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身着一身家居袍的楚天阔望着他的贴身护法莫如风问道。由于话声宏亮,语带惊诧,竟连居处“倒影楼”外的缤纷细雪,仿佛也跟着鼓舞了一下。
“我说我有私人要事,必须赴蜀中一趟,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一定回来,请庄主赐假。”莫如风垂首敛目的应答。
天阔继续凝视着他这名为属下,实如手足的护法,发现他用的虽是商量的口气,但眉宇间的坚决神情,却已充分展露出他显然底定的心意,再看他灰色棉袍、皮袄背心与短靴,外加进门后就暂时先搭挂在椅背上的披风,分明是即有远行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事呢?什么事能够重要到让行事一向爽烈的如风,竟然事前一点儿口风都没露的,就已经做好非出门一趟不可的准备了?
“如风,你太见外了。”天阔突然略带责备的感慨说。
“庄主?”如风不解,立刻抬起他熠熠生辉的眸子,望着眼前他这位虽然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经有“天下第一镖局”威名的楚云庄庄主相询。
“看得出来这不但是件‘要事’,还是件‘急事’,那为什么你要迟至现在才与天阔开口?这不是见外,是什么?”
如风闻言,知道这已经是准假的表示,不禁发出一贯的豪迈笑声应道:“再急,也急不过庄主的终身大事吧?天大的事情,也得等我喝完这杯喜酒后再说。”
提到新婚燕尔的身分,天阔俊逸的脸上随即浮现一抹幸福的笑容,跟着回忆起喜宴上的情景。“你喝的喜酒哪是用‘杯’计的,根本就是以‘坛’论数,真是疯了啊,如风。”
“是疯了,乐疯了!庄主大喜,难道不值得一疯?”
天阔摇头笑着,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神情,跨前两步,一拳便拍上他的肩膀,和煦的说:“就给你半年的假吧!这六年多来,你跟着我不懈不怠的南征北讨,去年秋后庄内的那场‘闹墙’劫难,更是大大耗损了你的体力精神,是该放你个大假了。”
“庄主,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同甘共苦,是如风当尽的本分,更别提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
“喔,”天阔一口打断他说,“自己都说‘别提’了,还老是挂在嘴边说个不停,难道是因为和飞扬在一起三年多,久而久之也染上了——”
这句话换楚天阔自己猛然打住,没有再往下说,所幸如风也没觉得突兀,反倒误以为天阔是因为想起另一位三年来几乎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以前,却临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护法来。
“我早说过飞扬是个怪胎,回返家乡?一千多个日子以来,谁听他提过乡、谈到家来着?结果他却连庄主的大喜日子都错过,拋下一句‘家乡有事’,就溜了个无影无踪,至今还音讯全无,敢情是回到天不吐去了,只有家住在那种鸟不生蛋、鸡不拉屎的鬼地方的人,才会连封信都没办法捎来。”
“说完了没有?”天阔等他缓过一口气来,才好整以暇的取笑他道,“飞扬才离开庄里不到两个月,你就怀念起两人针锋相对的斗嘴生活了?看来你这位右护法,还真是没有左护法不行。”
“谁没有他不行来着?”如风马上一口否认,甚至提高了声量叫说:“我只是气他不告而别。”
“飞扬跟我说了呀。”
“用留书的方式?”如风依旧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想到将奸佞扫除干净的三天后清晨,我到他住处去叫人,喊得喉咙都快破了,却仍不见回音,冲进屋里一看,只有红木几上一封要首先发现者转呈庄主的信的情景,我就有气。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跟大伙儿讲的呢?”
天阔心里想着:你哪里晓得飞扬有些事,就真的无法当着兄弟们的面说。嘴上却只应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飞扬的个性一向内敛,你不是比谁都要清楚?信上既然说家乡有事,那就一定有事,我想飞扬是怕用说的,大家免不了要追根究底一番,所以干脆留书向我一人交代吧,反正事情总有办妥的一天,办妥了,人自然就会回来。”
其实对于他那位一去月余,杳无音讯的左护法现况,天阔心中的好奇与惦念,只会比如风多,不会比他少。但因为飞扬在那封恳求除了他与刚完婚的夫人依依之外,切莫让第三人过目的信中,坦言了许多令他大感诧异,且过去一无所知的事情,所以自己眼前也只能等着飞扬再度自动现身,或等到查明一切来龙去脉后,再依线寻找了。
这些尚在混沌之中的牵扯,说来无益,天阔便索性暂时将飞扬拋在脑后,又问起如风道:“那你呢?”
