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郭辉点名没人,让我来叫你!”
“放屁!”
我竟冲他粗鲁地骂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这么火。这两天,我的心一直不顺,一股无名火总往上拱,总想找个火山口往外喷喷。他这个“火山口”来了!
“真的是郭辉让我叫你!”
“你少提他的名字!”
他愣住了。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提郭辉的名字怎么了?你干嘛这个敏感?以前,我在日记本上从来不写他的名字。没想到今儿让“西铁城”畅快地说了出来。说就说,我也索性写出来。有什么呢?难道写进日记里还有人看吗,我干嘛这么胆小?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我在日记里还不放大声讲讲给自己听吗?
“西铁城”看着我不住发愣。他不知道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全班谁也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还有,我的日记知道。
“西铁城”讨个没趣,坐在那儿没话找话说。忽然,他问我:“下午,看我们赛球去吗?”
“不去!”我硬梆梆甩给他两个字。
中午,放学时,我故意等着,和郭辉一起下楼,谁也没话,挺尴尬的。忽然他对我说:“课间操,你怎么没去呀?病了吧?”
我无置可否,胡乱点了点头。
他又说:“下午,我们去六中赛足球,你去不了吧?”
我赶忙说:“去!我去!”我这是怎么了?
他下楼挺快,噔噔几步走到前面去了。我生怕他走掉,赶紧几步追上他问:“你怎么去?”
“骑车。”
“我也骑车,你在校门口等我好吗?我不认识路。”
“行!”
他答应得挺痛快。我好高兴。
天呀!我也骑车去!我的车呢?我哪儿有车呀?这一下,我着了急,我上哪儿借车去?我可真是莫名其妙!
忽然,我灵机一动,对!找高三二班常铭去。他有一辆新永久车,是黑市上用高价买的。只有向他借了。就怕他不给面子。
我赶紧噔噔又上楼,跑到高三二班教室,幸亏常铭设走。他正跟一个女生讲话。那女生长得不怎么样,却施着淡粉。描着细眉,自我感觉良好。她叫席娜。我叫了他一嗓子:“常铭!”大概声儿太响了,吓了他一跳。
他走出教室,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找我?”好象根本不相信我会找他一样。
“对,找你帮帮忙。”
“我还能帮你的忙?”他说,嘿嘿一笑。
“你别笑!把你自行车借我骑骑。”
他不说话。
我急了:“行还是不行?你痛快点儿!不行,我也不求你!”
他还是不说话。席娜也出来了。他冲她嘿嘿笑。
我转身就走。他一把扭住了我,递给我一把金色的钥匙,坠着一团用玻璃丝编的小猴,小猴抱着一只小桃在啃。编得还真不错。这家伙!也是属猴的。
“我对你永远够朋友,拿去!给你都行!……”
我也没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拿着钥匙就跑下楼。存车棚里哪辆车最新,哪辆车就是他的,好找!
下午,我早早地就从家往学校骑。校门口,已经站着郭辉,身旁支着他的自行车。我高兴得简直要叫出来。我费了好半天劲儿,才让自己激跳不已的心平静下来。
一路骑车,他总象大哥哥一样照顾我,让我骑在道里边,他骑在外侧。遇见迎面飞驰而过的大卡车,他总是叫我停下来。他自己也下了车,用宽厚的身体挡着车和车跑时刮起的尘土。我平静的心又被搅乱了。
“你可真胆小!”我故意这样说。平时,他的样子总象个勇敢的男子汉。我还是头一次见他骑车这样小心,简直连女同学还不如。
他不说话。
我说我有时候特别闷得慌。他说:“这倒没看出来。我看你平常总乐呵呵的!”
我说。“我看你愁的时候比谁都多。”
他不承认。
我又说:“我没钻你心里去瞧,反正你自己知道。”
他望望我,微微一笑。这笑,让我心动。我觉得他好象对班上同学从来没笑过。这是头一次见他笑。而且,是对我笑。
我又说:“你这个大体育委员光知道组织男生赛足球,也不说给我们女生组织点体育活动!”
“组织什么活动?”
“骑自行车旅行不行吗?”
他又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断断续续、东扯葫芦西拉瓢地瞎聊。我告诉他我写日记,他说他也写日记。我只莫名其妙地高兴、激动了一阵子。我觉得我们一下子有了共同语言,我们的心彼此接近了许多。
“看车!”
