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是不语,只是歉然地笑笑。
方怡如无可奈何。
现在的薛颖对她而言,虽仍是亲厚,但却再也无法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而就薛颖所想的「要紧事」还有什麽事可以算是要紧事?除了傅维恒……
可是如今她已经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傅维恒的最新消息了,她不想从电话里接到太突然的「意外」。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能这样想了。
所以,她仍然继续开著答录机,所有想与她联络的人,只好在哔一声後留话。
那天,薛颖觉得不太舒服,像是感冒了,她没理它。
就这样过了三天,情况愈来愈严重,自己也知道已经开始发高烧,但就是不肯去看医生。
她并不太在乎,也不太关心,甚至有点喜欢那样昏昏沉沉、疲倦无力的感觉。
跟她的心境很吻合。
而且她想,如果真的病倒了,傅维恒也许会赶回来看她。
薛颖渴望再见到他,至於自己会不会真的病死,那就不重要了。
她猜想傅维恒一定布了有眼线在身边,他绝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对於自己,他绝对无法做得如此洒脱,她知道。
她一直记著傅维恒教她游泳时所说过的话。
「薛颖,你是不是病了?」方怡如发觉她有些不对劲。「怎麽脸色这麽差?」
「没有哇!我很好。」她强展笑容。「我们赶快进去开会吧!他们都在等了。」
其实这时她的思绪已经开始无法集中,甚至不太能看清楚周遭的人,声音越来越远……
她仍一声不吭,只是渴睡……
她想,那就睡吧!一睡不起也好,这样也好——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叭」一声伏倒在桌上。打翻了桌面上的茶杯,弄湿了文件。
薛颖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好吵,好像有许多人在耳边叫嚷,又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麽,好像很混乱……好吵……
想叫他们闭嘴,不要吵了。「我好困,好累……让我睡。」她在昏迷中呓语。
当方怡如把薛颖送到医院时,医生检查发现她已转成肺炎,情况危急,连忙再转送到加护病房。
她昏迷了两天,方怡如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通知她的家人。
之後她曾略略清醒,睁眼看见立原在旁,恍惚中误以为是傅维恒来了。忙抓住他的手。「我们回纽约去吧!一块儿回去,你答应过我的……」她流泪。
立原虽然知道她认错了,但却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後来她还是看清了身旁的人是立原,而并非傅维恒。她失望,但什麽也没说,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复原的非常缓慢,一直到第七天才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有一天下午,薛颖趁著特别护士不在时,悄悄溜出病房。
她想去癌症病房看看。
这几天,她一直考虑这个问题。「要不要过去看看?」她挣扎。
不是不害怕,她相信傅维恒不会恐吓她。
只是,她更关心他。
薛颖想知道傅维恒正面临怎样的痛苦,正在受怎样的折磨。
这天立原的心情很是低落。一方面是为了薛颖的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上才送走了一个血癌病童,才八岁而已。
她是病房里最乖的一个孩子,医生、护士们特别疼她,尤其是立原,他们都唤她作「小苹果」,因为立原每天都会塞颗苹果给她。
她很少哭闹,即使是在那麽恶劣难过的情况下。立原常见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大颗大颗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就算是终於忍不住悄然落下,也会被她很快地拭去。
立原心疼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所以不管自己再忙、再累,下班之前总会抽空过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再悄悄塞颗苹果给她。
她甜甜微笑。「谢谢医生叔叔。」
然而她的情况一直很不理想,有时立原看著她小小的身躯饱受病魔的折磨,而自己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时,他忍不住憎恨自己。
她的父母为她倾家荡产,後来虽然有傅氏的基金会给予协助,但仍挽不回她。
立原沮丧,被血癌打败的何止是这个小孩而已。
经过了这一个晚上的折腾,他觉得累坏了,想回家里去睡一下。
一面脱著白袍,一面想可不可以再也不要穿上它了?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去插手管别人的生老病死?再也不要跟病魔玩拔河的游戏?
当初为什麽要念医学院呢?他叹息。
又为什麽偏偏选上这一科呢?再叹一口气。
今天救不了小苹果,而薛颖那边也帮不上忙,他咒骂自己。
走著走著,忽然见病房长廊的那一头,有个熟悉的身影:「薛颖!」他惊呼。
只见她颓然扶墙,不支倒下。
立原忙奔过去,抱住她。「你怎麽跑出来了?跑到这里来做什麽?」
薛颖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著病房里的情景。
病房里有人在哭,有人在呻吟,有人全身插满了管子,有人肌肤溃烂……
她不停地流泪,她的傅维恒呢?也要受同样的苦吗?
