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小草有无数伴侣,大树只能仰天长啸。”他念出了那张书卡上的句子:“谢谢你。”
“现在听起来,实在有点驴,”我用两声轻笑来掩饰心头的紊乱。“更何况那好像有鼓励你继续和大家疏离的味道。”
“至少在当时,那对我来说是一份莫大的安慰,代表着还有人了解我。”
“是吗?那就好。”我原来已经把他带在心中这么久了吗?这念头令我备感沮丧,转身就想回屋里去。
“等一下。”
我驻足回身,还来不及问什么,一件外套已经披上我的肩膀。“穿着吧,山上风大。”
“你呢?不进去睡一觉,明天给大家一个惊喜?”
“社团忙死了,我本来其实只挪得出时间来参加明天,喔,应该说是今天晚上的聚餐,但我想见你,所以从学校出来后,就骑车上来了。”
“伯父不会担心?”我刻意淡化听见他说想见我时的喜悦。
“他早习惯我的早出晚归。”慕觉他们家几乎已经算是搬到台北了。
“如果我根本没上来呢?又或者我累坏了,一直没有出来呢?”
他偏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坦白说,我没有想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你……”
习惯了什么?我正怀期待,他却已嘎然而止。
“反正我就是想来。”最后他只说:“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隔天晚上我们一边聚餐,一边看着辉映窗外整片夜空的国庆烟火,在我悸动的心中,蓦然浮现幼时读过的一课课文。
“亲爱的中华民国啊,祝你生日快乐。”奇怪,我并没有念出声来,为什么……转头一看,赫然发现慕觉已经坐到了我的身旁。
“怎么满脸惊讶?那不是你正在心中说的话吗?”
“是,的确是我刚刚在心中默念的话,可是你为什么……”
“嘘,看,又开一朵烟花了,错过可惜。”
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已经大半都转移到他的身上,烟火虽然灿烂,但是得不到关注的心,岂不更像是烟火一样的寂寞?
几乎是一放寒假,慕觉的电话就到。
“回家第一件事干什么?”
“看你的信。”妈妈说信是我进门之前,邮差刚送过来的。
“对了,意同,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啰,我们已经约好周末到杉原去了。”
“你们,你们是谁?”
“就是我们啊,这里哪个我认识的人是你不晓得的?”
“就不晓得所有喜欢你的人当中,是不是也有不排斥我的人?”
“又胡思乱想了,大树。”我取笑他。
“我是大树,那你是什么?”他冷不防的丢出一个问题来。
“我?小草之一吧。”
“胡扯,好了,记得……”
“我知道,帮你多看看台东。”
“哎,你怎么知道我心中下一句话,就聊到这,反正周末见面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收了线,存心不让我再有机会开口。
不过这个仇,我那天就报了,当大伙儿看见等在海边的他,都瞪大眼睛时,只有我视为理所当然的说:“慕觉,来得正好,帮我拉开这块帘幕好挡风。”
慕觉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往我走来说:“我就晓得你会猜到。”
“不,我什么也没猜,”我决定对他说一次“内心话”。“我只是决定接纳朋友的一切,包括他随时随地会带给我的“惊吓”。”
他仰头大笑,映着阳光的牙齿洁白整齐,笑声爽朗嘹亮,马上和其他一样不怕冷的男孩下海戏水去了。
等到太阳偏西时,他才又出现在我身旁。
“可以走了吗?”
“走?”我看一眼大半仍在戏水的朋友们说:“他们准备要回去了?”
“说好要去看“我”的日落的,你忘了?”
“现在?”我终于露出了令他满意的惊讶表情。
“走吧,再晚,时间就不对了。”
我再看和我们相隔有一段距离的大伙儿一眼,心想至少要跟他们说一声,可是脚步却已经随着慕觉移动,等到人坐到他身后,就更是将什么都给忘了。
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没有问他通常都在哪里看山里的夕阳,甚至没有问他要多久才会到,只觉得有他在身旁,我什么都可以放心。
这个习惯,后来一直延续下来,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便从来、从来都不问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意同,你会不会唱以前的一首民歌“木棉道”?”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开的陈菲力从另一头喊着问,也把我从回想往事当中拉了回来。
“我是个标准的“歌盲”,”拍一拍屁股,我站起来说:“但我会弹钢琴,你起音,我来合奏。”
掀起琴盖,我让自己陷入乐声当中,但当那一群男生合谐的唱出:
“啊─爱情就像木棉道,季节过去就谢了……”时,我还是差点乱了节拍。
第三章 漂流
“嗨,老婆,老婆,你……喂!曹意同,你要到哪里去?”