正在我激动的时候,他又冲我大喊一声。迎面正有一辆大卡车开过来。我一时没有思想准备,立刻捏住闸,车轮不转了,重心一歪,倒在马路牙子上。我想我这样子,一定特别好笑。他却没笑,一本正经地说了句:“多危险!”其实,离那辆卡车还老远呢。两辆自行车紧紧依在一起,摔在地上。他用身子挡着我,站在我的背后,我和他靠得那样近,能听得见他怦怦的心跳。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弄得我的心也跟着跳得加快起来……
到了六中,操场旁围着许多助兴的人,大多数是六中的同学。我们班女同学来得不多,男同学,除了赛球的十一泣,索性一位没来。快考试了,都忙着复习功课,谁也不愿意跑到这儿耽误工夫,真不如人家六中的女生。我发现黄老师脸色不大好看。
比赛快开始了。双方在练球。郭辉当守门员,“西铁城”踢前锋,他们穿着一身兰天牌的运动衣,挺精神的。一个球踢出场外,“西铁城”到场外拣球时,看见了我,奇怪地问:
“你不是说不来吗?”
我把球扔给他,没讲话。
哨声响了。比赛开始了。说实在的,我挺喜欢看足球。平常,也爱踢两下的。班上,许多女同学也挺喜欢足球,谁知道因为什么?是想象男同学一样,处处显示出平等?还是觉得这球儿确实有趣。能磨炼人的意志?有的同学,比如象郝丽萍不喜欢,她说:“踢半天也进不去一个球,让人看着干着急,没劲!”我不这样看。这才有意思呢!一会儿就进一个球,相反倒没这种劲头了!这才揪人的心!一个球是一个球,才有力量!才让人拚着全部力气去踢进这一个球!
上半场结束,0:0,双方谁也没进球。下半场再赛,一个个都汗流泱背了。我的目光紧紧盯着郭辉。虽然,“西铁城”踢得不错,极力想表现好些,可我仍然盯着大门。突然,在临终场还有十几分钟时,六中罚一个角球,横着向球门飞来,六中的中锋要头球打门,这可真危险!只见郭辉腾地一下跳起来,这一跳,跳得真高,一下子从人头上把球摘走。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险情消除了。谁知,这一跳,也跳得太猛了,只见他重心一偏,抱着球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比赛只好暂时中止,黄老师先跑进场,我也跟着跑了过去。
郭辉艰难地爬起来,脚脖子肿起一个小馒头。“没事,脚歪了!”他还没事呢,刚要走几步,疼得他直咧嘴。他是没法儿上场了。“走吧,我们带你去校医务室看看:”六中的同学真不错。他只好跟着人家一瘸一拐地走了.
比赛还怎么进行呢?缺了一个守门员。班上又没有多来一位男同学?黄老师望着大家,大家望着黄老师。
这时候。不知怎么搞的,我冒傻气冒出这么一句:“我上!”
大家把目光都投到我身上,分外惊异,似乎在说:你?你能守门?一个女同学?
黄老师倒信任地拍拍我肩膀:“只有十来分钟了,你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
我上场了。全场响起掌声,一半好奇,一半起哄。全场清一色男同学,只有我一个女生,反正是够乍眼的。这倒好说,倒霉的是,没过几分钟,六中同学射门,我没守住,漏进网里。我来了一个嘴啃泥,浑身是全,也真够笨的!o:1,最后,我们输了!“都怨我!”我说。大家却笑着说:“输得不多,你够可以的了!”这话可真够气人,好象我应该再漏几个球似的!这伙男生,就是瞧不起我们女生。我不服气反驳:“什么够可以的?你们来守门试试!不信你们比我强哪儿去!”大家呵呵大笑。
郭辉脚上了好多松节油,好多了,骑上车,困难点儿,倒也还算可以。我真想问问他还疼不疼?围上那么多同学,根本插不上嘴。我只好站在人群外,默默地望着他。我希望他能拨开人群,对我说几句话,他应该知道,我是为他才去守门,才去啃了一嘴泥呀!
回家的路上,我真希望还能单独同郭辉一起走。可是,班上许多骑车的人,呼啦啦,象汛期的鱼群一样,挤在一起骑起来了。我同他再没有讲话。
现在,我在灯下记着一天的日记。他是否也在记着日记?我希望他象我这样记着他的事一样,也记着我的事,以及他对我的看法。我这时才觉得脸有些疼是球场上摔痛的。
12月l5日
今天又是星期日。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得可真快。这一个星期,我都干了些什么?又学到些什么?我要求自己不能碌碌无为,不能象有些女孩子,只知道香水、唇膏、护发素、项链、耳环、胸罩、长统袜……而没有一点地实际的本事。我要求自己成为一个人才,要象居里夫人,要象修瑞娟一样,对人类有所贡献。
爸爸和哥哥不休星期天,妈妈一清早就到姥姥家去了。我让妈妈临走时把房门反锁上,我要头悬梁、锥刺骨,苦读一上午。我先翻开外语,然后又打开物理书。过了一会见,我听见有人叫我约名字:“路天琳!路天琳——”我听出来是郝丽萍的尖嗓音。她保证是来找我帮助挑衣服去。不是吹牛,我的审美观点没的说,她信服我。我没有应声。今儿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读书。郝丽萍大概看见我家铁将军把门,走了。没声儿了。屋里静悄悄的,象寂寂的旷野。我独自一人在这无边无涯的旷野上跋涉。
12月17日
下午体育课,我没有去上。没想到,郭辉这个大体育委员也没有去上?是因为我没有去?我真希望他是因为我。
其实,我自作多情了。郭辉上星期六赛足球时把脚歪了,抹的松节油味儿,满教室都闻得见。我又不是没有闻着!
