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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苗  第3页    作者:决明

  “真、真有死人耶……二、二当家,咱们等明天太阳出来再来植荷好不?现在乌漆抹黑的……”

  “梅兴,你怕了?”

  鸿门宴一结束,梅舒怀便领着几名梅庄奴仆来到月府荷畔,夏季虫鸣清脆,夜里忽明忽灭的萤光盘旋在空无一物的荷花池上,在尚未听到荷池死尸之前,这景色会引人欣赏地会心一笑,然而错就错在七小姐月芙蕖的心直口快,害得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萤火微光变成了冤魂不散的鬼火飘呀飘……

  梅兴及身后梅庄奴仆有志一同地咕噜咽下怯怯口水。

  “我、我梅兴天不怕地不怕──”

  “可你一直打颤。”连他都可以听到梅兴上下牙关打架及全身骨头抖震的声音。

  “二当家,我话还没说完,我梅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这玩意儿。”原先的英姿瞬间化为乌有。

  梅兴的坦白让梅舒怀发笑,拨回被夜风拂乱的鬓发。“人是死在荷池没错,但尸体应该早早捞起,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怕等会儿下水突然被一只手给拉扯住吗?

  他话才一说完,池畔便吹来一阵强风,呼呼刺骨,让大夥打了好几个哆嗦。

  “二当家,风、风……”

  “这位置风的确太大,荷的抗风性太弱,该选择避风之处最佳,得建议月老爷将荷池周围的墙加高些。不过……这也不是月府荷池里的荷一夜尽凋的主因……”梅舒怀沉吟,舌尖舔舔指尖,测量起风吹来的方向。

  “二当家,谁、谁同您说这来的,您不觉得这风吹得古怪吗?”呜,越说越是觉得怪风像薄刃,划在肤上都是一遍遍的麻痛,更别说风嚣声好像有人呻吟低泣的怨愤,让人从脚底寒上头皮。

  “夜里的风本来就比较凛冽,我瞧你是因为月小姐无心之言才胡思乱想,心理作祟,多心。”梅舒怀不信鬼神,轻斥梅兴一句。

  “我承认我是因为听月府人这么说心里才不舒坦,可从以前就听月府的下人在外流传着许多月府怪事,难保哪项是真、哪项是假,唯一可确定的就是这荷池真的不乾净,据说入了夜,月府里也没几个人敢在这里逗留哩。”梅兴四下张望,拉紧了衣襟藉以抵挡寒风侵袭。

  “鬼由心生,你越是怕,就越觉得周遭全是鬼魅,半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吓破你的胆。”

  梅舒怀不加理会梅兴的碎言,撩起衣袍下摆蹲在池畔,掬起一坏池水,招人将灯笼挪近些,细细观察起水质。

  透过清水,他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这水澄澈极了。他将掌间池水饮下,眉心一拢,那口水又给吐了出来。

  “二当家,怎么了?”

  梅舒怀摇头,接过下人递上的白巾拭乾手掌,并抹去唇边水渍。

  “这池水是活泉?”

  “听说池水是从月府后头一处涌泉疏导过来的,每年来月府替他们看荷都发觉水质清澈程度足以和咱们梅庄相较,我想问题不在于水。”梅兴还是边抖边回道,正事回毕才咕哝着:“二当家,明天天亮再来啦,那时您要看水看土不也更清楚吗?现在打着灯笼能照出什么蛛丝马迹呀?”

  “月府荷花是在夜里全数凋谢,问题自然出在夜里,白天来要看什么?”梅舒怀反问,又捞起一手的土壤,搓搓揉揉。“荷对土质的适应力强,加上月府的土壤更是它最喜爱的黏性上,水好土适,按理来说就只剩日照及荷枝本身……”

  “还有冤魂作怪。”梅兴忙补充。

  “梅兴,够罗。”梅舒怀玉骨扇一合,直接拿来当凶器赏梅兴脑门一击。“没有任何一只冤魂会痛恨荷花到这种地步,就算是淹死在荷花池也一样!”荷花何辜,要报仇也找真正的仇人去!

