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匆匆赶回紫藤院,只见素素房里挤了许多人。他们一见他来,连忙让开一条路。
“二爷回来了。”
“她怎么样了?”他走到素素床边探视,见她闭着眼,一张脸甚是惨白,不禁担心道:“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
“二爷放心吧!”钱嬷嬷说道。“大夫说素素没有危险的,不过她吓着了,又呛得厉害,要休息个几天才行。”
杜觉非听了,稍稍放下一颗心。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会掉进池里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他总算搞清楚,原来她只是为了替小宜伦捡一颗球。
“真是的!”他叹息。
过一会儿,众人见没事,便各自散去。钱嬷嬷也好替素素浑身上下擦洗一番,杜觉非便先回避出来。正好田管家也派了小厮来讲他到前厅用饭。
“你请大少奶奶和三爷他们自个儿先吃吧!我不过去了,待会儿就在房里和嬷嬷一块儿吃就行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你顺便去厨房交代一声,要他们准备一点粥,熬好了送过来,素素醒来好吃的。”
“是。奴才立刻回话去!”小厮应道。“二爷的饭也会要厨房再送过来。”
钱嬷嬷一时出来,说道:“二爷,素素醒了呢!”
仕觉非忙走进去,在她床边坐下,温言道:“你觉得怎么样了?还好吧?”
素素见他着急,自觉十分惭愧,有气无力地说道。“对不起,让二爷担心了“可不是吗?吓死我了!看来我不只要操心宜伦,还得要操心你才行。”杜觉非假意地睨了她一眼,又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说道:“你真是太顽皮了。”
“是啊!把我们都吓坏了呢!”钱嬷嬷也说道。“还好总算是没事。”
“对不起……”她颓然。眼里又开始蓄满了泪。
“哎哎,不许哭,不许哭!”杜觉非眼看她又要哭,故意用对小宜伦说话的口气。“你乖乖听话,如果不哭,我就拿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素素忍不住破涕为笑,又点点头。
“这才乖!”他拍拍牠的脸颊。
后来素素吃了点粥,便又睡下。到了晚上,却又有些微微发烧。钱嬷嬷便留下来照顾她。
杜觉非不放心,又睡不着,只得起来和钱嬷嬷轮流看着她。
“说来二爷和素素还真有缘分,不然您为什么如此偏疼素素?”钱嬷嬷忽然开口说道。“还对她这么关心?”
杜觉非一愣。“素素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我自然关心她。”
钱嬷嬷笑道:“二爷您也真是的,您才多大?不过比素素大一轮而已,也好意思说人家是自己的女儿。”
“只大一轮而已吗?”他还支着头犹疑着。“可是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似的。”
“哎呀,您还不到三十岁呢!怎么就说自个儿老?”
“喔!”
钱嬷嬷又好气又好笑。“喔什么?好像还不情愿似的,你们俩都属羊,难道不是只差十二岁吗?这样还能说老吗?还说什么像自个儿女儿呢!这要让别人听见可不要笑话您了?”
杜觉非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做爹了,有了一个儿子,也不在乎多疼一个女儿。况且素素这般乖巧懂事,若真有这么个女儿,也是福气。”
夜里,他坐在素素的床边,看着她沈静的睡容。心想:也许不仅是我俩有缘而已,每回一见到她,总觉得心情就好起来,而且一直以来,素素的表现也从未让我失望过。她是那样心性明慧,又牵惹人心的小丫头,难怪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多疼她一些,到哪儿还能找到像她一样贴心的人?
第四章
杜觉非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喝着素素刚才新沏上来的春茶,远远的瞧见她这会儿正在花园里扑着蝴蝶儿玩,一身月牙儿白衣绸裤。看来她也就像只白粉蝶似的,轻盈灵动。
前两天才刚从苏州回来,已有个把月没见到她,再见时只觉得她又长大了些,而且出落得更美了。他怎么地想不透:怎么可能呢?才两个月没见她而已,怎么可能变那么多?
难怪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他微微一笑。
完全没注意一旁杜觉如把他的眼神心事都看在眼里,心里正在愉笑。
半晌,杜觉非才又回过头来,想继续按着原先和杜觉如谈的话题,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呃……”他只得随便再找句话应付过去。“我也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你也不小了,该讨房媳妇安定下来才是。你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告诉我,我也好找人说媒去啊!”
“这有什么好急的?”杜觉如却闲闲地说道。
“还不急!你都快二十四了。”杜觉非瞪眼道。“再拖下去,别人会说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关心你。”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看中意的姑娘,譬如说……”他伸伸懒腰,又忽然顿住。
“啊!素素!”
“你说什么?”杜觉非惊然一凛,像被人揍了一拳。“你看中了……素素?”