可是,我禁不住还是这样想。
我很想找他说说话。可是,看他一声不吭认真读书的样子,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打搅他。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隔着两排桌椅。下午的太阳暖洋洋地透过窗子,在他的头发和背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我忽然想起朱自清老先生写的《背影》来。如果我会画画,我一定把这动人的画面画出来。可惜,我不会画。
教室里,真静,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可倒好,仿佛教室里没有我这么个人似的,也似乎忘记了上星期六那场有趣的足球赛,依然专心致志地读书。我不得不佩服他。我不行,我怎么这样神不守舍?一点儿毅力都没有?人们都说上了高中,女生学习不如男生,是因为智力,还是因为像我这样总是走神儿?不行!我不去看他,也不去想他,我也要象他一样认真读书。我强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在书本上。
下课铃声响了,“西铁城”第一个跨回教室,推开门就叫道:“哦!就你们二位,够用功的呵!”
这个讨厌的倒霉鬼,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看出来就看出来吧!
12月19日
这两天,我总有些心神不定,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总想着郭辉。我也知道这样不行,马上就要考试了,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分散精力。没有办法,心象失去舵和浆的小船。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边划。我这可是怎么了?
早上,我早早地醒了,怎么也睡不着。我可别是得了神经 衰弱症,象妈妈一样,那太糟糕了!
索性爬起来,我跑到学校。我捧着本语文书,站在车棚前背书。一边背。一边望着校门口。呆会儿,郭辉肯定得路过车棚,把自行车存在棚里边。我可以见到他。
果然他来得也挺早。我装着不经心仍然见到他一样,和他笑笑打个招呼:“来了?”不过,我敢肯定我那笑不自然
“干什么呢?”他问我。
我扬扬手中的语文书。
“背书?”
我点点头。
他没讲话,把车推进车棚,呆了半天没出来,我生怕他会不会从车棚那边的口出去了?书,也背不下来了,眼睛总往车棚里张望。
他还是从这个口里出来了,见我还捧着语文书,煞有介事地在背书,说了句:“真没意思!”
我说他:“没听你说过什么有意思!”
他问我;“你说背这课文有什么意思?”
我说:“没意思怎么办?谁让你是学生?呆会儿上课老师还得检查,考试还得默写。”
他摇摇头,颇不以为然地说:“纯粹瞎耽误工夭!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鲁迅说的。”
“看你说得这么邪乎!”
“邪乎?你说说咱们高二语文学的《云赋》有什么意思?用辞堆砌,华而不实,再说选的那些散义,什么《花市》,这两篇哪篇没有“左”的流毒?《花市》,1961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却写什么农民喜气洋洋庆丰收。我读到这儿就讨厌。这种文人二十多年前可以写人民公社提高了人民生活,二十年后大概又会与农村开放政策后,生产承包救中国了吧?”
“别说得这么刻薄!”我虽然口里这么说,心里不得不佩服他,赞同他。
“再说《海市》,你还记得吧?那里面有这么个结尾,写的是什么:‘这是东风,是北京刮来的风。’真可笑!东风就是从北京利来的风!”
我笑了。上课时,老师读到这里时,在课堂上引起一片哄笑。那时,郭辉还没有转到我们班里来。
“有这时间不如背些有用的!”他说。
我叹口气:“再熬一学期吧,反正下学期就毕业了。”
“熬一学期?熬完了上哪儿?”
我笑道;“上西天!”
“要能上西天就好喽!”
我难得同他讲这么多话。我看得出来,他挺愿意和我讲话的。他喜欢我。我相信。真该感谢那足球!
12月20日
我敢肯定,郭辉是喜欢我。我真高兴。他终于理解我对他的意思了。他当然应该喜欢我。我哪一点不值得他喜欢呢?
今天上午下第二节课后,他向我借物理笔记时,叫我一声;“呃——”以往,他从不这样的,他从来都是直呼我的名字的;“路天琳!’今天,他叫我;“呃——”这其中微妙的变化只有我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