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可怜啦,两百多口人,一夜之间,就被杀掉将近两百人,剩下的则全部被关进牢车,也不晓得后来被运到哪里去了。”
“什么?”飞扬的胸口一紧,简直无法相信的说:“怎么会呢?”
“我也是听一名幸存的老婆婆说的。那天夜里我们只看见烈火熊熊,几乎烧红了半边天,隔天上午大伙儿赶过来时,哎呀,”他频频摇头叹息道,“那景象,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炼狱图,想来就令人心悸、心酸。老婆婆呢,则是我们在帮忙收埋尸体时,从她家人的尸堆底下找出来的唯一活口。”
“我的天啊!”飞扬捂住了嘴低呼,“那现在她人呢?可还安在?”
“在经过那样的浩劫后,你想,但凡是人还有正常的道理吗?尽管我们村里的人尽了全力来照顾,她依旧没有多活过一个月,不过我想这样的结果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她后来对你们说过些什么?”
“其实也不是很完整、很清楚,因为打从我们带她回村里开始,她就时而疯狂、时而平静的。平静的时候光哭不语,疯狂的时候,则咆哮不止,但说的却都是不成句的话。”
“比如说?”
飞扬很庆幸自己碰到的,是一位健谈的老实人,否则恐怕再怎么问,也间不出个所以然来。
“像是:‘他们要红色的东西!红色的东西!’或是:‘活该啊,招祸进门,被杀了丢进河里活该!’大部分都是在重复匪徒的暴行,也曾经说过:‘阿风啊,别打了,你打不过他们的。’”
阿风?是莫如风吗?无论如何,眼前看来,他的结局大半都是凶多吉少,而为什么在这么一想的当口,自己竟就会觉得心痛如绞呢?
“大叔,你们有猜出她的话意吗?”
“你看,”樵夫说着便往山谷外壁一指,“看到那些山洞与矿道了没?”
飞扬专注的眺望了一阵,果然看到了他要她看的柬西。“什么矿?”
“红铜。”
“红色的东西。”飞扬沉痛的低语,“我想这山谷里绝大多数的村民,恐怕到死都还不知道害死他们的,竟是一条他们一直都不晓得的矿脉吧。”
“你说的一点儿都不错,而那矿区的主子是位高官的亲戚,所以谁也不敢真的去质问他和当时的血案可有关连。唉,可怜那原本生活在这儿的两百多条人命啊。”
他就那样一边感叹,一边喃喃的走远,好象已经完全忘了飞扬的存在。而沉浸在无常悲伤中的飞扬也没多加留意,等回过神来想再多问一些,并谢他一声时,他却已不见了踪影。
飞扬随后按照原定的计划上京城去。由于她是第一次单独离开自幼生长的四川,一边要留心沿途有无爹爹派出来的人跟踪,一边要担心从来没有联络过的表哥,不晓得肯不肯收留她,一边又始终不肯接受莫如风可能已死的事实;心事重重、起早赶晚兼忧烦伤神,所以到终于快抵达京城时,飞扬已经远比她离家之初更黑、更干、更瘦,甚至不必刻意表明,人人也都已经自然而然的把她当成是个小男孩了。
就在决定去叩楚云庄大门的前夕,一个人斜倚在河畔大树枝桠上的飞扬,突然听到底下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我不管,你今晚若不给我个交代,我就跳河死给你看!”是个娇嗔的女声。
“嘿,宝贝,别这样嘛。”
拜托,飞扬在心底嘀咕着:哪里不好打情骂俏,竟跑到这偏僻的郊外来,有没有毛病?
“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待我的,原来在你眼中,我一直都只是你们楚云庄接的一项镖你也太过分了!”
楚云庄?这可有意思了,原来表哥连“人”都保;飞扬遂凝神倾听,并透过叶缝想要看出个端倪来。
“我什么时候没有真心待你了?”光听声音,也能感觉得到底下那个男人的老练。“红萼,你可是京城首屈一指的‘京华楼’托我们远从江南护来的红牌舞娘,我这半个多月来,哪一时、哪一刻,不是都把你捧在手心上呵护着的?”
红萼的声音果然随之放软道:“可是……可是明儿个进了京城后,我就得跟你分开了,人家……人家舍不得嘛。”
“舍不得的人是我。你想想看,这一路上我们谈天说地的,除了休息的时间以外,你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可是从明天开始,你在京华楼的风光可期,届时王公贵族、富贾商人,为了一睹你的风采舞技,想必个个都会不惜奉上数以斗计的黄金白银、珍珠翡翠,我屈屈一个右护法,哪里匹配得上你?”