  “哎唷!二当家,疼呀!”那把扇骨是冰种白玉琢磨而成,敲起头来又响又亮,也益发疼痛。

  “让你疼到脑子清醒些!”打完右边换左边,两边均衡一下。“别再提什么鬼不鬼的,若真有,这池里死去的荷花魂魄远比区区一具死尸还来得多,你该怕的也不是死人魂,而是成群的死花魂!”

  身后有人扯起梅舒怀的衣袖,妨碍他敲打梅兴脑袋的暴行。“二二二、二当家……”

  “又怎么了?!”镶着甜笑的俊颜只回了一句不耐烦的话。

  “那那那那边……”

  不只左边袖子,连右边、背后甚至是腰带都被相似的颤抖手劲拉扯着,分别来自后头六、七名壮丁。

  “鬼鬼鬼鬼鬼……”

  随着“鬼”字出口,几名壮如牛的大汉晕的晕、逃的逃、叫的叫、缩头的缩头、藏尾的藏尾,只剩梅舒怀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身后抖缩着大群男人。

  那处众人所指的方向,是广阔的荷池偏角,沉黑的夜幕低笼,半空中,突兀地存在着一抹轻飘白影,摆荡的衣衫随风起、随风止,像是招魂幡一样,勾引着人的三魂七魄。

  喑夜白影的确会让人直接联想到鬼字辈的玩意儿。

  定晴一瞧才发现,那远远白影拥有着模糊的五官、及腰的长发、纤细的身段……那是属于一个妙龄女子所有。

  发在飘,衣在摇,那白衫女人与梅舒怀隔着荷池对望,如果此时那女人在空中飞舞旋转个三、四圈,他也不会太过惊讶,兴许,他还会替她鼓掌两声。

  “二、二当家……鬼……鬼……”牙关喀喀作响。

  “是花魂。”

  “是鬼魂──”

  “不,是花魂,是荷花花魂。”梅舒怀坚持己见,听不进其他人的惊声尖叫。“可惜月府的荷花全数枯死,否则她与荷莲,会成为最合适的映衬。”他舍不得眨眼,就怕在眼睑眨闭的瞬间,这抹花魂便消失无踪。“梅兴,去询问那姑娘,问她是否愿意移驾到梅庄,我养她。”

  “什、什么?!”缩在梅舒怀身后的梅兴探出一颗脑袋,张圆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二当家要养女鬼?!

  还要叫他去问那女鬼愿不愿让二当家带回梅庄拉拔兼包养?!

  他……他哪敢去问呀!万一、万一那女鬼恼羞成怒,鬼爪一伸,他梅兴连跑都来不及跑就被撕成碎片了好不好!

  “我……我不敢,您您别折煞……折煞我了……”他梅兴这辈子都不希望和鬼沾着边,更不想去替二当家当龟公拉女鬼来成就好事。

  “真没用,我自己去!”养这群无法替主子办成事的下人何用,浪费米粮!

  “二当家!三思、三思呀──”梅兴拉住梅舒怀欲前行的脚步,抖得快散骨的双臂不知哪来的力量,紧扣着梅舒怀的小腿。

  “我三思过了。”

  “大当家、大当家那关您就过不了呀!您要养鱼养鸟养娈童,大当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您现在要养的是只女鬼呀!”顾不得主子的脾气,梅兴抬出梅舒怀最在意的大当家做靠山,藉以打消梅舒怀养鬼的心愿。

  “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我大哥不会知道。”梅舒怀扯回自己的衫摆,试图挣开梅兴的十指紧拙,奈何梅兴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阻止他,整具身子就这样悬挂在梅舒怀腿上,让他拖着自己前行了数步。

  “二当家……冷静……”呜,地上的石子磨得他的胸膛好疼。

  “我够冷静了。”否则他早抬脚往梅兴脸上踩去。

  “您、您没想过万一那女鬼提出什么要求才愿随您回去,那──”

