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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19页    作者:梁凤仪

  我们才如梦初醒地分开了。

  眼前交通灯号早已亮了绿色。从倒后镜中看得见一条跟在后头的长长车龙,岂只拼命按号,且有人自车窗伸出头来,大声叫嚷,催我们快快上道。

  我跟青云不期然地吐着舌头,才把车子开动。

  青云说:“原来香江首富银行主席接吻,还有鸣锣响炮、旁人侧目作陪衬!真真非同凡响。”

  说着,只一手持着方向盘,一手拥着我的肩膊,志得气满,一车厢都是他的笑声。

  我很少走在利通银行大厦隔壁的小横街上,竟不知这儿大清早就摆满了熟食的小摊子。

  当青云携了我,浏览着这大城小街的特色时,我一眼瞥见了那售卖肠粉的摊档,开心得差点拍起手掌来。

  小时候,最喜欢瑞心姨姨给我买来洒满芝麻与酱油的白肠粉,清香软滑,不知多可口。不知怎的,长大后就再没有机会品尝了。

  久违了的心爱小食,我嚷着要青云给我买上一大包。又多给一块钱,差点倒掉人家半樽芝麻,加上青云买的两碗猪红粥,我们抱着满手宝贝,回到利通去。

  青云按电梯四十六楼,直走向他的办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后头。

  还未到早上八时,写字楼空无一人,然,我们喜欢有个小天地,于是随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据案大嚼。

  “你多久未曾有过这个吃相了?”青云又取笑我。

  我并不多心,并不以为他这么说是稍含侮辱。

  是真的,江家大宅与利通银行是两款外貌不同,实质一样的牢笼,罩得密不通风,叫住在里头的人喘不过气来。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负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妇。我又何独不然?能真正开怀畅饮大嚼者,往往是小户人家的恩爱夫妻,真不知羡煞了几许富贵中人!

  也许,自今日始,我的好运到来了。有道是飞上枝头作风凰。我心目中的凤凰是个有人爱恋、跟着宜室宜家的女郎。

  我望住杜青云,没由来的,又嫣然一笑。

  人家说,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不会珍惜。未知是否对的?我和青云的相识相叙相慕相爱,过程只有沙石,而无风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一下子,就差不多八点半。我是应该在银行职员未上班之前,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的。感觉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正与王子翩翩共舞,时钟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张张地揽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离幸福的现场,回到昏暗的角落去。

  我和青云都着着实实地有此感觉。

  因而连日下来,每当我们谈得开心之际,一看表,限时已至,青云的脸色就会得往下一沉。

  这天,他还老实不客气地加了一句:

  “南瓜车在门外候驾,还不快走,就要原形毕露了。”

  果然,当我踏出青云的办公室时,刚好碰上了电脑部一个早上班的同事,他看见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声:“主席,早晨!”

  见那大头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痒痒的,忽然,竟有种拂袖而行,另寻天地的志气,充塞于胸臆之间,久久,还是挥之不去!

  晚上我也得尽量的把时间挤出来,才得以跟青云见面,实在太多太多太多的应酬。

  为此,我无端端当着了秘书康妮的面,发了一大顿脾气。

  “为什么一整个星期,竟没有一个晚上是让我休息的?

  谁说我把这一总的宴会都答应下来的?”

  康妮吓得一脸青白,讷讷地说:

  “程太临行前千叮万嘱,这几天晚上的宴会至为重要,千万要提你准备!”

  “什么宴会了?你重新讲一遍!”我不知在气谁,总之,气得什么似的,也许连额头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

  康妮战战兢兢地细诉:

  “今晚中总宴客,国内来了银行业的访问团;明晚财政司欢宴新加坡国家财政部部长;后天晚上,美国领事馆为前美国国家储备局主席获加先生设宴,全都有你的份儿。”

  对,真没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

  这些来头如此犀利的宴会,更断断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级职员替代,连何耀基都没有这份资格。

  我继承父亲的不只是他的财富,且是他的名位与权势,夫复何言?

  我问康妮:“那么这个周四呢?还有什么不可以推掉的节目?我这个周五就得去纽约了。”

  “周四,你在家里宴客!”

  我差点怪叫。

  康妮退出了办公室之后,我立即桉动青云的内线电话。

  他声音的急躁与为准,使我意识到青云在忙于公事。

  我问:“你忙呢?”

