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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  第8页    作者:岳靖

  「请问是『皇』队伍吗?」这个嗓音……

  白霭然轻轻震了一下,没回头,提步往舷梯上走。

  「别走。」沈稳的脚步声漫上了舷梯。

  白霭然心猛然跳快,急了。

  「我叫你别走。」男人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扳转她的身子。

  他们相遇了。

  轻雾如纱,他眼前的绝色容颜,早在他发出嗓音前,就已在他脑海里盘旋,吸取他的脑汁。

  「你好,我是柏多明我——」

  轻雾里,她柔亮的眼神模糊了,光影难辨,那沉峻的脸庞依旧,只是更加成熟俊迈。

  「我代表无国界组织慈善队,我们刚到此地。听说,你们负责提供医疗药品,伤患的资料都在你们这儿。我想找你们领队协调日后工作分配……」他说着,沈郁的嗓音唱起〈You  are  so  beatiful〉。

  她的视线完全模糊了——是雾变浓了,是天色暗了。

  荆棘海的迷雾经过了五年,竟飘至这儿来……

  她的唇被一个灼热气息封住了,柔软的胸乳有一双大掌在游移。

  「好痛……五年前的伤,让我好痛……」

  第六章

  他总是无预警地出现,穿著无国界组织的短袖上衣,露出结实的修长胳臂,站在后门,意态悠闲地看着她。

  科茨港气候和煦、温暖,有时甚至有点热。她在太阳西晒的临时铁皮教室里,指导大小孩子学习知识,一整天,汗珠沁凝,闷红她雪白的肌肤。

  课堂结束后,孩子们争相离开这个大烘炉,有的冲到慈善组织的营地喝凉水,有的则往海边跑,去泡泡水、吹吹海风。她会在教室多停留一会儿,直到那抹影子在后门悄然地往里潜,她看到贴在门柱曲折的阴影,会马上提起包包,从前门离开教室。

  他没真正进过教室,一等到她走出前门,他就跟上她。

  一前一后走着,她始终走不出他的影子,他始终在后头帮她遮阳,他们距离微妙,走过科茨港市镇中心修建中的白色小教堂,如同所有的行人一样,她驻足教堂门口,合掌祝祷。他停在教堂外那棵没被海啸卷走、却也弯了腰的老树旁,看着她唯美的神态。偶尔,有小孩过来跟他打招呼,叫他「柏医师」,他会摘下白色贝雷帽,往小孩头上盖,逗他们玩。他的笑声很爽朗,常常侵扰她的心愿。她泄气,离开教堂,继续走,他也戴上帽子,继续跟。

  牵驴子的老先生,沿路旁的泥土区块洒着植物种子。几年后,这座小渔港应可恢复灾难前的反璞归真之美。

  白霭然总在有点远离市镇中心、通往码头的树林步道外,回头对他说:「难道你没别的事做吗?别再跟着我——」

  「我每天的这个时候该做的,就是巡视这个小渔港一  圈,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伤患。」柏多明我通常是这样打断她。今天,他加了一句:「还有——心痛倒地的人……」

  白霭然神情凝定,盯着他的眼睛,皱眉,觉得他莫名其妙。她旋身,不理他,快步走上树林步道。

  一个沉重的闷响突然传来,令她回首。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心惊了。

  柏多明我整个人躺倒在木板步道上,一动不动。白霭然走回去,急往他身边蹲,小心地察看他。

  「喂……」她轻唤,纤手拍他双眼闭合的脸。「你怎么了?」

  柏多明我没反应。

  白霭然不敢相信,柔荑捧着他的脸。「柏多明我!」她叫他。他看起来没怎样,为什么倒地不醒?「别开玩笑了,帕多明我,张开眼睛……」她好焦急,柔细的嗓音摧人心志。

  他微微动了动,睁眸,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我如果是开玩笑,白老师准备怎么惩罚我?」

  白霭然看着他的眼睛,美颜神情转冷,回身欲站起。

  柏多明我拉住她。「别这样,」他说:「我想我真的有点中暑——」

  「那也不关我的事。」白霭然挣脱不开他的手,不信他有任何不舒服。

  怎会不开她的事呢……他一直在帮她遮阳的,怕这儿放肆的阳光晒伤她。,」个地方比起我们以前待的地方……」柏多明我凝视着她,嗓音低沉、缓慢地说:  「都还热,真的有点令人不适应。」他举高手,抚她额鬓的汗水。