  “呀!”经梅兴这么一点醒,梅舒怀恍然大悟,停下脚步,蹲在梅兴面前,轻执起他的手。“梅兴,多亏了你的建议。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既忠心又尽责,若非你,想必我无法过着这般悠悠哉哉的生活。啧……有些舍不得……”

  双掌一收,梅舒怀暧暧昧昧地包覆住梅兴的手,那灿亮的眼,带着醉人又微微哀伤的波光。

  梅兴虽一头雾水,仍被梅舒怀恳切的神色所迷。梅舒怀一张温雅而清艳的容貌,胜潘安、赛西施,有着英扬的眉峰,却同时柔和了眉宇间的傲气;活灵水翦的眸里有着女人也不及的晶耀,亦不减半分属于男人该有的豪气。

  他梅兴这辈子还没听过二当家当着他的面赞扬他,好……好感动噢……

  “二当家……”

  “那么,我留个东西给你做纪念,就当是我对你这几年辛劳的谢意。”梅舒怀语毕,飞快地在梅兴唇上印下蜻蜓点水的吻,吓得梅兴双目圆瞠,只要再张大半分,眼珠子就会咕噜噜从眼眶滚下来。

  梅舒怀口中的丁香味儿还残留在他唇上,那丁香是他梅兴辛苦差奴仆采收花蕾及果实乾燥用来让二当家口含的香料,一斤叫价百两,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而是……

  二当家做了什么?

  二当家对他对了什么?!

  想他梅兴虽卖身在梅庄,一步一脚印地爬上二当家贴身管事的地位,凭得全是他的真本领,可不是要些好佞无耻的手腕或是巴结梅庄任何一名当家才换来今日的成绩;再想他梅兴,身长五尺余,年近三十仍孤家寡人,他悄悄暗恋着厨子老爹他女儿足足六年,号称梅庄纯情痴心男──虽然还不及梅庄三当家,但好歹也是排行前三名,这六年来可不曾有半丝动摇和二心,为着他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

  而今──

  他被二当家给侵犯了?!

  二当家在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喜断袖、好龙阳的男人,为什么他这个贴身管事毫不知情?!

  “二当家──”

  “走吧。”

  这回换梅舒怀拖着梅兴朝女鬼方向走去。

  梅兴大惊,“您做什么?!”想将他梅兴拖到四下无人之处,对他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吗?!

  “送个见面礼给那抹花魂,这样兴许她会同意跟我回家。”

  “您哪来的礼物?!”梅兴心生不妙。

  “就是你呀。”梅舒怀露齿一笑,“方才我已送你一个诀别吻,望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放心,你的身后事我会全权安排妥当并差人替你风光大葬。”

  “您要将我当见面礼送给女鬼磨牙?!”

  梅舒怀想也不想地点头,“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他一脸“劳你成就大事”的哀悼表情。

  “二当家,您好狠──”

  “梅兴,你现在可以选择尖叫转身逃窜,或是随着我一块去向女鬼搭讪,顺便帮我这个大忙。”梅舒怀难得良心发现,给梅兴立刻选择的机会。

  梅兴二话不说,手一松、脚一顿──选择前者,尖叫转身逃窜。

  “真是毫不考虑。”梅舒怀只是笑了笑,如果换成了他,他也会是这种反应。

  生命的价值,全凭藉着每个人看待的眼光不同而产生差异。

  像他,此时只想摘下远处那抹静觑着他的花魂,而将可能面临到的危险抛诸脑后。

  舍下一群边执著灯笼边抖着身躯的壮丁,梅舒怀靠着黯淡月色,循着荷池畔,坚定而缓慢地走向她。

  随着距离拉近,原先怎么也看不清楚的容貌逐渐成了具体。

  风吹起的薄衫下并不是空荡荡一片,隐约可见一双小巧的精致绣鞋,月光笼罩下还瞧清那抹纤长娇躯的影子。

  是人,而非魂。

  梅舒怀谈不上是失望,不然他不会不自觉地加快了优雅的步伐。

  白衫女子对于梅舒怀的奔近有片刻的警戒,一对细长的柳眉轻拢,在小巧精致的脸蛋上形成一道小小蹙摺。

  然后,她快手掩住自己的口鼻。

  梅舒怀也在同时来到她面前,一个姓名闪入他的脑海,脱口而出──

  “月……莲华。”