一直到光线暗掉一大半,我才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是你啊。”
“不要这样嘛,好像发现是我,让你很失望的样子。”孙昌祥一脸委屈的说,还往后头指了一下。“好歹在这里也应该给我一点面子,是不是?”
经他提醒,我才分神看了一眼。“你们系馆。”
“是啊,我们系馆,而走廊上那一堆则是我的兄弟,从看见你开始,我就跟他们吹嘘说我老婆来了,待会儿介绍给他们认识,结果你却目不斜视的直往前走,实在让我糗大了。”
“是吗?那我跟他们挥一挥手,能不能对你稍作补偿?”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我已经向那些因为自己没有戴眼镜,所以看过去只能算是一团的人影挥了挥手,并继续朝前走。
“喂,你要到哪里去?怎么没骑车?”他跟了上来。
“回家。”
“校庆到了,你们活动中心不是有一连串的活动,他们怎么会让你“落跑”?”
“谁?”
“陈菲力他们。”
“我外婆病了,我妈还特地打了电报到宿舍来,你说我应不应该回家一趟?”
他的表情立时为之一变。“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形;要不要紧呢?”
“我不晓得。”我低着头,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
但孙昌祥显然是将我的意兴阑珊视作忧心忡忡。“这样啊,那你车票买好了没有?干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回系馆去牵摩托车,载你到车站去。”
“不用了啦,后火车站有多近,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收假以后就回来啊。”我肯定外婆一定没事,那不过是喜欢把儿孙都叫到身旁的老把戏而已,只是我当然无需跟孙昌祥解释这种家事。
“你有没有划过船?”谁知他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我这才首度抬起头来正视他,坦白说,我并不是不晓得孙昌祥对我“似乎”有意思,我也不否认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在那次社研营中,我曾听过同一间房的历史系总干事批评他“长相流气,个性圆滑,说话低俗”。但那个时候的我,实在是无暇亦无心去批评或论断任何一个人,只觉得大我们两岁,高中念的又据说是补校的孙昌祥,言行举止之间,确实流露出一股江湖气。
问题是,那干我什么事呢?
直到前阵子,陈菲力又跟我提到了这件事;当时“新鲜人之夜”已经接近尾声,他抬了抬下巴,指着坐在音箱旁,正全神贯注在节目流程上的孙昌祥。
“他的玩笑从来没有给过你压力或困扰吗?”
“你指的是他老冲着我叫老婆的事。”
“他可不只是在口头上叫叫而已,不是吗?”
他说的是这些日子,每次大伙儿忙完,相约去吃消夜时,孙昌祥总是在我问谁要载我时大喊:“当然是我,谁敢跟我抢载老婆?”的事。
“无所谓啦。”
“无所谓!”对于我的回答,显然有些意外的他立刻转头盯住我看。“真的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我也扭头回望他说:“难道你希望有个连这种玩笑都开不起的小器伙伴?”
“可是……”
“可是什么?”
“万一有人想追你呢?你不怕孙昌祥会成为障碍?”
“谁想追我?”我心念一动,立即问他:“是你们这些兄弟团里的人吗?”
在学校里搞社团,就像预先实行将来的就业情况一样,总要建立起丰富的人脉,才好办事,久而久之,系、院总干事及各社团负责人之间自然而然形成手足般的感情,并不足为奇。
“孙昌祥也是兄弟之一,你想如果他是来真的,那其他人就算对你有意思,碍于这层关系,恐怕也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不够勇敢的人,本来就不够资格涉足情海。”
“意同,你……”他仿佛首度捕捉到我的另一面。
但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你看,最后一个节目了,真美。”
陈菲力调回头去看台上。“台上国乐社一票人,谁晓得你是在说哪个人漂亮。”
“我说你们啦,这次看你们为晚会尽心尽力,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团队合作的感动,现在再有人间我觉得什么样的人最美,我一定会说全心投入工作的人最美。”
我记得当晚说这句话时,自己的眼光正好落在即便身处天气已经微凉的初秋,孙昌祥依然整个汗湿的背上,在平日看似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这个男人其实还是有他在乎、关注的事情吧。
虽然受到这样的震撼,有了这一番体认,但是几天后的庆功宴,我还是缺了席。
正因为这番体验,使我对眼前的“头衔”有了全新的感受,让我开始认真思索自己在未来的一年内,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又能付出什么?
