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在五年前,因为一场车祸的关系,成为植物人。"
五年前?
亲眼见到丁桂丝在车祸身亡前,苦苦在路边追着空影跑、最后命丧轮下的紫素与丁岩,不禁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变成植物人之后,便靠维生系统存活了五年。一直到上个月,才因为多发性的感染而宣布死亡。"黎若华淡淡地陈述着,眉眼罩着浓浓的悲伤。
话言及此,丁岩倏然想起她是谁了。
黎若华,好熟悉的名字,原来她才是父亲真正的爱人、也是母亲一辈子的情敌!
她仿佛没有察觉到丁岩已顿悟这回事了,自己坦承道:"霍齐,其实是我年轻时代的情人。"
"姑姑!"紫素惊呼。原来,当年被父亲拆分的情侣,就是姑姑与……丁岩的父亲。"那你说你可以解开丁岩心结的办法是……"
"真相。"黎若华转而面向丁岩。"你以前所听到丁家人的谩骂与牢骚,根本是不对的。为了声誉,他们隐瞒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为的就是要把桂丝保护得好好的。所有的事情经过,我从头说一遍好了。"
丁岩沉默着,没有表示异议。
"几十年前,我和你母亲是很好的朋友。因缘际会约,我们认识了学美术的霍齐,也同时爱上他。当年霍齐其实是跟我情投意合,很快地展开交往,但桂丝却轧了进来。"黎若华眼神朦胧,像是回到了远方的那一点。"桂丝的爱大胆而强烈,就算霍齐爱的是我、就算我是她的好友,她照样大剌剌地表现出对霍齐的野心,于是而有她‘倒贴’之说。"
"无独有偶的,我跟桂丝的家人都强力反对霍齐。紫素她爸嫌霍齐生活不安定、没有前途;桂丝是金枝玉叶,家人嫌霍齐是个穷酸画家。于是,我被安排相亲,强迫嫁给一个华侨,而桂丝则坚决与家人反抗。"黎若华的眼神定定地瞅住丁岩,就像要把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推到他记忆的最深处去。"我希望你特别记住这句话:霍齐并没有对桂丝始乱终弃,他也没对她许诺过什么……"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会有我的出世?"丁岩寒嘎地说道。
从开始至此,黎若华说出的每句话,都在挑战着丁岩的神经,都与他以往被灌输的认知完全不同,他听得进去、听得明白,却难以立即接受。
"你的出世完完全全是个意外。有一日,桂丝见失恋的霍齐以酒捎愁,便大胆地设计与他上床,她以为这样会便霍齐转情于她,但这反而加速了霍齐的离开。"黎若华拿出一封泛黄的信函。"这是桂丝的亲笔信,是在怀了你之后不久寄给我的,当时周遭的朋友都知悉这件事,不过为了桂丝与‘丁氏财团’的名誉,这个事实被禁止提起。"她以澄澈的眼光望定丁岩。"所以,作为子女的你要知道,当年霍齐并没有玩弄、辜负桂丝,一切都只是……"
"只是我母亲咎由自取,是吗?"丁岩突然觉得又荒谬又好笑,冷情地说道。
原来,生命的起源不只是精卵的结合,还有一段长长的、乱七八枯的烂故事;而他的故事,铁定是其中最荒谬的。这竟然是一个骗局、一个圈套,太可笑了!
"丁岩、丁岩……"紫素慌了手脚,事情显然趋出他们的预料范围,往失控的边缘极速冲去。
"这就是破解我心结的办法吗?"丁岩参透了这、领悟了那,汇聚在一起,成为一股难言的悲哀。"你们是想告诉我,我爸没骗过我妈,所以她后来像个傻蛋一样,痴等着他、白白送了死,都是因为她自作多情,所以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引以为鉴吗?"
"丁岩!"黎若华有力地一喝。
她早该想到,为了解除紫素的痛苦,要丁岩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事实,他必定难以承受。然话出如风,后悔又如何?
他必须认清事实。她知道霍齐去世前,是怀着对这孩子的歉疚而终,她允诺过要把丁岩带到美国,为他默哀的,她不能不循这方式办到!
"我是要让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他们都非常勇敢地追寻心中所爱。桂丝的方法是错的,但她对爱情的勇气却教人不得不服,就算是身为对手的我,也服得没话说;而你父亲之所以没再回来见桂丝,并不是因为他云游四海去了。那个说法是错误的;事实上,
他一直待在美国。他可以兼好几份差、辛苦地作画,就为了留在美国陪伴我。他们在爱情上都是勇者,不是胆小鬼,我要你知道的是这个!"黎若华苦口婆心。"你是他们的孩子,两个勇者的心血结晶,你对爱情应该更积极地争取保护,而不是懦弱地以周游列国来逃避!"