  是问句,也是肯定。

  第三章

  “梅舒怀,梅二当家。”

  在他唤出她名字之际,她也没多迟疑,几乎是同时同刻与他互相较劲。

  梅舒怀脸上的笑靥恢复神速,或者该说,他始终是镶满浅笑,只不过此时他的笑变得玩味许多。

  晚膳无缘一见的月莲华自己送上门来,省了他花心思去见她的麻烦。

  “莲华姑娘,赏月……还是赏莲?”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满池空荡的残缺,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间,没有荷枝团叶的阻碍,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赏月合适,赏莲却徒劳。

  “赏莲。”月莲华终于移开盯锁在他脸上的视线,仍觑着他,却不像方才的专注。“赏城中人赞不绝口的莲中之仙。”

  “是指我吧。”梅舒怀可不客气。他太清楚所有加诸在身上的美名及称谓,更甘之如饴地接受这些赞美。

  “除你之外,还有谁敢称自己是莲中之仙?”她的口气淡淡的,像在说笑,听不出半分尊崇。

  “这番话听似褒,实为贬,损人不带脏字。”他笑咪咪的,面对她的敌意,仍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应对。

  “你都这般误解别人的赞美吗?”月莲华眼睛之下的容颜掩藏在柔荑间,而正与他四目相交的双眸正是他在竹廉一瞥的人儿所有,敌意可没减半分。

  “赞美?”梅舒怀笑出声,一柄飘着薰香的扇在摇动之间溢出更多清雅芬馥。“你知道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

  “我的眼神是天生凶恶。”月莲华故意笑眯起眼,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娇美,藉以辅助自己话里的真真假假。

  梅舒怀盯着她好半晌,“凶恶得很漂亮。”

  “你──”第一次遇见这种被瞪了还夸奖她眼神凶恶得很漂亮的家伙!是他太蠢而忽略了她的嘲弄,还是他聪明到和她玩起虚伪的游戏?

  很明显地,梅舒怀接收到她的狐疑,再从她的狐疑中嗅到另一种涵义。

  “你讨厌我?”他直接挑明了问。

  “是讨厌。”她也不同他客气,反正梅舒怀不是月府里的人,也不是她需要巴结谄媚的对象,她也懒得隐藏自己的真实喜恶。

  “是讨厌我,还是讨厌和莲有关的我?”

  “这两者有差别吗?”她反问。他和荷莲几乎是焦不离孟,同列入讨人厌的名单。

  梅舒怀不意外会得到这个摸棱两可却又清楚表达肯定之意的回答,他饱含深意地走到她面前,她却很不给面子地大挪莲足,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回原本。

  他再试,她也小碎步地再退。

  “你好臭,离我远点。”原本她的口鼻上只掩着右手,到后来左手也罩上她的脸,完全阻隔属于梅舒怀的任何一分味道窜入鼻间。

  “臭?”这倒新鲜了,他梅舒怀已经多久没让人用这字眼加诸在身上了?嗯……时间太久远,连他都想不起来了。

  “非常的臭。”她的声音闷在掌心。

  “我嘴里可是含了成斤的丁香,你讨厌丁香味?”若是如此,改明儿,他差梅兴替他换种含香。

  “我讨厌你身上的莲臭味。”她又退了好几步,眼底写满了厌恶。

  痛恨荷莲的她会有这种反应,梅舒怀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他还真怀疑她曾不曾真切地嗅过莲的香味。

  见她花颜浮上代表着不舒服的暗红,仍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的肺叶吸进新鲜空气,他再不让步,只怕这荷池畔又要再添一抹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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