原来是楚云庄里的右护法,对于“镖物”,还真是“爱护有加”,甚至在得了便宜以后还不忘卖乖,说得像自己多么委屈可怜似的,看来表哥的镖局内,还真是“卧虎藏龙”。
飞扬正打定主意,心想明天若能顺利进入楚云庄,那么第一位要见的“高手”,便是这位骗死人不偿命的右护法时,那位舞攘接下来的一声呼唤,却立即抹掉她唇边的微笑,令她浑身一僵,差点就从树上摔了下去。
“唤,如风!”
第五章
如风?
错愕甫过的飞扬,第一个反应便是拨开枝桠,看个仔细。
“好了,好了,夜深露重,咱们还是快回营区里去吧,免得你着凉了。”他搂着纵身投入他怀中的红萼哄劝道。
没有错,那半侧着面朝向自己的人,的确就是她三年多来无时或忘的莫如风。
剎那间,飞扬突然再也无法去想莫如风怎么会成为楚云庄内的右护法,担任右护法又有几年了,甚至无法品尝他尚在人世的喜悦,只觉得脑中早已被怒火烧得一片空白。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三年多来的魂萦梦系,这段日子以来的樵粹伤神,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换来了什么?
“你抱我回去,而且今晚我要你留在车内陪我,一步也不准离开。”
飞扬真恨自己空有男儿之姿,而无耍狠的本领,更从来都不屑于做泼妇骂街的事,以至于才会在满心气恼的此刻,连在脑中浮现的,也都只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知羞耻,不成体统”的文雅字眼而已,真是……该死的!
“好,好,好,我的姑奶奶,都听你的,行了吧。”如风朗朗笑道。
要是让你们在我眼前称心如意,我就不叫云飞扬!飞扬在心底大声咆哮,想都不再多想的,就往红萼的右小腿用力弹去一颗她刚吃剩的枣核。
“哎呀!”娇呼过后,她便往后摔进刚才假意佯称要跳的河里去。
其实那河并不深,水流也不急,可是呼天抢地的红萼非但自己越陷越深,连带的将马上冲过去的如风,也一直扯进河心里去。
“如风,救我,快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红萼,我在救,我已经在救你了,你放轻松,不要再挣扎,红萼!”
双手环胸,依旧坐在树上袖手旁观的飞扬在心底幸灾乐祸的说:不是想死吗?红萼姑娘,怎么才喝了几口水就受不了了?还有你,莫如风,一掌击昏她不就可以将她拖上岸来了?只不过下手可要轻一点,若没个分寸,弄伤了“镖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跟我表哥交代。
不料却迟迟不见如风出手,只看到他们不断的往下沉溺,最后飞扬终于没办法再坐视下去,立刻一个飞身甩鞭,硬将红萼给卷离如风的双臂,扯上岸来。
等到红萼被她奶娘、女仆簇拥回车里去,四下恢复一片平静时,如风才得空向飞扬道谢。
“小兄弟,请留步。”
“这位大哥还有什么吩咐?”飞扬盯着全身湿淋淋的如风看,惊愕的发现,眼前的他已尽脱三年多前初见时的青涩,气势更充足、神情更笃定、眼眸更灿亮、笑容更迷人,最重要的是,他全身上下竟散发出一股令她几乎难以抗拒的男性魅力。
就是从那一刻起,飞扬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爱上了才仅见两面的莫如风。
“爱情”,是多么会捉弄人的一种精灵啊,总在你最预估不到的时刻降临在你的身上,并引领你去爱最想象不到的人。
“我姓莫,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如风就好。谢谢你,这是我们楚云庄的一点谢意。”
就在了悟自己已经爱上莫如风的同时,飞扬也已经全盘推翻了她原先的“认亲计划”,所以闻言便佯装惊讶的问:“你们是楚云庄的人?”
“是的,如风正忝为庄主的右护法。”
“那位姑娘……?”
“是我们保的一份‘镖’。”
“她很重要?”
“我们接下的每一份镖都很重要。”
“换句话说,今晚我算是阴错阳差的帮了你们一个忙?”
“是的,所以请你务必收下这——”如风再次递上对折的银票。
飞扬相信那银票的面额必定不小,但她却一口打断他说:“我不要钱,我救她,并不是为了赏金。”
“这我相信,但你帮了我们一个那么大的忙,如果不收下这点小意思,那教我们又该如何回报?”
“很简单,你也回帮我一个忙,不就扯平了。”
“哦?”如风似乎觉得他大有意思,便不再坚持要他收下银票,改而问道:“看来我们之间还有得谈,那你是否可以先告诉我尊姓大名呢?”
“我姓云,名叫飞扬。”
“云飞扬,”如风赞道:“好名字。”
“你的也不差啊,右护法。”
“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带我回楚云庄。”
“带你回楚云庄?”如风显然有些意外的问道:“为什么?你从何处来?怎么会想要进庄里去?”
