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大哥?”翊德调侃他:\"你羞不羞呀!叫简叔叔还差不多。\"
虽说是雅座,其实并不是好位置,位于D·J·室旁的大音箱近在尺尺;说话得拉开喉咙。
“你怎么选这个位置?虐待我的耳朵!”翊德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声问道。
“虐待了耳朵却饱了眼福!你看!”
台上有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小可爱和红热裤,热情忘我地唱着一首快节奏的歌曲。
陈翊德兴味索然:“真是有趣——两个黄金单身汉窝在这里看小女生的大腿。”
仲宇嗤地笑出声来,朝他背后眨眼:“老板娘!才几天没见,你愈来愈青春喔!”
“快!快拿小菜招待!”小仪开玩笑:“可惜我这里不卖糖,否则甜死你了。”
翊德转头望进一双慧黠的明眸中,挺直的鼻梁、红潋欲滴的樱唇,艳光四射。他心念一动:这样完美的五官,浓妆淡抹总相宜。
仲宇抬高声量介绍:“翊德,这位是老板小仪,今年才‘十、十六岁’!”
“作怪!”小仪娇嗔:“要不要我拿麦克风给你‘放送’?”
仲宇有意卖弄小仪对他的另眼相看,叠声催促:“将你的拿手小菜弄几盘来请客,我这位朋友可是第一次来,要让他宾至如归才行。”
“那当然!”小仪笑嘻嘻说。
实际上,这个目光炙热深邃的陌生男子令她感觉不安,那种锐利的评估眼神似乎可以看穿人心深处。
还有令她不满的是:一个男人长得英俊帅气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有比女孩子还长的浓密睫毛,简直是暴殄天物!哼!桃花眼!
翊德注视着她柳腰款摆地离去,观察力敏锐的他感到一丝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就是你的带刺蔷薇?”他问。
“是呀!不污尊目吧?”
“刺在哪里?”
“你没看见,有一次,她应付一个小混混的气魄,架式凌人连说带训了十来分钟才放人,那个阿飞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翊德失笑,原来仲宇是看腻了不食人间烟火、伤春悲秋的温柔女子,才不由自主迷上了野性十足的泼辣货。
“这种女人适合当情人。”翊德不忘提醒他。大口喝下冰凉的啤酒,翊德的视线又落在小仪身上。
美则美矣,但倒底是哪里不对劲呢?翊德百思不解。
这时,佩仪的堂兄建成大摇大摆走进来。顶个平头,脸孔黧黑,虽然穿着便服但一看就知道是阿兵哥。
他带着两个军中同袍,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佩仪!拿啤酒来!”
他们坐在翊德后面一桌,洗手间之前的位置。因此翊德他们可以听到老板娘和阿兵哥之间的对话。
小仪一脸不快走过来:“李建成你要死啦?”
“不要这样嘛!”建成涎着脸嘻笑:“好佩仪,我今天带朋友来,给我一点面子吧!”
“哼!凭什么?”
“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恰查某一个。”他向朋友说。
“你说啥?”小仪脸一沉。
“我是说,等一下我的女朋友会来,帮我摆个场面嘛!”
不是情人,翊德想。
“又是什么阿珠、阿花、小咪、小黑、小白之类的?”小仪鄙夷道,骂人不带脏字。
“嘿!又不是狗!”建成抗议。
“真的?好稀奇。大概是你的层次提高了吧?”小仪耸肩。
建成微愠:“你有够毒了!你!看你以后还嫁不嫁得出去!酒拿来啦!”
“不劳你费心!”小仪愉快说:“你还是先担心帐单吧!今天你要是不付帐,我会连前两次的一起送给你老子!”
“知道啦!啤酒赶快拿来啦!”建成恼羞成怒。
建成的女友总算来了,在这之前,建成对小妹和小仪吆来喝去,被惹毛的小仪早就盘算好要报复一番。
看到那女孩趾高气扬的模样,更加深了她的决心。
拿起两盘最便宜的翠果子、花生,小仪走到建成面前略献殷勤:“哎呀!这位就是建成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初次见面,这两盘小菜不成敬意,本店请客。”
小仪的热络令对方一时无法反应,闷声猜疑:她是谁?
“我们建成一向没有泡马子的眼光,不过今天总算开窍了,我真是为他高兴,怎么会交上这么漂亮的女友……”
“佩仪啊!”建成出声阻止,她仍迳自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她露齿一笑:“开玩笑的。”挑起了女孩的猜忌好奇,她随口胡说:
“你一定是黄小姐吧!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建成的‘咩咩’佩仪啦!”
语气暧昧。
“佩仪,你别乱讲!”看到女孩脸色大变,建成急忙打岔。
“是!”小仪一本正经:“我们虽然是兄妹,不过各有各的父母。”
“李建成!”女孩子沉不住气地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老的妹妹?各有各的父母?你当我是傻子?”