  “正在开会。”

  “能说几句话吗?”。

  “可以。”

  “青云,我想念你。”

  “我也是。”

  “你面前有多少个职员在?”

  “六个。”

  “有女同事吗?”

  “有。”

  “漂亮吗?”

  “差不多。”

  “就这一分钟,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见得着你!”

  “也许彼此桩此吧!”

  “青云,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头走走。”

  “现今不行,会议相当重要。”

  “我叫你也不行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答应跟我一起到纽约去吗?”

  “我这几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务!”

  “关于利通的?”

  “对。”

  “还是你仍然打算复活节另有计划?”我始终未向青云提及过我知道蒋帼眉曾约他赴泰国一游。

  这几个星期的亲密交往,我们差不多无所不谈,除了有关父亲的遗书所牵涉的秘密,我没有什么隐瞒他的。青云也应坦诚相向,他若不自动开腔给我交代与蒋帼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纠缠不息,逼他招供?这有什么意义?

  如今旁敲侧击地给他一个机会,已是极限。

  “计划是有,现今不便相告,早晚会得真相大白。”

  “青云,我这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空。”

  “长远计划不志在一朝一夕。”

  “周四晚你来我家晚宴好吗?”

  “再说吧,我不能让面前的同事久候了。”

  不能责怪青云,他是个责任心极重,勤力苦干的好伙计,将来有日,利通的发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

  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内举行一次晚窭,回请同行同业与世交友好。

  父亲在生时,老喜欢约十个八个谈得来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顿好的。杯酒言欢之间,谈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强劲的人际关系。

  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费时失事。每喜一下子邀来满屋嘉宾,一网打尽,懒得分批应酬去。

  这晚,灯火通明,未到预约时间,就已盈门宾客,偌大的花园,都有着万头攒动之架势。

  我尽量跟杜青云站在一起,殷勤地把他介绍给各商界朋友。

  然,各人热诚地跟他握手之后,谈话的目标依然是我,或者一轮表面招呼打过,转身就跟别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云绝大多数时间孤苦伶仃地站在园子里,乏人间津。

  我心上多么地不忍。

  要在豪门望族、非富则贵的场合中建立自己,原来竟如此困难。

  当我那自小相识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黄启杰莅临时,我刻意地把他带到青云身旁,给他俩介绍。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黄启杰与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点也不输蚀,不论长相样貌,仪表风采,甚至学识教养,青云都更胜黄家公子一筹。

  有谁当年曾认为我江福慧没办法捞到个得体的夫婿的话,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

  然,心头那朵想当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黄启杰轻轻一句话,就踩熄了。

  他只不过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说:

  “我们公司也正要作全盘资料运作电脑化,请给我名片,好让我嘱电脑部的同事,向你请教。”

  是的,简单的几句话,黄启杰显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过是矮过他一大截的受薪阶级而已。

  大城重镇之内的一份长存的悲衰是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任何男人纵然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让财雄势大、富甲一方的对手一比,仍要立时间惨败下来。

  杜青云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黄启杰,甚至今夜里满庭嘉宾的心目中,仍不过是豪门之内的一名将领而已。

  悲痛与无奈的人当不只青云一个!

  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

  就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师胡念成走过来,跟我打招吼:

  “福慧,是明天启程到纽约去吗?”

  “对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写字楼,跟你商议遗产税的问题。”

  “好。”胡念成应着:“福慧,我记得尚贤兄生前在纽约曾有个开于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你可以签名开启使用的,是吗?”

  “哦!”我吃吃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生前周时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来,嘱我签名,有些是我们两父女的共用户口,有些是银行保险葙,我签妥便算,少有过问兼记在心上。”

  “尚贤兄过世后,我给你调理出的共同户口清单中,记得真在纽约有一个你们合用的银行保险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险箱钥匙寻出来,到银行去将保险箱开启了,取走有用之物,由着个保险箱空躺着,直至到遗产税办理完毕,才取消吧!”

  “谢谢,胡伯伯!”

  父亲遗产数字庞大,也还要好些日子,才能计算清楚应缴纳的遗产税。反正老早注明这保险箱由我们父女当中一人签名就可开启,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险箱内,有何乾坤?

