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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反被无情伤  第17页    作者:季莹

  王爷这番苛责,令花绮的泪掉得更凶、更急了,可她也知道,阿玛说的非常有道理,父母辛苦的教育、养育她们,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她是不该没有交代半句便任性的往自己择定的路上走。

  「阿玛、额娘,女儿自知擅作主张是大不孝,可正因为女儿与天漠明白今生已然无望,我俩才会寄望来世……」

  「你俩几时无望了?阿玛本有意成全,是妳自己揭他的底细,假使不说出他图谋弒君这件事,或许你俩如今已成恩爱眷属,又何须相约走上黄泉之路?」

  「阿玛,你有所不知,如二姊所言,我这么做是为了顾全某种大局啊!」

  话闸子一旦打开,花绮便如滔滔江河,尽情的吐露出她与楚樵初始的互相憎恶,到之后两情相悦,乃至死生契阔的种种原由;当然,还有楚樵弒君,花绮出卖楚樵,以及两人说定自行了断的前因后果。

  听完花绮陈述当今圣上下令剿杀楚家一族的说法,在场的一干皇亲贵族皆感错愕。

  「楚隶?我听说过此人,是昔日圣上身边的御前侍卫,官拜三品,后来却不知为何缘故辞官回乡,更不知为何缘故,在他家宅内被刺杀身亡?妳皇叔确实对我提过这件事,且他语气中隐约透露着遗憾……

  「唉!谁想得到,楚捕头居然是楚御卫的儿子,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可我万万不会相信,你皇叔是楚氏灭门血案的主使者,平日他虽然有些皇帝架子,可他至少是个亲民爱民,黑白分明的泱泱君主,绝对不可能会滥杀无辜。」靖王爷难以置信的说。

  「除非向圣上求证,否则,咱们也难判断这血案背后的真相,也许是楚捕头的父亲当真做了什么罪无可赦,该罪诛九族的事;也或许是皇叔一时不察,遭小人蒙蔽,才殃及无辜。

  「总之,咱们根本不该如此轻率的就斩了楚捕头,无论真相如何,事情总该查个水落石出,给楚捕头一个交代。」任昕提出他的看法。

  「姊夫说得有理,其实,圣上不是无道昏君,从他愿意提携、愿意供给洗别家父冤情的机会便足可证明,他是个借才爱才的君王,因此,我赞同姊夫的说法,咱们该暂缓行刊,先查个透彻清明。」尹鸿飞附和。

  「大姊夫、二姊夫,花绮在此代天漠谢过你们的热心,可惜皇命难违,更难的是,楚氏五十余口人命再难复生,天漠心上的血痕,也永难抹乎。」花绮绝望的摇头。「谁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承认自己勾结乱党?只因我太了解天漠心中的两难--其一,行刺若成功,血仇是报了,但国家社稷的根基可能也会倾圯,毕竟,国不能一日无君;话说回来,放着血仇不报,他苟活人世也难得平静、难图心安,更无颜见泉下父老,因此,为求周全大局,我俩只得出此下策,至少我俩没有危害社稷,也不求苟活人世。」

  花绮噙着眼泪,哀恳的望着父母。「阿玛、额娘,这会儿你们定能明白天漠与我『今世今生作有情痴,人间无处着相思』这类人的痛苦了吧?」

  「我的儿呀!妳为何这么痴傻?这原不是妳该受的罪,妳该偿的孽啊!」芹福晋也掩口啜泣,「人世间的情爱,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回头吧!绮儿,今日失了个楚樵,明日阿玛、额娘再帮妳找户好人家,生几个胖娃娃,包管妳一旋头便将他忘了……」明知女儿会对她的话心生反感,可身为一个母亲,面对一心寻死的女儿,她又能如何呢?

  「是的,妳大姊夫任昕的二弟任皓贝子已开口同我提亲。」靖王爷赶紧附和。「绮儿,咱们可以马上办喜事,只要妳点头,妳大姊夫保证怡王府没有人敢嫌弃妳!」

  「阿玛、大姊夫,请别再为我白费心机了。」花绮断然的拒绝,「阿玛,『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遗只成悲。」女儿已是天漠的人,即使他人不嫌弃,女儿也不能背叛天漠。

  「额娘,在女儿心中,其余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唯天漠例外,他是女儿的心、女儿的眼、女儿的呼吸吐纳,女儿不羡富贵权势,也不敢妄想今生今世,只求阿玛和额娘成全,成全我俩的来生来世。」说到这,花绮泪已成川成河。

  芹福晋与另三位女儿纤月、水翎,镜予又何尝不伤心,她们简直可说是哭成一团了。

  「是、是!都说是为了成全妳的来生来世,可妳却忍心教妳的亲人手足痛苦这一生一世,妳人走了倒干脆,没知没觉的,可咱们却得活着终生抱憾,白受罪……」芹福晋心痛至极,声泪俱下的控诉。

  「额娘,女儿不孝,不是女儿不愿再承欢膝下,而是女儿难两全……」花绮再度双膝着地,哭得惊心动魄、摧肝折胆。「阿玛,请原谅女儿任性,请阿玛成全我与天漠,求阿玛成全……」花绮开始如捣蒜般的磕头。

  芹福晋以泪眼看着花绮,说什么也想狠下心来,宁愿她磕破了头也不愿成全,只因一旦成全,不就等于宣告母女俩今生无缘……不,绝不!她是她十月怀胎,辛苦拉拔大的呀!她怎能拿生死来相逼?