“我?!”如风不明所以的反问。
“是啊,你。以前胡堂主就老爱在开玩笑的时候说:‘咱们庄主在武林之中,别的不说,胆子可绝对是一等一的大,只要是他觉得可信用的人,背景来历都不清楚也无所谓。你们看看如风和飞扬,谁晓得他们是打哪里来的?但庄主就敢信任他们,收为左右护法,结果呢,这两个小伙子也实在争气,并没有让庄主的信赖落空。’”
如风的唇边隐含笑容,这段话的弦外之音,他可比谁都还要了解。“庄主是想问我,我家在哪里?乡又在何处?”
天阔却摇头否认,“我怎么会厚此薄彼,只间你的,而不问飞扬的家乡?不,”他再摇了一次头,像在强调自己的心意,“如风,我不问这个,只想知道你这次的远行,风险有多大?”
“没有风险,我只是想出外一阵——”
天阔摆一摆手,面容转为严肃的说:“再辩解下去,就真的是不把天阔当兄弟看了,我虽然只痴长你四岁,但分出你说的是真话或托辞的能耐,倒自认还是有的。”
“既然瞒不过庄主,我就明说了吧。”如风立刻大方的表示,“庄主可还记得我六年多以前,差点命丧黄泉的所在?”
“怎么会忘记?白河秀丽,我却想不到它还会为我漂来一位好兄弟。”
“其实我那时几乎已经跟一具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如风苦涩的自嘲,马上将天阔带回到昔日的情境。
六年多前的夏秋交接之际,刚刚运送一批珍贵玉器至甘肃的天阔,一边取道四川返京,一边欣赏已有初秋气息的美景。
一日清晨,就在扎营的众人都还在梦乡的时候,伫立于白河边的天阔突然看到上游飘来一个……不,是一具……尸体!
他二话不说,立刻飞掠过去,将其抱拉上岸,这才发现原本以为已死的“尸体”,竟然尚有一丝气息,只是全身上上下下布满或深或浅的刀痕剑伤,堪称体无完肤,看得天阔心头一惊:这个面庞看来十分俊朗的年轻人,究竟是犯下什么错?或得罪了什么人?怎么会被重创至此呢?
所幸他们出门一向备有外敷内服的各式良药,三天以后,年轻人便悠悠醒转,等回到楚云庄时,他已能立能行,爽烈的个性和诚挚的态度,立刻赢得众人一致的喜爱,大家都乐于与他结识相交,从此,他便在楚云庄待了下来。半年后,便替补升任庄内三堂六院十二分舵之首的日阳堂副堂主的季屏山,成为天阔的右护法。
那位年轻人,当然就是眼前的莫如风。
“如风,你该不会以为这六年多来,我都一直相信你对重伤缘由的谎言吧?”
“我哪敢如此低估庄主的智力,”如风笑道,“只是也一直没敢淡忘大家对我的体谅。”
天阔的心底已经有些明白了,于是他马上作下一个决定,“假我准,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到四川以后,先赴‘华盖’分舵一趟,再论其他。”
“庄主,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此行只是要回我自幼成长的蜀境旧地重游一番;何必惊扰到欧阳舵主他们?”
“是不想惊扰?还是不容他人插手?”天阔摆一摆手,不让如风开口插嘴道:“不找欧阳鑫也成,那么恐怕你就得带着我与依依同行了。”
“什么?庄主,你与柳姑娘三天前才成亲,怎么可以为了如风而出远门?”
“为什么不可以?正因为新婚,委实无心日理万机,才更想要出外冶游啊!更何况天府之国内,美景无限,到时别说是三个月成半载了,恐怕就是连续住上一年,依依和我也都不会觉得厌烦哩。”
迎上天阔一脸难得浮现的促狭表情,如风终于不得不屈服道:“好,好,好,我先赴华盖分舵一趟就是。”
“那我待会儿就用冷金签写封短函,飞鸽传书到华盖分能去给欧阳鑫,告诉他你要过去一趟。”
“庄主,真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
“除非你此行纯粹只为了游山玩水。”
在天阔犀利眼光的凝视下,如风避无可避的移开了视线,于是内心牵挂愈甚的天阔便顺势再说:“答应我,即便只有一个风险,也要让楚云庄祸福与共。”
如风和天阔早熟悉到心意几能相通的地步,当然明白他这番叮咛的意思。“欧阳是十二分舵当中,年纪最轻的舵主,比庄主也只大上两岁,个性又素以火爆闻名,庄主真的以为带着他,我会比独自行动安全?”
