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摔得重?”
“应该是我,因为做紧急处理时,他只包了一百块,我可是包了两百块呢!”
“第一次听到人家这样形容伤势。”我捧起石头要他挑,他挑了两个,我顺手就把其他的都扔掉。
“为什么?”
“我只要最喜欢的。”我故意省略掉一个“你”字,其实,我只要他最喜欢的两颗石头。“走吧。”
“如果现在有人落海,我跳下去救他,一定反身大喊:“意同,我没有遗言”。”
“哦?你今天真的玩得这么开心。”
“是啊,能够在朋友面前毫无顾忌的诉说自己的一切想法,我真的觉得很畅快。”
他其实说得流畅而自然,可是我仍然被朋友那两个字给得罪了,而随之而起的懊恼,更是弄得我心烦气躁:我又有什么立场来烦躁呢?他说的全是事实。
于是低压的情绪在回程持续积压着,直到他停下了车。
“这里是哪里?”我看着四面青翠的山问他。
“东海岸。”
“骗人,根本看不到海。”
“骗人的人,应该是你。”他隔空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蓦然板起了脸,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瞬间僵硬起来。
而他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听不得骗人两字,跟着胸有成竹的解释道:“我是说,你连从东河转进来的这个泰源山谷都不知道,怎么能够算是台东人?这里因为四面环山,常常是台风登陆台东时,唯一不受太大影响的地方,所以素有“小世外桃源”之称,而你居然不知道!说出去,人家不说你骗人才怪。”
我松了口气,立刻回嘴:“你不晓得我是最恋家的巨蟹座吗?”
那种出游的轻松气息总算再度慢慢拢聚。
“岂只,我看你简直就是其中的寄居蟹族,黏家黏得紧。”
“你又知道了,”我微微的嘟起嘴来说:“要装得下我这只“巨蟹”,那壳还得够大才行。”
“我看比起国中时代,现在的你起码少掉十公斤。”
他说的虽然挺接近实情,而且还算是一份赞美,可是其中蕴涵的亲密依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反向操作的说:“好啊,拐着弯说我小时候是个胖妞,对不对?”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装出了一脸的无辜。
我们把摩托车停在桥头,漫步走过,天空忽然飘下雨丝。
“我去拿雨衣,你──”
我打断他阻止道:“算了,雨又不大。嘿,你看,这桥的名字好好听,叫做“登仙”,是不是登过后,就可成仙?这里正好有只想过桥的小毛毛虫,我来数数看它有多少只脚。”
数完以后,我即大声宣布:“三十只,整数耶,它还真会长。”
“你确定?”
“嘿,我虽然从国中开始,数理方面就不行,可是数一只毛毛虫有多少只脚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吧?”
“你还真是会记恨。”
“幸好你的座号不是四十五或三十五,不然我不更惨,”我边说又边算了一遍。“真的嘛,真的是三十只脚。”
“不可能,我看它的身体还不到三分之一,就有八节,全部加起来,怎么可能才只有三十只脚?”
“可是……”我第三度算,这次我算到一半,便恍然大悟的拾起头来盯住已经快掩不住笑意的慕觉看。
而他从我的表情当中,也猜到了我应该已经知道原委了。
原来我只算了毛毛虫半边的脚数。
“天啊,意同,你的脑袋里还真是缺少了某部分。”他终于忍不住跟着我一起爆笑开来。
笑了半天,还是我先挣扎出口说:“无所谓,反正我现在念的科系已经用不著『那一部份”了。”
那真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隔天晚上他到家里来,与妈妈、弟弟、大姨,甚至外婆都相谈甚欢,反而是我因心中有所感悟而沉默了许多。
饭后妈妈和大姨领着弟弟送外婆回舅舅家去,我开了一罐啤酒给他,自己也在苹果西打中加了一点点酒。
“你今晚几乎没有声音,是昨天一天累坏了吗?”
“没有,我只是不擅长处理离别的场面而已。”
“怎么不想这头别离,那头就是相聚?”
“我可是一生下来,就被迫与血缘另一半分离的人,而且还是对方主动割舍的,你叫我对离别怎能不特别的敏感?”
他当然晓得我指的是我的父亲。
“没有他,你一样长大了,而且是个大家都喜欢的好朋友,我觉得阿姨把你教得很成功。”
“是吗?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变坏,只是每次想到如果连我都让她伤心,那她这些年来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就因为这一点,让我从来都不敢放纵与任性,总想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不敢让妈妈失望,不敢得罪朋友,因为别人没有义务对我好,是不是?”
“义务?”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连朋友都包括在你所谓的“别人”之中吗?朋友间怎会用到这个字眼?”