  而纤月、水翎、镜予三姊妹,左右为难的不晓得该维护谁,有的抱额娘、有的拉花绮,却都使不上力时,干脆三姊妹抱头痛哭,教一旁他们的夫婿任昕与尹鸿飞跟着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而另一边,也不知该说是心软,或当真看破生死的靖王爷,在仰天长叹一声之后,终于开口道:「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唉!由她去吧!福晋,咱们这女儿烈心烈性的,妳又不是不曾见识过,即使咱们勉强留住她的人,可没留着她的心又有何用?成全她吧!」

  「王爷--」芹福晋嘶声喊道:「你居然如此狠心?居然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上绝路?」

  「福晋,别激动,妳且听我一言。『花依爱惜散,花逐忌嫌生』,妳记得不?咱们替三女儿命名花绮,是因为绮儿的生时逢春,花正争绮斗妍:可花无百日,人无干岁,此乃自然之律啊!花怒放时,咱们欢喜;花凋零日,咱们惋惜;花开花落就好比人生人死,怎能由得我们算计呢?而既然咱们无力改变什么,只好顺其自然了。」

  「王爷--」芹福晋哀哀的喊。即使有再多的难舍、再多的不甘,靖王爷的这番开释,终于让她稍稍镇定下来。只是,生离死别的哀戚氛围,此时开始弥漫。

  「成全她吧!」靖王爷把袖一挥,伸手拉起爱女。「绮儿,起来!就算妳真不想活,也不急于今晚,天漠的斩刑明日午时举行,今晚,妳就多陪陪妳额娘与姊妹,天漠那边,等会儿我会亲自去告诉他,明午上刑场前,我赠你俩两把匕首、两杯鸩酒,如你俩所愿。

  「唉--真是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干脆这样吧!任昕、鸿飞,你们俩去叫人备些好酒好菜,咱们进牢房陪天漠喝上几杯,也算……替他饯别。」

  王爷边说边往厅外走去,他步履蹒跚、神情憔悴,一下子好象老了许多岁。

  任昕和尹鸿飞赶紧照着老丈人的吩咐去办,仅留下母女几个在大厅里,忍痛含悲,泪眼相对。  夜里,靖王爷会同两位女婿,与楚樵在牢中席地而坐,除了饮酒吃菜,自然也不忘一抒各人胸怀--

  「想来,这般死法也不错,今日我赏你烧刀子酒,明日又赏你鸩酒,天漠,合该你是注定要醉死的。所谓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唯有举起酒杯饮尽,才晓得为何总有那多人想醉,也才晓得有些时刻真是非醉不可!」几杯黄汤下肚,靖王爷不仅开起玩笑,也毅然的碰触生死。

  「是啊!『情』是什么滋味?『酒』便是什么滋味?若要问酒味如何,何妨先问问自己此时心中的滋味如何?」任昕贝勒亦颇为感叹的加了几句。

  「甜者得甜,苦者得苦。人,悲欢离合,歌生哭死,乃至花开花落,俱是有理由大醉一场的。」尹鸿飞对生离死别已多有体会,这番话,自然说的是自己的感触。

  楚樵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个豪迈却安静的饮者,话一向不多的他,却做了一个总结。「来!就让酒如明镜,照见自己曾经得意、失意的灵魂,就让咱们举杯饮尽人生一段有情。」

  人生走到这路径来,其实楚樵知道,酒是浅酌的好,喝浓会醉,同样的,爱亦是浅酌的好,否则便如花绮与他一般,是要一边酩酊、一边流泪。

  ******

  时光递嬗得极快,夜过去了,便是日出东升,而东方既白,午时又很快的到来。  在江宁的午门外,盛况空前,人山人海,百姓们争相一睹乱党余孽即将问斩的实状,更何况,这位即将被砍头的人物是平日被奉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影神捕」呢!对江南任何一个乡民而言,他都堪称是个英雄。

  唯英雄是不容许犯错的,即使是一点小小的错误,人们也会很快的抹杀一切功勋,从头开始论斤秤两。

  坐在辘辘向刑场的囚车里,楚樵沿途感受着夹道百姓们两极化的情绪,有人朝他迎面唾弃,有人对他投以悲悯之色,不过,他十分了解,那些都是煦煦之仁,孑孑小义,凑热闹的人比真关心的人多。

  话说回来,他早不在乎那些了,因为他知道吾道不孤!