而一旦这样想,这样做,问题便接踵而来。首先是无可避免的,必须回头去看自己从当初被“拱”出来候选,到之后故意表现得好像真的想要选上的心情转折,同时还得应付总干事团中与我年龄最相近,脾气也最冲的管理学院总干事郭凌,对我的处处制肘,时时留难。
我知道郭凌会这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过去的态度确实太闲散、太疏离,甚至可以说是太过分,但我偏偏无法对他们做任何解释,只好一忍再忍,企图以实际的改变来扭转他对我的印象。
可是当我得知他把安排校内两大海报栏的工作编派给我,却不曾将细节交代清楚,导致我就快要让庆祝光复节的海报开天窗,因而挨了课指组一顿训时,终于觉得自己再也忍无可忍。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下楼梯,走出活动中心的,我只晓得自己想要离开那里,甚至想要离开学校,越远越好。
结果一进教室,准备上英国文学,系上总干事,也是同班同学的江悦晨就过来跟我说:“海报的事我听说了,你放心,我已经让系会的美工组帮你赶工,一定可以赶在今天晚上贴上去。”
“悦晨,我……”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只要记得在下回外文系或文学院办活动时,帮我们多争取一些经费就好。”她朝我眨一眨眼道。
我按住了她的手,实在想要多说一些话,可是最后只重复吐出了两个字:“谢谢,谢谢。”
“自己人,谢什么,Simon不是说吗?咱们文学院在学校里虽然是弱势团体,可是团结自然力量大的嘛。”她走开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了,公布栏去看了没有?你拿到了一份奖学金,数目还不小喔,如果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倒是可以先用来请我们吃一顿。”
是上学期末,用大二上的成绩申请的一份奖学金,我几乎都给忘了,弄清楚可以自己上台北去受奖,也可以等他们寄过来后,我想出走的念头便愈发强烈起来。
于是在犹豫了几天以后,有一天晚上我终于随便找了台公共电话,从背袋里抓出一把铜板,想联络台北的朋友,说我要上去住几天。
塞进十元硬币,我开始按号码,然后在接通声中等待对方接听,一连串流利的动作几乎都是无意识的,直到电话被接起──
“喂。”
耳膜才触及那个声音,我整个人就呆掉了。
那是慕觉的声音,我刚刚反射性按的,是他家的电话号码。
“喂?”
所有的声音都梗在我的喉咙里,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能跟他说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这组号码不是早该被我遣忘了吗?
他在那头不再说话了,可是也不将电话挂上,如同我听出他的声音一样,他也已经猜到在另一头的人是我。
我盯着显示幕上逐渐减少的数目字:九、八、七……
慕觉,你为什么不说话?
六、五、四……
慕觉,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三、二、一 。
慕觉,其实我──
“我想去──”
来不及了,电话已经在哔声后断线,就好像我们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连结,无可挽回。
我手持听筒,缓缓弯腰蹲下,仿佛不如此,就无法遏止具体成形,正由内往外扩散的剧痛一样……
“意同、意同,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人硬将我扶了起来。
拉我的人是“新鲜人之夜”的男主持人董承维。“我……没什么,只是赶着上辅系的课,呃,你晓得我大二开始就选中文系当辅系,今年碰到有一堂必修科目撞堂,所以不得不去上中文系夜间部的课,我……”
我语无伦次的解释着,对于眼前的狼狈,根本无能为力。
但董承维什么都没有问,只用他那出了名好听的声音说:“我不晓得你饿不饿,但是我晚餐没吃,却真的饿了,你陪我去吃碗鱿鱼羹,好不好?”
过后我打消了上台北的计画,和郭凌的合作默契也渐入佳境,但想要离开一阵子的念头却始终没有淡过,刚好在这时接到家中打来的电报,所以……
“没有,”我跟孙昌祥说:“我没有划过船。”
“那等你从家里回来,我们去划船。”
“好啊。”我用一贯对待他的随意方式漫应道。
“那给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好打过去找你约时间。”
但是我并不想给他电话号码,如同我并不相信他真的有意约我出去一样,所以我说:“我来学校向来搭同一班车,”最后我只告诉他我的车班时间。“还得先回宿舍一下。”
“行了,我就那个时间到女生宿舍去接你。”
一直到他的身影在车窗外逝去,我才想到我说的是发车时间,该不会被他误会成为我抵达的时间吧?可是……算了,反正这个人说话真真假假,刚才答应了我,等到穿过地下道,走出后火车站,一定早把约定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我又何必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