建成张口欲辩,可是小仪比他抢先说:“黄小姐,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种事实,可是,你也不能抹杀我和建成多年的亲密关系呀!说不定哪天你嫁给了建成,我们还会住在一起呢!”
女孩拿起皮包就走,小仪的笑脸攻势使她不好发作。
建成连忙站起:“阿梅,你听我解释,她是我的堂妹,真的!”
“你去骗三岁小孩吧!一下子‘咩咩’,一下子‘佩仪’,我看是细姨还差不多……”她气得差点哭出来:“她那么老!”
小仪笑嘻嘻:“哎!真是一笔胡涂帐,我也算不清了。建成,今晚让阿姨我请客。”
“他XX的!李佩仪你给我记住!别以为阿嬷偏心疼你,你就有靠山了!走着瞧!”追到门口的建成做势挥拳。
“谁怕谁?”她扮个鬼脸。
翊德、仲宇专注倾听,小仪浑然不觉,得意洋洋地走回吧台去。
看着她大笑着告诉小妹某些事的愉悦表情,翊德不禁着迷。
浓艳、狡辩、狂笑,这朵蔷薇花开得态意而放肆。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仲宇问。
“仲宇,你刚才说她十、十六岁?”
仲宇的反应不及翊德敏捷,他说:“是呀!加起来二十六岁,跟我们同年。”
“那么,她怎么会有一个正在当兵的堂兄?”
一语点醒梦中人。仲宇恍然大悟:“你是说,刚刚那个阿兵哥说的是真的啰?”
“十之八九。”他拿起啤酒饮了一大口。
“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更遑论要掌握对方的心态,还想一亲芳泽?”
仲宇辩白:“我只是纯欣赏奢望一番,像这种喷火女郎实在也无福消受。”
“那么,如果我有所行动也算不上夺人所爱啰?”翊德问。
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态,翊德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傲慢与偏见。一开始,他以追求刺激挑战的心情来玩这场游戏,计划、策略、迂回进攻,小仪是难缠的对手,爱情成了战争的同义字。
一直到他发掘了李佩仪的另一面,扑朔迷离的追逐攻防才告一段落;她的双面性格泾渭分明,似乎拥有用不完的精力。大胆狂野的是小仪;另一个则是温柔婉约的佩仪。
“双面月。”他喃喃自语。
翊德曾经这样告诉她:“月球绕着地球公转和它自转的速度相当,因此在地球上的人们永远无法窥见它的另一面——你就是那双面月,而我就是唯一看清楚双面月的旅人。”
虚情转为诚心,弄假成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假作真来真亦假,他不由黯然。
是不是因为如此,这种情焰正在海誓山盟时就光热皆灭?
她怒气冲冲地按下电梯,以愤恨来武装自己;女秘书以异样的眼光看她,直到她从电梯里的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景象时才了解原因。
这个混蛋!他是故意的!小仪恨恨地想。
镜中人头发凌乱、口红剥落,双颊上则有激动的红晕,不管是谁看到了一定一口咬定她刚刚做了某些事。她匆忙整顿仪容。
拦下计程车回到住处,小仪拨了一通电话回公司,含糊交代明莉几句:
“企划案已经送给对方过目,可不可行大概明天会有回音。还有,我不回公司了,下午帮我请假。”
让那个混帐去裁夺吧!
“你怎么啦?是不是人不舒服?”明莉关切问道。
“没事!”小仪仍带余愠:“只是碰上了一个混蛋!”
“噢!”明莉自以为了解,同情地说:“那些势利眼的家伙刁难你啰?”
“可以这么说。”
放下话筒,她怔然呆坐,思绪千回百转。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吗?她一直将这段感情藏在记忆深处不愿去想;再见到陈翊德的震撼使得回忆如猛虎出闸。
她的双重性格肇因可以追溯到十四岁那年。
佩仪的母亲福婶决定在老街开一间卡拉OK,十四岁的佩仪是个执拗耿介的女孩:心思纤细而敏感,她稚气未脱地翘起嘴巴,神情顽固道:“卡拉OK是声色场所,我们会惹麻烦上身的。”
福婶老大不高兴,指着佩仪骂:“我的代志还轮不到你管!这种个性像是李家的人吗?”
佩仪闭口不答,感觉深受伤害转身走开。
福婶犹喋喋不休:“如果不是那天在医院里只有我一个产妇生子,我真的会以为自己抱错孩子!”
李家的人又该怎样?醉生梦死,浑噩度日吗?佩仪阴郁的想。
李家在老街无人不知:当家的长老是佩仪的奶奶,年轻时是庙口一枝花,嫁到李家后就靠聚睹抽头营生,生了五个壮丁:老大当了几任市民代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老二、老三则继承母亲衣钵,将赌业发扬光大;老四是佩仪的父亲旺福,个性温和的酒徒;老五他年纪较小,多读了几年书后见识稍广,娶了铁工厂老板的独生女,脚踏实地去创业。逢年过节难得回来老家一趟。他的理由是:‘厝里一直博檄,惊会教坏囡仔。’
小时候,有邻居逗弄佩仪问:“你以后长大要做什么?”