  靖王爷与芹福晋大悲大悯,同意让花绮与他身同殉、死同穴,而他何其幸运,能得花绮这么个愿与他同心同德,愿陪他歌生歌死的红粉知己。

  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他的手腕只技巧性的上了粗索,他的长靴里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而押解囚车的人是与他肝胆相照的闇达查锦。

  一旦抵达刑场,花绮便会端出两杯鸩酒,假藉感激来邀他举杯,幸运的话,不消数秒,两人就会毒药穿肠、共赴九泉,若不幸鸩酒没有发挥效能,两人则将亮出匕首,自戕而亡。

  其实,原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但为了不违背当今圣上的旨意太多,只得公然在众目睽睽下演出这幕殉情记,想必,亦能给世人一些警惕吧!

  刑场极快就到达了,楚樵睨了一眼挂在胸口的青玉镯才步下囚车,昂首阔步的走上刑台。

  花绮这时走了出来,引起百姓们一阵哗然骚动。她身着白绫素服,犹如奔夫丧的哀妇,手捧双杯酒盘,嘴里低低吟唱百居易「劝酒」--

  劝君一杯君莫辞,劝君两杯君莫疑。劝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凝视着如此貌比河清的皎洁佳人,楚樵的心绪突然难以平静,他亦喃喃念道--

  感君情重惜分离,送我殷勤酒满厄。

  不是不能判酩酊,却忧前路醉醒时。

  他凝视她,目不转睛的凝视:她亦回视他,两人像透过灵魂做一回深刻的对谈--

  怕醉吗?

  不!怕的是酒醒后,睁眼时,在悠悠晃晃的人世中觅不到妳。

  睁大眼眸觅我、寻我,不管将来的世界是黑是白、是暗是明,咱们定要互相寻觅,觅着咱们的来生、寻着咱们的幸福。答应我,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花绮上前,不曾理会鼓噪的人群,先让托盘着地,再捧起两杯鸩酒,分别送至楚樵与自己的唇际。

  立于表情凝重的任昕与尹鸿飞身旁,纤月、水翎与镜予三姊妹终于忍不住啜泣了起来,她们的阿玛、额娘不忍来送女儿这一程,三姊妹则是不忍心不来送姊妹这一程。

  一旁任皓与尹霜若心绪纷沓复杂,两人皆爱人却不为人所爱,并得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所爱的人为他人殉情,唉--

  楚樵与花绮痴对了半晌,花绮手抖了抖,楚樵毅然决然的以手腕顶起花绮持杯的手,一仰头,就将鸩酒饮尽,而怕追不上他脚步的花绮亦急急地让鸩酒入喉。

  辛辣苦涩的滋味直呛进喉底,花绮轻咳一下,与楚樵面对面伫立小片刻。

  咚咚鼓声响起,摧人心肝的行刑令掷地,花绮不解为何鸩酒的毒性会发作得如此缓慢?

  与楚樵又互视一眼,楚樵迅速扭开没系牢的腕素,与花绮同步拔出预藏的匕首,匕尖直指心脏--

  如此突兀的举动,霎时换来群众的惊叹与尖叫。

  楚樵苍凉的喃念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在刀刃刺入身躯前,他居然产生茫然与怅惘,为的倒非自己,而是有感于花绮如此的牺牲,是否值得?「三格格,妳其实不必这么做--」

  「不要搧动我喔!」花绮妩媚中含带着凄楚的浅笑。「你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早将死生置之度外。花开花谢缘何事?尽付无私造化中。二十年后,你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我是绮丽丽的一株花朵。」

  见她心志已坚,楚樵再无疑问了。「那么,该上路了!」

  「是,是该上路了。」

  最后两人互望,握紧匕首,打算给自己致令的一刺---

  就这剎那,两颗浑似弹丸的东西同时打中两人握着匕柄的手,匕首应声落地,同时,某个威严陌生的声音打刑台侧边响起。

  「楚樵、花绮,没朕的允许,谁准你俩说死便死了?」

  两人此时才留心到人群静寂,也才注意到距行刑台不远处立着一小队人马。他们全是衣帽鲜明,气势迫人的带刀护卫,其中一人,身穿明黄对花团龙补服,头系熏貂冠帽,天生仪表赳赳,双眼赫赫如炬。

  任昕、尹鸿飞等人皆感惊诧,谁胆敢自称「朕」?除非是当今圣上!

  定睛一看,果真是龙颜圣体,两人岂敢怠慢,急忙往下一跪,疾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一呼喊,午门前,不论老的少的,全给跪了下去。

  楚樵、花绮更是惊骇莫名,最震惊的莫过于楚樵,他几乎错愕得忘了下跪。

  他识得眼前这个被称作「皇上」的人。苍天啊!「皇上」居然是那日他在镇江出手相救的中年汉子?!他恼恨得想一头撞死,居然救了仇人却不自知,这贼老天究竟在开他什么玩笑?

  而「皇上」仍兀自倨傲的提醒他,「楚樵,见着朕为何还不下跪?」

  楚樵俯视所谓的「皇上」,感觉唯有「可笑」二字可以形容。他得居高临下跪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人世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不,他绝不向他下跪!顶多就是一死罢了。

  「楚樵是铁铮铮的汉子,父母可跪、尊长可跪,就是不跪灭我亲族的凶手!」楚樵神情漠然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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