立原只想马上把她带走,可是眼前一幕幕的景象及阵阵的异味,让薛颖觉得作呕。
他忙唤了附近的护士来帮忙。
她开始不停地呕吐,不停地……直到力竭虚脱……
立原十分难过,他想,如果能跟傅维恒交换,他宁愿替傅维恒得这个病,只要能换得他们长相厮守,只要能让薛颖不再哭泣,他愿意。可是有什麽用?
「薛颖,我该怎麽帮你?」他紧紧抱住她。
她再度被送进急诊室。
「她这是何苦呢?」方怡如叹道。何苦?
薛颖的确也觉得苦不堪言,只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爱上傅维恒吗?不,他值得,即使再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仍会不顾一切地爱他。
思念傅维恒吗?不,他值得,如果跳过这一段回忆,那还能剩下什麽?
没有人错,全是注定罢了。
不能怪谁。
她一直昏睡著,不停地作梦,都是傅维恒,像以往一样的神采,一样的言笑……
全都是美好幸福的。
是否为此依恋不已?所以总也不肯醒来。那在癌病房看到的呢?难道不是真的?如果避而不见便可以当作没这回事吗?难道傅维恒不在眼前就可以不去想他正在受苦吗?
该怎麽做呢?到底该如何去面对这件事呢?
薛颖醒来。虽然全身乏力虚弱;但脑筋却是一片清明,迷惑已去,心里也觉得轻松,不再有恐惧。
不只是想开了,不再对命运作无谓的抱怨,同时也想通了,明白该如何去化解所有的不安。唯有面对。
立原见她醒了。「你觉得怎麽样?」他问。「三番两次地吓人,我真是不知道该怎麽说你才好。」还是忍不住要教训她一下。
她笑笑。「对不起,不过我没事了。」
她看起来似乎是真的没事了,虽然气色、精神都露著病态,不过情绪却很好。
立原有点疑惑。
薛颖看出来他的不解。「也没什麽,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你想通了什麽事?」他好奇。
「想通了傅维恒为什麽会离开我。」
他愣住。这还要想?「当然是因为他……他生病了嘛!又不想牵累你,所以才……」
她摇摇头。「你错了,其实是因为我太没用了。」
他又愣住。「没用?」他摸不著头绪。「你怎麽这麽说呢?他又不是因为你才得癌症的。」
「可是他却是因为我才远走高飞的。」她无奈地笑笑。「如果我勇敢一点,坚强一点,他大概就不会走了,也不用走,你说是吗?」
他不语。
薛颖淡淡地说:「他早就料到我不能忍受那样的情况,我只会哭、只会吐、只会叫人操心而已,就像昨天一样,他早就知道了。」
「这也不能怪你,所有的癌症病人到了末期,都会变得很可怜、可怕。还有许多人也是跟你一样,傅先生之所以这麽做也是为你好。」
「结果呢?」她看著立原。「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好吗?他呢?你认为他会过得好吗?」
「这……其实只要你坚强一点,你就可以……」他想说些什麽来鼓励她。
「是,只要我坚强一点……」接著又说:「我就有资格陪在他身边了,他也用不著担心我承受不了打击,是不是?」
立原恍然明白。
这就是她想通的事。
「那你现在打算怎麽办?」他问。「去找他吗?怎麽找?要请私家侦探吗?」说著不由得觉得渺茫起来。
薛颖倒不显紧张,反而笑笑。「私家侦探?不!不用那麽费事,而且那也会打扰到他,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气炸的。」
「那怎麽办?」他奇怪薛颖为什麽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帮我就行了!」
「我?」他睁大眼。
「嗯!我想了很久,只想到一个人,他可能知道傅维恒的下落。」
「谁?」
「李教授,你忘了吗?他是癌症方面的权威,又与傅家颇有渊源。所以,我猜即使傅维恒不在他那儿,他也可能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她不疾不徐地说。
立原对薛颖的从容感到意外,与她先前的失魂落魄,简直判若两人。
只因为爱他?纵然他去日无多?
那一刻,他是羡慕傅维恒的。
「好吧!我替你去跟教授打听打听。」他平静地说。
「千万别提起我。」她嘱咐。
「我知道。」
「谢谢你,立原。」她感激地说。「谢谢!」
与傅维恒去美三年了,没想到回来再见到立原,他竟一点也没变。人没变,心也没变。曾经对他说过抱歉,看来如今仍是免不了要辜负他。
立原到底是为她向李教授套出了傅维恒的下落。
「薛颖,我知道傅先生在哪里了。」
「真的?」她喜出望外。「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你得先休养一阵子,等你身体复原了,才可以过去。」
她明白。「好,我会先把身子养好的。」
傅维恒待在波士顿。
第十一章
十月的波士顿已颇有凉意。
傅维恒的心更凉。
早就料到这次离开她,对彼此而言,都不会太好过,但却没想到薛颖竟会如此自伤。
当他安排在薛颖身边的人传回她住进加护病房的消息时,他慌了,不知该怎麽办?