丁岩没有动静。
"其实,桂丝的死忌正是霍齐变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愿意相信,那是因为霍齐多年来还牵挂着桂丝,所以魂飞重洋来看她。虽然我没见到桂丝最后一面,但我笃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满仇怨。"
她说对了。丁岩没有力气反驳。母亲的确是含笑以终,虽然她伤得那么重。
然而,黎若华的这番话,却也完全颠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父亲流连花丛、负了母亲,所以得到"爱情伤女人至深"的结论。
可是,现在却要他接受母亲其实是个强者,而非弱者的事实,却要他相信母亲的等待是快乐的、而不是悲伤的论调,还要他相信父亲的离去不是怒意背离,换个角度想,他还算是个至情至性、苦守爱人的男人……怎么可能?
伤了一个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两心相悦的爱情,这算什么?
这是全然背道而驰的呀,简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则一并摧毁!
到底什么是真、到底什么是假、到底什么是悲、到底什么是喜、到底什么是爱、到底什么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线,全数毁于一刻。
他无法思索了。
"丁岩。"紫素知道他很难受,没有人能够在眨眼间的工夫接受记忆与观念的扭变,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补给一些些温暖给他……
"不要碰我!"丁岩骤然大喊,挥手拍开,结结实实地吓了紫素与黎若华一跳。
紫素插着针头的纤弱手臂,尴尬困窘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泪水乍落。啊,胸腔里,仿佛有着什么碎了、崩裂了,可怕的预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通得她再也喘不过气来。好沉重!
电子铃声在此时哀哀地响起,但,不是她的。
丁岩从口袋里拿出一具可以漫游多国、靠特殊卫星发讯的手机,出版集团配备给他的,嗯嗯呵啊地应了好半晌,谈的似乎是工作上的大小事。
紫素不安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上次丁桂丝去世时,也是这样。因为环游世界的摄影工作突然来到,所以丁岩走得很快,留下一堆感情的线头没解,直到五年后依然是烦乱。
这一次,又得是这样吗?
紫素好怕,战战兢兢地用眼神锁着他。
丁岩收起手机,冷淡地道:"我必须先失陪。"
紫素捂着上腹,心颤胃疼地问:"你要去哪里?"
"大后天在日本开拍的摄影杂志专辑,因为摄影师开了天窗,所以我明天要动身去帮忙补那个缺。"丁岩面无表情地说道。
多么熟悉的场景,跟母亲死亡那时一样;直击而来的意外,迅速果决的离乡管道。
他是极端渴慕飞翔与自由,除了台湾以外的地方他都爱,可这实在不是他预期、乐见的退场方式呀。
然而,他不得不从。
他知道这样一走了之对两个人都残忍,但不走更残忍!
他知道他未曾好好理过感情的混乱线头,但有时剪不断、理还乱,搁着不理未尝不是种作法;反正时光素有医伤良药之称,它会消磨一切、改变每个人的一生与抉择。
当年,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毅然出走的。
没想到,看样子这次又要重蹈覆辙了……干脆从此走个干干净净吧。
"不要去!"紫素隐隐约约知道,他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我是临危受命,不能轻易推辞这份工作。"驮着更重的包袱,丁岩神伤魂失地踏出病房。
紫素的心裂了。这到底是她生命中第几度任丁岩走出她的生命啊?
她还要承受这痛楚多少次?有终结的一天吗?
岑寂中,紫素泪扑簌簌地落,也许她能做的一直都只有这个——哭着让他走。
"紫素,姑姑对不起你。"黎若华也没料到是这样不欢而散的结局,她歉然,但无能为力。
"跟你没关系的。"紫素安慰着她,只得尽力咽下自己的泪水。
怎么办?她该怎么做?任他走掉吗?
"紫素……追上去吧!"黎若华见她那般茫然的模样,顿时想起当年被迫嫁到国外的苦楚。与心爱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是多么痛苦的事,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紫素重蹈她的覆辙?
不,事情在可为之时当为之,千万别做会后悔莫及的蠢事!
她有力地反握住紫素的手掌。"这些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关键的一刻拥有像桂丝一样的勇气,试着逃婚,于是我与霍齐失之交臂过一次,那是绝对痛不欲生的经验。所以,为了你自己、为了他,赶快追上去,别让他一个人走!"
黎若华的话语,渐渐擦亮了紫素黯淡的眼眸。
"别担心家里,也别担心你爸的反应。"黎若华笑得既凄凉又无奈:"姑姑用你爸爸欠我的那一次人情替你全数抵偿。"
是啊,追上去、追上去!一股滚滚热潮涌上了她的心。紫素想起了丁桂丝、想起了唐茹湘,一个为情能单挑社会道德、一个为爱能情奔天涯,她们能有这样的勇气,为什么她偏偏就不能?