  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迟。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说:

  “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飞机。”

  “明天是复活节假期,谁也不用上班,你留下来再多谈一会,不成吗?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样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鸿毛之于泰山,福慧,我回家去还有很多公事文件要处理,连这个复活节假期都得每天回银行去开工呢!”

  “有什么事如此的十万火急?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就快要知道了。”

  “青云,究竟什么事?利通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大计要你如此劳累。”

  青云笑着,再度吻到我脸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别行使主席权威,只听我的,好好执拾需要,然后尽早上床去。”

  青云的说话于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内还仗着我的名位财势去支使他。

  一个豪门夜宴,像块照妖镜,把人人的身分与嘴脸心态,都照得一清二楚。谁个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将出来。

  我是如许地乐于对青云唯命是从。

  特别在今晚。

  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执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师的话,到书房里打开了夹万,找找那条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书房内的夹万,密码只有父亲和我知道。他生前,我从没有开启过,其中放的都是父亲自以为重要的文件。

  念了父亲的遗书后,我曾立即搜索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寻人的线索,当日的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没有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显然是我疏忽了,父亲把钥匙放在整叠文件的上面,用个文件信封装放着,上书:“江尚贤与江福慧存于美国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三四六九八号。”

  我把这文件信封随手放到公事包里去。

  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

  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更易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一连好些日子都不曾给帼眉摇个电话呢?我心里有鬼是不是?怕对失意之人,又怕她给我说什么难听的话?虽道是,我和青云的自然相知,骤然相爱,是缘也分也,我并无耍过什么手段自蒋帼眉的怀抱中强抢杜青云过来,我还是有点不忍与心怯。

  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难耐,就更不难知晓帼眉难得重逢知音的喜悦。千析百盼的时候得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可托终生的人出现了,蓦然又如镜花水月,更添九重怅惘。

  我是不是对不起老朋友了?商场情场皆如战场,稍为心软,立即为敌方有机可乘,反败为胜。届时谁又会抚尸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诉自己,毋须歉咎。更何况,青云根本没有跟帼眉有过什么亲密的过程。我不是曾探听过他的口气吗?记得青云当时答我:

  “帼眉是个很善心很和蔼很教人乐于与之为友的女孩,她自大学时代,已如是。然,好女孩在世间上也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呢!”

  这个答案已很明显了,如果杜青云要爱上蒋帼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时。帼眉整个人,如假包换的五十年不变,在成长过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见得会吸引别人作感情上的突破。

  既如是,无人,当然包括我,须要对蒋帼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负责。过一些时,让她慢慢明白过来,我们再作联系,会比较从容一点。

  在纽约,我下榻于华都酒店。

  一连两天,流连于第五街,作无穷无尽的搜购。若不是复活假,很多店铺休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

  差点得把铁芬妮内的好货式都抢购一空。因我有个怪念头,添购一些晶光灿烂,耀武扬威的首饰是早晚间事了。

  喜气洋洋的大日子,装备当然要极尽人间富贵,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幸福,炫耀人前了。

  不过,届时如能跟着青云一起挑,才更具意义。

  香港的复活节假期过完后的那个星期二早上,才是纽约时间早一天的晚上。

  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准备早点上床,明晨赶起来,精神奕奕地参加国际银行家的研讨会。

  才上了床,电话就响,是陪我一起公干来此的利通银行法律部主管霍竞庭律师。

  “江小姐,刚回来吧?可有收获?”

  “收购了全纽约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我笑。

  “何总经理刚来了电话,找不着你,留言给你,报告着各类公事。”霍竞庭有条不紊地向我细数。

  “谢谢!霍律师,明天早上在楼下餐厅跟你吃早餐再谈。”

  “江小姐,还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知道!”

  “什么事?”

  “何总经理说,今早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

  “什么?”我立即坐直了身子。

  我重复问:“谁辞职了?”

  “杜青云!”

  “怎么会?你没有听错?”

  “江小姐,我相信我听得很清楚。”

  我慌了手脚,立即接电话回香港,所得的答案完全一样。

  何耀基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是上周末放工之前,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的,今天早上回来,又多收一封他的解释函件,说有私人急事,必须离开利通,付上相等于三个月薪金金额的支票一张,因为高级职员请辞全部要三个月通知或补足三个月人工。不过,杜先生很负责任,他把他手上为利通银行业务拓展设计的计划书,提早完成了,交给我们办理,并且介绍了一位电脑专才接替他的职位,我正打算尽快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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