孙妈妈一向与薛颖交好,知道这件事之後,也是著急,忙问:「先生,您会回去看她吧?一定是很严重了,不然怎麽会被送到加护病房呢?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回去看她?闹著玩?
「可恶!」他猛然一挥手,将身旁小几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花瓶、茶杯、药罐破的破、碎的碎,散落一地。
她果真不顾後果?不择手段吗?这闹著玩,万一真的出了事,该怎麽办才好?
真想赶回去,不是去看她,而是去打她一顿,简直任性得不像话。
「颖……」他叹了口气。
终究是狠下心来,没有回去。
见了又如何呢?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罢了。
所以他选择了相见争如不见。
日日夜夜守著从台北打过来的电话,知道薛颖脱离危险,他放下心。可是没几天,情况又不好起来。
他忙问:「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又昏迷不醒?」
「不太清楚,只打听到薛小姐是在癌症科昏倒的,不知道她为什麽会跑到那里去?」他的眼线在电话的另一头说。
「……」他说不出话来。
「傅先生?傅先生?」那头唤道。
良久。「我知道了。」他轻轻地说。
挂上电话。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谁叫都不理不应。直到深夜再接到台北的电话,说薛颖没事了。
後来看到薛颖出院时在门口被暗中拍摄下来的照片时,他终於崩溃。
这是他的颖吗?
前一阵子还曾嘲弄她愈来愈白胖可爱,怎麽才两个多月不见,就全变了?
消瘦憔悴,苍白羸弱。
这就是他的颖……这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薛颖乖乖的在家休息了半个月。
只有立原和方怡如知道她是在为即将的远行做准备。
一切都秘密地在进行,好避开傅维恒的眼线。那天早上,如往常一样,司机来接她上班,车子开著开著,忽然转上高速公路,直奔机场。
那个眼线一时莫名其妙,跟了上去,等到开车到了机场,薛颖便一溜烟进了大厅。而那个人停好车进去时,早已不见她的人影。
他连忙想办法查出境名单。没看见薛颖的名字在上面,他松了一口气,想她可能只是来接人的吧!而且大概是因为错过了所以才没再看见她。
他安心地回台北。「她总要回家的吧!」他想。
一直守了两天,都没见薛颖进家门。他觉得有些古怪,便通知傅维恒,傅维恒也觉得纳闷。
她到机场做什麽?接人吗?之後又到哪儿去了?回新竹了吗?
他站在窗前沉思。
注意到有一辆车子停在对面,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是附近住户来访的客人吧!
可是他仔细地看了看,车内似乎有人。那人伏在方向盘上,好像是个女人,他心一动。「不,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除了她,还会有谁?
其实薛颖傍晚便找到了这里,可是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去敲傅宅的门。
当然敲门是不难,一根指头就能办到,难是难在要进得去才行。撒娇耍赖那一套对他只怕已经不管用了,连她病危时也不吭一声,可见真是铁了心了。
说不定还会报警告她侵扰民宅。
真是的,才刚刚觉得这个游戏刺激,先用障眼法从桃园机场绕回松山机场,再搭机到小港机场接上飞香港的班机,由香港转机到波士顿。一路上她暗自偷笑,谁会想到她居然会用这麽麻烦但是保险的方法来遁逃。
可是眼前如何进屋去,而且又要不被赶出来才是真的伤脑筋。
实在累极了,便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一下。
忽然听见有人开她的车门,她蓦然惊醒,只见傅维恒气呼呼地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沉著脸,可见来意不善。
怎麽办?她还没想好对策应战,不由得心虚起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开战了。「你来这里做什麽?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他一连串骂下来。「到底要任性到什麽时候?」
薛颖不吭声,决定以守为攻,让他独自叫阵。
如此场面便不免显得有点冷清。
傅维恒更气。「说话啊!你为什麽不说话?」
半晌。「我……人家觉得好冷……」她嗫嚅。
好像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来得可怜。
傅维恒这才注意到这车子没暖气。「你不会开暖气吗?」他又骂。
不知怎麽的,他今天的火气似乎特别大,跟她说话都不脱骂人的味道。薛颖只是低著头,也不动手。
傅维恒觉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怕再这样下去真会把这个臭丫头拖下车去痛打一顿。一转眼看见车上油表早已归零,难怪没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