紫素用力撕开胶布、拔出点滴针头。就算腿虚软无力她也要追上丁岩。
她绝不能让咸涩的海水冲淡他们的情牵;如果她的掌心真的拘不住这浮流的水泉,那她就随着他一起漂流。他要让她跟也可、不让她跟也罢,反正她一定铁了心赖着;他们飘到东也好,荡到西也成,至少都会在一起!
不再分离的未来,这一次,她要出手去争取!
拉开房门,心意坚决的黎紫素跨足狂奔。
※ ※ ※*
情怀历乱,丁岩紧蹙着眉回到下榻的饭店为明日的日本行收拾行李。
"麻烦你,我是丁岩,要拿一九零三号房的钥匙。"他出示证件,向大厅柜台的服务人员索取房门钥匙。"还有,我预计明天退房。"
"丁先生,你有留言,有两位朋友在偏厅等你,不见不散。"含笑的服务员告知他。
朋友?他在台湾还有什么朋友?丁岩拎过钥匙串,狐疑地往偏厅走去。
此时,偏厅正安静着。
"嗨。"面对着偏厅门的紫璇一见丁岩来,遂站起身,扬手打声招呼。
丁岩微微一颔首。
"打扰了,丁先生。"替紫璇查出丁岩所在的凌云,风度还是往常般地优雅。
"有什么事吗?"虽心绪不宁,但丁岩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
与其说前几天才让黎紫璇臭骂一顿,记忆犹新,还不如说他对五年前的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句"先爱了再说吧"的煽惑言语,至今还在他的心里低回不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既不是来布道、也懒得再给你这块大木头什么指教。"幽了自己一默,紫璇的口气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狂傲、蛮缠。"想跟你谈点事实。"
真实、事实,天底下的人,为何偏偏都选在今天跟他谈"事实"?
心绪乱得可以,丁岩不置可否。他可以听,但他不保证自己能照单全收。
"不必我大姐跟我诉苦什么,我光从她的神色,就可以明白你又对她说了些什么事。你又想走了是吧?"紫璇鼻尖几项得高高的,极度任性的模样。"你又打着为了她好的旗帜,想一走了之?你打算以后就跟以前一样,偶尔打通电话回来给她当赏赐、当奖品是吧?"
紫璇的批判口气引发他的恶感。
不!他从来没把"偶尔"打通电话给紫素当作"赏赐"或"奖品"。每一次拨电话给紫素,都是因为思念到了极致、才敢宣泄一点点感情在电话中;敦促她找个好男人嫁了,也是为了要绝了自己的情念,不是把它当作钩引紫素愈陷愈深的手段。
然而,为免更多后遗症,这次出走后,这些事都不会再发生了。他会狠狠地走、远远地走,永不再与紫素联系棗即使思念会蚀毁他的心,他亦在所不惜!
"先别急着下定论。本姑娘来,只是想告诉你几件事。"紫璇状似无心地抚摩着自己修整漂亮的指甲。
"是这样的,这几年你没回国,我们搬了新家,也没请你吃过迁居筵席。"
丁岩不解她何出此言,眉峰聚拢;凌云恍若有所悟地微微一笑。
"不过,没请你来,倒也没差。反正我们黎家跟你有关系的就那一位棗我大姐黎紫素。"紫璇好整以暇、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搬到一处全新的住宅,五大房三大厅加双车位,说有多棒就有多棒。可是没想到就是有人要留守在破破烂烂的老家,不管我爸怎么劝、怎么骂,她都不听。"
丁岩的眉稍微微一跳。他听出来了,紫璇说的可是紫素?
"说到这个人也真奇怪。她不但不搬走,还霸着老家的电话线路不放,明言谁都不可以打这支电话给她。她花了大把金钱,买了昂贵高级的电话答录机,简直可以媲美警政单位专用的器材,就为了录下你的声音。"
紫璇此番有备而来。她不指名道姓、却意有所指的说法寒意飕飕,更要叫丁岩把她的字字句句记进心里、让他更酸更凄苦。"哈,你说这人傻不傻?"
丁岩这才真的是傻住了。
原来,这些年来,紫素是这样珍视他的只字片语,不忍错过半字半句…
"还有呀,昨天这个傻子的上司到家里来拜访我爸,说她说什么都不愿外调、求取更高的发展。啊,你说她苦苦留守在台湾,将摆明着有往上升迁的机会弃如敝屐,到底是为什么、为了谁?"精乖的她逼问丁岩,不让他有任何逃避的空间。"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这个傻瓜就是我大姐。为了你,我大姐什么都做得出来!"
丁岩僵化成一具石像。
要紫素为他牺牲青春欢笑、人生乐事,本是他极力避免的。然而,为何他极力避免的事,却一一成真了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再劝你任何事,我只希望你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大姐爱你,她真的爱上你了,所以现在你说为了她好、故而要离开她,都是可笑的侈言奢想!"紫璇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