天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直陈:“你果然是要回去了断过往的恩怨。”
“我——”如风与亦主亦兄的天阔对视了半晌,终于放弃坚持般的轻叹了口气。“是的,六年多前,重创我的,的确不是我跟你们说的灰熊与野狼,不过,”他瞥了天阔一眼笑道:“庄主大概也从来没有相信过我那番说辩吧。”
“刀伤和爪伤,我哪会分辨不出来?但你当时说背后有仇家设计,我却是相信的。人啊,一旦眠灭了良知,向来是比任何禽兽都还要不如的。但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让对方不惜对你赶尽杀绝,偏又不肯给你一个痛快?当时若非你习武已有一段时日,懂得自行封住所有的重要血脉,恐怕我所能为你做的,就只是把你抱拉上岸,予以厚葬而已。”
“为了一匹马。”
“一匹马?”天阔闻言不禁大感意外及惊讶。
“对,一匹全身火红,奔驰起来恍如疾射火焰的马,我将它命名为‘炽焰’,从九年前驯服它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起了斗然的钜变。之前我只不过是白河发源地——阿坝高原上,成千上百位猎户中的一名,平日居住在红原的一个谷地里,与其他数十户村民一样以打猎为生,过着虽不富裕,倒也恬适的生活。”
“换句话说,你现在一手独步武林的赤掌功夫,并非自幼即练就的成果?”
“这在庄主为我运气疗伤的过程中,应该就已经感觉到了吧?”
“我承认当时的确大感意外,由你脉络骨骼给我的感觉来判断,你习武顶多不过三年,但精进的程度,却又抵得上一般习武人士的十五年。记得后来回庄调养时,易大夫也曾为此啧啧称奇,直说你若非服用了什么奇珍异果,便是有高人为你打通了经脉。”
“易大夫不愧是我们庄内首屈一指的神医,”如风抬起了头,轻呼出一口气。“他说的两样,我全碰上了。”
天阔双眸一亮,心下却又了然的说:“看来那份奇遇是幸或不幸,你心中至今都做出结论。”
“光是能够因此而结识庄主,就是如风的幸运了。”
“但是……”天阔并没有因而漏看了闪过他眼底的一丝黯然。
“但是如风因驯服炽焰而导致的一段奇遇,却害惨了同村的两百多人。”
“为什么?”
“为了夺得炽焰,某一天夜里,村内突然来了二十多位蒙面客,他们烧杀掳掠,为所欲为,寻常的猎户百姓,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而我习武还不满两年,更无实战的经验,很快的便被他们伤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如风的脸色已转为一片惨白。
天阔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把住他的肩膀,透过如风的手劲,给予最有力的无声支持。
如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然后低下头继续说:“看着想逃的村民无一幸存,看着惊吓无助的妇孺被他们推进囚车,也看着他们一刀接一刀、一剑接一剑的往我身上比试割划,但当时我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想弄清楚世外桃源何以一变而为人间炼狱的缘由,于是我一遍接一遍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告诉你了?”
“嗯,说大发一次慈悲,就让我做个明白鬼,他们要的是炽焰。”
“只为了一匹马?”天阔心中不禁也浮现难抑的怒火。
“只为了一匹马。在我被他们丢进冰冷的白河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炽焰被硬扯上推车的画面,接下来我就晕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以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特别亲近任何一匹良驹,包括我的‘断虹’在内;每次出门,更是马厩里有哪一匹马,就骑哪一匹,从来也不肯固定养下一匹马。”
如风撇撇唇,避重就轻的说:“断虹和飞扬比较投缘嘛、难道我能够连这种小地方都跟他争?那小子一不去赌场,二不去逛窑,除了和马儿嘀嘀咕咕以外,还有什么乐趣?我总不好再扫他的兴。至于不挑马骑的事,是我怕麻烦的结果。随遇而安不更好,省得像其他人那样,自己的马一病或一伤,就紧张得像什么似的。”
天阔由得他说,改而问道:“你有仇家的消息了?”
“嗯,算是有吧。”如风含糊的应答。
“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讲话,还得先学会猜谜才成。”
“庄主!”如风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有心隐瞒,而是我如今手上仅有的线索只有三封语焉不详的信。”
“你手上的三封信?就是突然寄来,让大伙儿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书’?”
“对,其实我哪有什么‘家’呢,我母亲在我襁褓时即因病去世;八岁那一年,原本相依为命的父亲又为了追捕一头梅花鹿,而不慎坠崖身亡。”
“原来你身上都股强劲的生命力是自小磨练的成果,如风,你委实令天阔折服。”
“什么啊,庄主,各人顶上一片天,天为父、地为母,只要自己坚强,哪有活不下来的道理?更何况在我十五岁自立之前,一直有巧巧一家人照顾我呢。”
敏感的天阔自然不会忽略掉他提到“巧巧”两字时,突然变得异常温柔的口气。
于是他再开口时,就略带了一丝调侃说:“这个‘巧巧’,不会是二十七岁的你犹自独身的主因吧?”
“怎么可能!”如风一口就否认道,“我尚未娶妻,只是因为对花丛还有诸多留恋,况且在那三封信寄到之前,我还一直以为巧巧和崔大叔、崔大婶一样,都没能逃过那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