“右护法又怎么会进镖局里去呢?”飞扬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询问,见他被自己反问得一愣,便又马上接下去说:“你瞧,在江湖中打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想法与过去,对于楚云庄‘天下第一镖局’的美名,我素来景仰。想要进去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安身,更想要扬名立万,而我既然怀抱这样的志向,就一定会谨守本分,力争上游,绝对不会给引荐我进去的人添麻烦。在我看来,右护法有我这一番保证,应该就会觉得已经足够,英雄不论出身低,不是吗?我就完全不想知道你的过去。”
如风听了他一番宏论下来,不禁仰头大笑道:“说得好!好一个英雄不论出身低。”
“右护法?”飞扬知道只要有身为护法的他保荐,那么自己进楚云庄的心愿,就等于已成功了大半。
“好,如风就帮你这个忙。”
“口说无凭,请右护法与飞扬击掌为盟。”她率先举起手来,掌心向他。
“那有什么问题,来!”如风豪爽的应道,一只赤掌即往飞扬击来。
两掌一击,如风便感觉到这瘦削干黑的小子,其实内力深厚,不容小觑。而隔天带他回楚云庄后,也就开始了两人共处三年多的日子。
飞扬啊,飞扬,后来她经常自问:是谁曾经大言不惭的说“我才不要跟他在同一个地方共处十几天”的?结果呢?
结果他不但在刚荐她入庄的初期,时时照应她、处处维护她,更在她接替退隐还乡的孟刚,成为天阔左护法的五个月后,和她结成默契十足的最佳搭档。
不过除了这项特点以外,庄内上上下下更清楚的另一件事,则是庄主的两位护法,平时最爱以斗嘴来消遣彼此。
想到这里,飞扬顿觉有些疲倦的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嘲笑自己过往一切无谓的矜持。
最早她离家赴京,其实是跟喜欢安排女儿婚事的父亲赌气,故意出外走走的成分居多,至于会去到什么地方,又要在外面的世界待多久?坦白说,飞扬并没有想得大多。
岂料在河畔与如风的巧遇,却改变了她原本只想寻亲,认认表哥、体会一下镖局生活滋味的计划,让她的生活从此呈现出与过往迥异的风貌,掀起斗然的钜变。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要表明身分,和天阔认亲,但随着在庄内呆的时间越长,担任的职位越高,与如风的接触越多,恢复女儿身的事,似乎也就显得越难。
尤其是如风对过往绝口不提的习惯,以及风流成性的表现,更经常刺痛她的心。
唯一扣紧她心弦的,是每年秋末,如风都会在固定的一天里闭门不出,听说是因为对他而言,那个日子的意义非凡。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天出现了某位长辈,我就绝不会成为今日的我,至今也顶多仍是个略懂几个大字的粗人而已。”有一次他对飞扬这么说。
“那这位长辈现在人呢?”飞扬不是没有怀抱一丝奢望,期盼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外公如今的行踪。
但如风的回答却仍令她失望了。“我不知道。自从他认为我已经可以自立,毅然与我一别之后至今,我就再也没有过他的任何消息。”
和如风相处越久,飞扬发现自己对他的眷恋越深,然而两人之间如今的投契亲密,对于如风来说,偏偏又都只是建筑在肝胆相照的“兄弟”情上而已。
如果贸然揭穿身分,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待多年来女扮男装的她?
无论结果是什么,肯定都不会是她所深切期望的两情相悦,甚至连目前的深厚交情,恐怕都只会落个不保的下场;更糟的是,万一他把她当成了怪物,又该教她情何以堪呢?
不,飞扬觉得自己冒不起这个险,负担不起那样的代价,于是便一日错过一日,到后来她甚至觉得只要能够和如风在一起,那么其他的一切便都已经不再重要,包括让天阔知道她是云落梅的女儿在内。到这个时候,可以说莫如风就算还不是让她留在楚云庄里唯一,却也绝对是最重要的理由了。
但世间万事,从来就都不会让人完全的称心如意。三年多下来,飞扬早已从当日那个因心力交瘁、旅途劳顿的干瘦小子,蜕变成为身材高挑修长、皮肤白哲光滑、眉目清秀如画的翩翩美少年了;所以几乎是从年满二十开始,她便也荣膺为庄内庄外,家有待嫁女儿的一干人等眼中的佳婿人选之一。
碰上真有那登门说亲的人,飞扬也只得搬出天阔和如风来做挡箭牌。
“庄主都还没成亲呢,哪轮得到我来考虑?”
或是:“长幼有序,如风比我年长五岁,若要娶妻,也应该由他先娶起。”
而每次这么说时,她的心情也总是翻搅得特别厉害。坦白说,她实在无法想象万一如风真的成了亲,那自己到底该如何自处才是。
气人的是,那什么都不知道的莫如风,还老是要激她说:“不,这娶妻嘛,当然应该由飞扬先娶,我红粉知己那么多,就算娶上三妻四妾,恐怕也还是会摆不平,所以这事呢,得从长计议;不像飞扬,在这方面简直就像张白纸一样的乏味,那要办起婚事还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