总之,我先谢谢李公子成全。”
“我现在先派人去唤俊俊过来,一会儿你们姐妹俩到内厅去聊,那里清净些。”“也好。”
“仙霞姐姐?!”俊俊听了吩咐进内厅见客,待见了客人,不由得一怔。
两人拥在一起。仙霞忍不住拭泪,又拉着她的手。“你长大许多,看,这会儿比我还高了呢!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嗯。”她点头。“很好,我很好。”
“那就好。”仙霞跟她聊了一会儿,然后就顺便将她的打算跟俊俊说。“你跟着我到开封,以后自然就没有人敢看轻你了。”
“跟姐姐去开封府?”俊俊还没回过神来。
“嗯,我家老爷就要调到开封去了,自然咱们一家子都得跟过去啊!”仙霞一面站起来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总之我已经跟李公子说好了,你收拾一下,明个儿我就派车来接你过去。”“明个儿?这么快?”俊俊跟着她走到门口。那就不能跟容少爷道别了……“不能再多等几日吗?”
“不成的,咱们这两日就得起程了,不是我不等你,只是派官上任的日子可是不能误的。”仙霞自顾自地说道。“回头我还有好些事儿要忙的呢,这会儿没空跟你多聊了,好在以后咱们就在一块儿了,还怕没机会说话?”她拍拍俊俊的手。“就这样了,明个儿等我派车来接你。”
“姐姐……”俊俊望着仙霞离去的背影,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才刚到李家几日,突然之间,又要到开封去了,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哪里才是她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呢?哪里才是她可以落地生根的家呢?离了李家,以后与他……只怕难再见了……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茫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