“不晓得,我总觉得别人没有义务对我好,除非我先对他们好,加倍的好。所以我从小就最怕吵架,每一次的吵架,总让我担心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绝裂结果。”
“想太多了啦,意同,人家对你好、喜欢你,不过是因为你本身真的好,真的能够吸引他们,你只要自然接受就好。”
“就这么简单?”我想问他:你呢,你又有没有包括在“他们”之内?
“就这么简单。”他喝一口啤酒,改变了话题。“下学期我可能会比较忙。”
他参加的是一个颇富政治色彩的社团,详情我并非很清楚,却晓得他早巳跃跃欲试,甚至立下勇夺优良社团奖的豪愿,说他就不相信老干开不出新枝来。
“你接了社长职位嘛,在所难免。”我在想,这是不是他在为要与我减少联系,而预先铺路。
想不到他随即先发制人。“所以你更要常常来信,给我打气,告诉你,我可是会真的每天回家,就先翻信箱。”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最拒绝不了朋友的要求了。”
“哈,现在才醒悟,太晚了啦,更何况我们两个的名字早写下一定会认识的渊源。”
“名字?”我看不出他的名字和我的有什么相同之处,倒是晓得因为他父亲是军人出身,所以慕觉是“仰慕觉民”的意思,仰慕兼纪念那位曾留下一封赚人热泪的遗书给他妻子的革命烈士林觉民先生。
“是啊,觉民先生字意洞,夫人名叫意映,不是凑巧“你意正与我意同”吗?”
“听你在瞎掰。”我的脸微烫,不过应该是西打中的酒精作祟吧。“说不定当初我妈问他能不能把我生下来,而他则问我妈愿不愿意继续跟他,结果他们双方都同意,可是叫“同意”又实在太滑稽,所以才反过来将我的名字取为“意同”。”
听了我的推测,慕觉哈哈大笑,然后看了一下表说:“快十点半了,距离上车还有两个小时左右,我也该回去跟外公家的人道别一下了。”
“你不是搭明天的飞机?”我大吃一惊。
“人人都赶着要回家过年,我换不到票,干脆改搭夜班火车,一样的嘛。”
“怎么会一样,夜车累死人了,半夜醒来,看见外头一片黑暗,那种……那种……”那种前尘往事齐浮心头的撞击,不禁使我打了个冷颤。
“说你最多愁善感,你还不承认,一觉到台北,不就没事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嘿,谁让你道歉的,我自己也想要过来吃这顿饭啊,怎么才跟你说过的话,你一转眼就忘了,记住,有人对你好,大方接受就是了。”
我还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拎着啤酒罐走到外头,吸一口冷冽的夜风,将啤酒一仰而尽,跨上他表哥的重型机车,然后把空罐塞给我。
“意同,我回去做个现代的“觉民先生”了。”
第五章 绝裂
新学期开始了,从大二开始就加修中文为辅系,并且担任校内女联社公关的我,日子应该算是充实而忙碌的,但让我觉得累的却不是课业,或是必须安排名人到校演讲以及电影欣赏等等的社团活动,而是对远在台北的慕觉的牵挂。
不过这学期因为搬进新宿舍,室友采自由组合制,倒意外与同室的三位同班同学亲密起来。
她们再加上大学这一年半来,好歹也交到的许多朋友,虽然填补了我对家乡与旧日朋友思念的空档,却取代不了我内心最底层的无助。
这里的同学总嘲谑着我出奇强烈的想家情绪,从日本回来读书的薇娆曾问过我回家一趟所必须花的时间,然后说:“喔,比我飞回日本还久,也难怪你会想家。”
她的类比和当日其他侨生同学对我的安慰,成了我入学时闻名于全系的笑话。
对家的感觉,其实就像自己和一般人不同的身世一样,一直都是矛盾的,只是很少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而已。
而我当然也很清楚,清楚自己这阵子心绪之所以愈发翻腾得厉害的主因。
每天、每天,我都盼望着信箱中有他的来信。
但也每天、每天,我撕开信封的手越来越迟疑,就怕自己无法爱了不求回偿。
或许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母亲对父亲的心情,也更深一层领受她多年来的委屈,生下我的时候,她才多大?虚岁二十,老天,真是年轻,现在的我都已经比当时的她大,而她居然做了妈妈,还是难以见容于那个时代道德规范的未婚妈妈。
对一个人,要有多深的爱,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而她的情深,是否正好更加突显出父亲的冷血与自私?
我找不到答案,更怕找出的答案会正好符合我心中最深的恐惧。
就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慕觉到台南来了。
“来带你去看一部旧电影。”
面对我的惊讶,他反倒显得从容自在,只说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是我们学校视听社的社长,他特别请他帮忙找来那片LD。
“哪有客人为主人安排活动的道理?”