“哎呀!不是、不是,我是说素素她……”他慌乱地指着花园。“二哥,你看她那个样子多危险!会掉下去的。”
杜觉非转过头一看,只见素素跪在池塘边,正伸长了手,要摘一枝靠近池边的莲花。
“哎!真是的。”他忙站起来,赶了过去,又不敢出声叫唤她,恐她一时受惊反而落下水去。
素素眼看那莲花差一点点就可到手,忽然有人一把搂住她的腰,又伸手替她摘了那朵莲花。她别过头去看是谁。
二爷!而他的颊边近得几乎要贴上她的脸。素素一僵,动都不敢动。
杜觉非替她嫡了花,又拉着她站起来,责备道:“你非要摘它不可吗?如果又掉到池里去了怎么办呢?去年不是掉下去了吗?还不怕吗?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素素低头站着,不敢发一言。
“以后不可以再这样靠近池塘了,听到了没有?”他板着脸说道,然后把那枝莲花塞到她手里。“呐,拿去吧。”
“是,我知道了。”她猛点头,才忙要跑开,却又差点一头撞上走过来的社觉如。“啊……对不起,三爷,我没注意到您走过来。”
杜觉如笑道:“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后头又没有老虎要吃你,你跑什么?”
素素脸一红,又跑开了。
“二哥,你看,你把她给吓坏了。”杜觉如嘻嘻哈哈地说道。“她又脸红了,真是怕羞。”
杜觉非不语,只看着那只白粉蝶飞走了。
“我怎么可能跟你要素素呢?”
杜觉非闻言回过头来,只见弟弟牵牵嘴角,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微笑道:“就算是我真的看中她了,也没那个胆子跟你要啊!更何况你这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肝宝贝儿,你会舍得让给我吗?”
“你别胡说八道的。”杜觉非瞪他一眼。“我记得我们刚才是在谈你的婚事“只谈我一个人的那多没意思。”杜觉如插口,又朝他挤眉弄眼一番,说道:“不如咱们两个一块儿谈吧!你跟我说说你中意的姑娘,我也跟你谈谈我中意的人家……”
他话未说完,杜觉非就已经掉头走入。
“懒得理你了!”他冷冷地去下一句。
杜觉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二哥,你也真是的,其实你不用说,我也早就知道了,任谁都看得出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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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子杜觉非去了一趟苏州,回来之后便显得格外沈静。
素素知道他每回南下,必会顺道去死去约二少奶奶坟前探视一番。她心想:二爷恐怕是在思念二少奶奶,所以才会这样闷闷不乐的吧?于是尽量不去打扰他,迳自走到后院里去洗衣裳。
真快!若容已经死了五年了……杜觉非静静地想着,心里对她始终有份歉疚。
他在成亲之前几乎是不认识她的,只听说苏州的林家有个与他年纪相当,又安静温柔的女儿。因着双方家长是旧识,而母亲又一直为大哥早夭,没有留下男孙之事耿耿于怀,频频催着他成亲,他不欲拂逆母亲的意思,才匆匆与若容结了亲。只是那时他也才刚接下布庄的生意不久,百绪待理。所以,虽是新婚,却得经常南北奔波,能留在家里与妻子相处的时间也就极为有限。
他叹了一口气。几乎忘记她的长相了。不过,印象中她长得很美,那一身的皮肤,白得近乎有些透明,像是吹弹可破似的。可不是吗?她的确太过柔弱了,而且静默,每回见到她,总是担心一阵风吹来,便会无声无息地将她给吹跑了。
纵然成亲一年多,但如今想来,对若容仍然觉得十分陌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草?喜欢吃些什么东西?有时陪着她回娘家,她家里的亲戚,什么二舅父、三姑丈,大侄子、小外甥的总是永远分不清……也许她在心里也曾嗔怪他对她从来没有用心?
不知过了多久,素素端了点心进来。“天晚了,二爷要不要用点消夜?”
“嗯,也好。”
素素替他摆着盘署,边问道:“二爷在想什么?坐在这里好一会儿了,在想二少奶奶吗?”
他点点头。
“二爷一定很想念二少奶奶吧!”
他不言。又是一阵惭愧。其实他很少想到她,因为每回一想到她,便不免是为自己对她的薄情感到汗颜。
餐饭用毕,素素问道:“二爷要不要休息了?”
“我还想再坐一会儿。”他摇摇头。“你若睏了,就先去睡吧!”
“我也还不睏。”
杜觉非望向窗外,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天上,一阵清风轻轻刷过树梢、吹过院子,他一时兴起,忽然说道:“我好久没听素素吹笛了,怪想念的。不如趁着今晚外头月色极好,你来吹奏一首给我听听吧!”