她的答案大抵是老师、女警之类帅的崇高目标——小女孩单纯,所见人物有限,无怪乎有此答案,却常常惹来一顿哄笑。
“好吔!当警察来抓你阿嬷的赌场。”
“不要!”佩仪执拗,隐约知道她遭人戏弄。
杂货店的阿伯咧着嘴笑:“这个查某囡仔目头高!”
胖宗贫嘴是出了名的,挤眉弄眼问:“咱大伙来看:像不像她五叔?”
气得旺福婶抡起扫把便打:“夭寿膨肚短命!你厝里祖公祖妈的神主牌不惊乎人请下来吗?”
胖宗忙不迭闪开:“嫂仔!嫂仔!开玩笑的,别生气啦!”
“开玩笑?这种话像是人讲的话?死膨肚!”福嫂余怒未熄。
那个时候还没有“女强人”一词,否则福婶一定当之无愧,她的效率奇速,才一个多月,卡拉OK便开幕了。
佩仪的确是李家的怪胎,二十几个堂兄弟姊妹似乎都臭味相投,性情也差不多。
举例来说:堂姊月云才十九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十八岁的筱君和月星则是酒店、舞厅的红牌小姐,十六岁的筱婵应该读国三,却因为她组“十二金钗”,在下半学期经训导主任“请求”不必到校,毕业证书照发。
李家的男丁更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二十二岁的照雄已经有一个四岁女儿,第一任老婆在他服兵役时跑了,第二任“未婚妻”身怀六甲还在等他离婚再补办婚礼。二十一岁的照民、建泰以玩乐为生活目的,倒也在台北混出了点名号;建泰曾有连中五期大家乐冷牌的轰动事迹,现在买下宾士代步。十五岁的建成那时读国二,受堂兄姊的庇荫,俨然是校园大哥大;佩仪的班级和他只隔一个转角,恨死他老是嚷嚷:她是我妹妹,引起老师、同学的关注。
流氓世家吗?应该还不至于吧!李家以赌为生,人丁旺盛,行为引人侧目,不过客观说起来,并没有鱼肉乡民的恶行。顶多是酒醉滋事和阿飞打群架等违警行为。
早熟、判逆、鲁莽、热情,正是李家年轻一代的写照。
“看到书就哼!你们这些囡仔,”老奶奶摇头:“不想正经读书只想混!你们若要做流氓就要做大尾的,不通甲我去做俗仔!”
福婶的卡拉OK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兴隆难免有些酒后滋事的情况,几个虎背熊腰的侄子一站出来也总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她为不事生产的老公撑起一片天。
经过了一年多的缓冲,佩仪比较不那么排斥卡拉OK的浮夸喧闹,当福婶抱怨小妹流动率高,店里的帐目和收入经常短少时,她也会主动帮忙,洗杯盘、收钱、放音乐。
她冷眼旁观,真正喜欢唱歌的客人很少,大部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带着茶室女子和舞厅小姐续摊的比较多。
偶尔她会闹脾气,气愤母亲太奉承豪客,任由一些酒色之徒喧哗,吓走了单纯的客人。
“你这孩子怎么那样傻?”福婶瞪直双眼:“爱唱歌的客人点一杯饮料从早坐到晚,我们要赚什么?当然得奉承这些喝酒像饮水的客人哪!”
佩仪当然明白,可是,每当酒客口出秽言,因为点歌迟迟末播而叫骂时,她不禁泪如雨下。
小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她发现,堂姊筱婵在相同处境下不仅没哭,反而嘻笑怒骂,反唇相稽一番;一句“X你娘”说得像问候语那么顺溜。
佩仪模仿堂姊,学习筱婵说话的语气,泼辣、粗鄙又带点撒娇,应付酒客绰绰有余了。
有一天,一个操着南部口音的年轻人藉酒装疯,三番两次抢别人点的歌唱,福婶好言相劝反而令他更猖獗。
佩仪忍无可忍“啪!”一声关掉音响,整个店里陷入错愕的寂静中。
“你算什么东西?”佩仪眼中怒火熊熊,气得发抖:“要耍流氓也要看场合,想砸店?好!现在给你机会,不敢砸就是狗养的!”
她转身往外走,准备叫来那些游手好闲的堂兄弟。
初次发威就唬得那名恶客的同伴马上买单走人。
抑郁甚久的佩仪发现:原来发飙是这么畅快的感觉;该发的脾气就发,反而来得省事。
学校里的佩仪可以整天一语不发做个乖学生,卡拉OK的小仪则是一个舌头比刀还利的“恰查某”。
起初,李佩仪对自己截然二分的性格也惴惴难安:心灵探讨、个性分析、心理测验……五花八门的高论,只是让她更加迷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