“先看完那部片子再聊。”
放映室里只有我们两个观众,昼面一出来,我就轻嚷:“哎呀,这音乐好熟。”
“你寒假刚听过,记性不会这么糟吧?”
我想起来了,是游东海岸那一天,他说有首好听的歌,要我出去听的那一首,想不到竟然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曲。
我们在幽暗的室内看着,谁都没有讲话,一直到那有名的一幕出现,我发现自己的眼眶开始微微发热,而慕觉则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与自己的星球相隔那么遥远,他尚且想尽办法要打电话回家,要回家去了,更何况是你,这样握紧你,则你想什么,感受什么,我都将完全知道。”
我难辨其味的泪水,终于在黑暗中无声的滑落。
隔天一早,我先感觉到有人在拚命的摇我,接着便听到:
“意同,已经六点十分了,再不起来,他会等得气炸。”摇我的人是向来早起的那位室友。
什么?他那么早就过来了。
匆匆梳洗,赶紧跑出去。
不料他却将脸一板说:“进去加外套。”
进去套上系服出来,他却还是不满意。
“这么薄的外套,有穿等于没穿,哪,换掉。”他反手就脱下了他的夹克。
“可是……”
“还可是、可是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感冒了?还有,把这个吃完喝掉。”
“这是什么?”我接过小小的保温罐。
“蜂蜜渍梨,我的偏方,昨晚找了整条民族路,到了路尾才发现有纯正的蜂蜜,先把梨吃掉,再把蜂蜜喝干净,这样喉咙就不会痛了。”
“我可不可以拿进去宿舍里,我……”
慕觉坚决的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小把戏?不行,不许带进去里面吃,你得在这里吃,在我面前把它喝完,再进去漱口,免得蛀牙。”
我不晓得曾经听谁说过,这世上唯一会令人觉得窝心,会心甘情愿领受的霸道,只有情人所给予的霸道,然则,慕觉之于我的,可是属于恋人间的关爱?
我终究低头将他的药方给乖乖的吃完了。
这天是星期天,我陪他走到另一个校区,才晓得这里正在举行两校电机系的篮球友谊赛。
“明明双方都想求胜,还名之为友谊,真是滑稽。”
“名字不重要,”他突然状似揶揄的问我:“不然贵校几个校区的名字,岂不是会气坏文学院的你们?”
“成功、光复、胜利……我觉得很好啊,够耸、够坦白、够简洁有力,正好代表我们南部的草根性,你不觉得吗?”说完我自己先笑了起来,倒惹来他莫名其妙的眼光。
“看,自己先心虚了。”
“我才没有,只是想到前阵子主任说的一则笑话。寒假时,他们接待对岸过来参观的一批教授,听说他们每到一个校区,对名字都有意见:“光复?想光复大陆吗?””我卷着舌头学他们说话。
“那你们学校的教授怎么回答?”
“不是啦,”我换成台式国语说:“是纪念台湾光复的意思。“那这成功又是什么意思?想要反攻大陆成功吗?”不是啦,那也是一份纪念,纪念当年将台湾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回来的郑成功。鲜吧?真是败给他们那些人了。”
“经你这番解说,这些名字的确有文化了许多。”
“本来就是。”我朝他扬眉。
“有进步。”
我晓得他指的是我对这里渐渐有了向心力,但他特地下来,就只为了确定这一点吗?
他下去打了一会儿球。
看到他下场,我自然而然的递上毛巾给他。
“我让她送。”他回头对现在是我们学校电机系的高中同学说:“你留下来帮系上加油吧,春假回台北见。”
台北两个字让我的心猛地一抽,对啊,慕觉现在在台东已经没有家了,那么他对于那块土地可还会有任何眷恋?
可是我不安的,真的只是他对土地的感觉吗?
那一日我陪他在校园内四处闲逛,直到日落时分。
“你该上车了,请他们帮你划左边靠窗的座位,可以一路看夕阳回去。”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喜欢的并非西岸的日落。”
那人呢?我几乎冲口而出的问:人呢?
“你饿了吗?”
“饿?”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会这样问我。
“不饿的话,脾气怎么会这样不好,我觉得今天一整天你都很焦躁不安,午餐看你又吃得少,早餐更不用说了,根本没吃。”
原来在所爱的人面前,再普通的话题也能为心中注入暖流。
所有的爱情都一样,也许最初不断揣测彼此心意的扑朔迷离,正是它最美好,也最吸引人的地方。
这是一个最近才遭受男友背叛痛苦的学姊,在听过我对慕觉的种种不肯定后,对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