“好。”素素也觉得此时的气氛很好,且又不想扫他的兴,便拿了笛子,出了房门走到短篱下吹出一段笛声来。
这时夜凉如水、明月当空,四下俱静,只除了呜呜悠悠的细细笛声传来。一时杜觉非也背着手走了出来,身子随便地倚在栏前,顿时只觉得天空地宽,似乎胸中郁积的所有愁烦都被笛声给涤释了。他闭上眼。
待笛声告一段落,素素仿佛意识到二爷来到,于是转过身来,眉眼浅笑,迎向他的注视。
在月色下,她一身银白小袄绸裤,益发纯净柔美,纤尘不染,恍若仙子。她一向喜欢淡雅颜色,就像她的名字--素素。
杜觉非像欣赏珍宝玉瓶似地看着她,又想起以前钱嬷嬷说的话。嗯,的确,她看来比雨恫还像个大小姐呢!
她究竟是谁家的女孩儿,是谁竟然忍心让这样难得的女孩儿流落在外?
不知为什么,他一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个不好的预感,像素素这样如宝似玉、光华璀璨的人儿,也许很难留在身边一辈子?
不管怎么看,素素都不像是个低三下四的丫头。他曾看过她和青莲院的几个丫头围坐在一块儿聊天、做针线活。而每回,这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一起,素素总是其中最能吸引别人日光的一个。
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
杜觉非暗自叹息一声。她还这样年轻,就已如此清丽不凡,倘若再年长几岁,光彩四溢,只怕这小小的紫藤院就要藏不住了。
也许不用过几年,现在不已经有人对她虎视眈眈了?
去年巷口银楼的刘老板,就跟他提起,想买了素素过去做小老婆--开玩笑!
别说是要素素过去做了,就是让他过去当正夫人,他也绝不会答应,更何况刘老板已经那么老了。
烧饼店的老何夫妇,也说他家的小顺于看上了素素,想替儿子来说媒--那也不可能,小顺子那个人说得好听是老实,要说得难听那根本就是傻头愣脑,哪里配得上素素?更可笑的是,今天还差点误以为觉如也要向他要素素过去作媳妇,当场只惊得他说不出话来。
如此想来,他倒真的觉得担忧了,开始害怕会失去她。
杜觉非懊恼地摇摇头。真是愈来愈麻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几岁了?十五了吧!真是年轻……他该现在就告诉她吗?说他想留她在身边一辈子……并且娶她为妻室?也许会吓着了她吧!
他可以想像,对素素而言,他只是她的“二爷”而已,在她纯净的心灵里,除了伺候他之外,只怕从来不曾想过其他。
素素见二爷一声不发地只凝神看着她,一时手足无措,只低垂了头。
杜觉非走近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柔声道:“不要低头,可惜了你一副好模样儿,低下头旁人就瞧不见了。”
素素无奈,只得仰首,望进那双深遂的眼底。
她心底一颤……不能。不能乱想!她命令自己。他是二爷呵!于她有恩的二爷。凭她的身分,万万高攀不上,她怎能妄动了心念?
头一回,她在杜觉非眼前顾不得礼数,急急转过身去。
“二爷,夜深了,素素先回房睡了。”纤白的倩影受惊似地飘进内室。
飘离令人无所遁形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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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要素素……”素素梦中呓语,眼角溢出泪来。“我知道爹爹不会回来的,不用再骗我了……他不要我们,我早就知道了……”
杜觉非夜里忽然听见素素低语啜泣的声音,忙披了外衣,走到她的睡房探视。
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只是说梦话。
“素素,你醒醒!”他推推她。
她犹自末醒,低声哭道:“娘不要哭,素素会乖乖的……我们不要等爹爹了……”杜觉非又推了推她,唤道:“素素、素素,醒醒。”
素素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会在这里?
“我听见你在哭,所以过来看看。”他柔声道。“你作噩梦了!”
噩梦?素素坐起来,揉揉眼,惊觉她原来早已一脸的泪。
仕觉非顺手拿起身旁一条手绢,经轻替她拭去泪。他轻声问道:“怎么了?梦见你母亲了?”
素素静静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非常悲伤。
梦里母亲的形象仍是鲜明,也仍然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安慰她:爹就快回来了,他会替素素带好多东西回来,只要素素听话。他就快回来了……她曾经对母亲的话信以为真。但是一年一年过去,父亲并不曾捎来只字片纸,也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而且那时表舅表舅妈总是毫不避讳,开口闭口地说她:那个野孩子。素素懂事得早,于是渐渐地也不会再向母亲追问父亲的事。
根本没有父亲、也没有人会从南方赚足了钱后,再来接她们一起过好日子。其实她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