  白霭然轻颤,现在才觉得他的掌心很灼热。

  夕阳的威力不弱,温火烤人似的,连木板步道也在发烫。

  柏多明我握着白霭然的手,坐直身。「幸好,这儿少有人来。我不想让人瞧见我这副模样。」慢慢站起,他抓下贝雷帽,走往步道边十公尺处的一棵大树。

  他紧握她柔荑不放。白霭然只好跟着他到了荫凉的树下。

  「让我休息一下。」柏多明我倚着树干,大掌依旧包里着她的小手。

  白霭然看着他,发现他的嘴唇真有些苍白,心一软,便说:「坐下吧。」她一手摸上他的肩,按着。

  只是一点接触,他却感觉她温柔地在拥抱他。他眯眼,懒懒地坐了下来,随手将贝雷帽放在草地上,解开制服衬衫几颗扣子,散热。

  白霭然坐在他身旁,素手探进帆布包包,取出手帕和瓶装矿泉水,扭开瓶盖,先倒一些淋湿手帕,然后递给他。「喝点水。」

  柏多明我张眸,瞅着她,接过水瓶,仰颈喝着。这是她喝过的水,他吻过她几次,永远忘不了她的味道。

  「谢谢。」他把空瓶子还给她。「这是我喝过最甜的水。」

  白霭然愣了愣,慌忙地转头,避开他的视线,没接回瓶子。

  柏多明我迳自动手,拿取她手里的湿帕和瓶盖,收好瓶子,他将湿帕贴覆在额上,又倚着树干,闭上眼。

  她突然开口:「柏多明我,你不可以再像那一天那样对我……」

  那一天,他在舷梯上唱着歌、吻着她,双手抚遍她的身躯……如果不是甲板传来的喧哗声,她也许已迷乱地坠入他疯狂的行为里。

  「你也是。」柏多明我发出嗓音,睁开眼睛,挺直腰杆,额上的手帕掉到草地上,他大掌托着她洁腻的下巴,轻轻扳回她脸庞,面对他。「我们分开了五年,你别再回避我,霭然——」

  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她。白霭然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分开?!这是情人、夫妻……才会用的词,他们从来没有那层关系,怎能说分开?

  「你到底在想什么?」白霭然眸光闪烁着浓浓的不解。五年了,她想他们应该都改变了,他是一支慈善队的领队,在工作上,他行事明确、有效率,他成熟了、圆融了,不会动不动拿酒瓶砸人的头,他会开怀朗笑、逗小孩玩,与皇泰清讨论分工时言谈风趣、有礼……私下却还是荆棘海那个恶棍柏多明我吗?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沉言,俊颜一寸一寸贴近她。「我从来没对你隐瞒,你接触的,是最真的柏多明我——」他封住她的唇,深深吻她,将她紧搂在怀里。

  这次,白霭然不再像以往那样失神。「我说过……你不可以再这样对我……」她先是挣扎,然后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参与那个赌局?」

  柏多明我微微放开她的唇。「我是被纳入的,从来不是参与,为此,我还受了你姊夫一顿饱拳——」他拉大彼此的距离,躺下,头不偏不歪枕在她腿上。「这里,」他抓着她的手,滑过自己挺直的鼻梁。「到现在还时常泛疼……」

  白霭然僵了一下,纤指微颤,说不出话来。

  他往下说道:「但,最疼的,是这里。」大掌覆上她的手背,长指嵌进她指间,移动她,压在自己左胸。

  掌心下的律动,好强烈,白霭然倏地抽手,柔亮的美眸睇眄他。

  柏多明我也凝视她,沉定的眼神毫无偏转眨动,直穿她眸底。

  「霭然——」他叫她。

  这一刻,她的表情娴雅恬静。他们的确都有了改变,这改变难以言喻,那是种隐匿、私密的转变……

  「这五年,你有没有想过我?」他问,却不要她回答。大掌伸至她颈背,压低她,再次吻她的唇。

  这个柔情的吻,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吧……

  他的舌头探进她嘴里,像他说的「最甜的水」,淌溢而入,润过她的喉咙和心——

  她甘愿稍稍沉浸到恋人的迷狂中。(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他吻她,也诱惑她吻他,他们的舌头缠在一块,但,只是吻,这次,他没有抚揉她的身体,他厚实的大掌一直放在她颈后、嵌合她的手迭在他心跳处。

  他们分开了五年——分开吗?

  他们是分开吗……

  「柏学长!」」个叫声传来。

  白霭然仰起脸庞,有些仓皇、有些羞赧。

  木板步道上有个穿著与他相同的男子,正在朝这边接近。

  「凯!」柏多明我坐起身回应道。

  白霭然忙抓草地上的手帕,塞进帆布包包,迅速站起,快步离开大树下。她不想任何人——尤其是无国界组织的人——看到她跟他在一起。当年那场赌局,在她心中到底留了个阴影。

  「柏学长,」达凯拿着相机,对着女人背影按了快门。「她是谁啊?感觉好熟悉……」

  「一个好心的女人。」柏多明我淡淡地说,大掌往草地上摸着——只剩空水瓶,他的贝雷帽不见了。他微微一笑,抚着她坐过的地方,眼睛看着她走远的身姿。

  「什么好心的女人……应该是个美女吧!」达凯喃言带惊叹,持续按快门。女人合身的象牙色洋装,在夕阳中翻飞,雪白纤细的小腿、足踝若隐若现。「很完美、性感的曲线呢,」语气有点色。

  柏多明我拿着水瓶,站起身。「凯——」大掌捏住学弟的肩。

  「嗯?」达凯感觉有点痛,乖乖回过身,看着学长。

  「你第一次出队吧?」柏多明我说。

  达凯点点头,心里犯嘀咕。干么故意问……

  「多做事,少说话,懂吗——」柏多明我沉沉说着,迈步走出树荫下。

  斜阳拖长他拎着空水瓶的影子。

  达凯盯着他不离手的空水瓶。一个空水瓶,丢了就好,要持到哪去?他皱皱眉,搞不懂一向言行谜样的学长。好吧,多做事、多做事!他耸耸肩,不乱想了,镜头转向柏多明我的背影,「啪嚓」按下快门。

  照片洗出来后,他收进出队日志里,与美女背影照放在一起,题字写着「科茨港救援:好心女人疑似拯救差点渴死在树下的柏学长——」

  科茨港的重逢,是柏多明我出队第五年的事,也是他两年来不再遵从组织命令,自主行事,我行我素的起端。

  达凯出队初体验,就是科茨港那趟。达凯负责的出队日志,编制得非常钜细靡遗,图文对照,简直像侦探纪录。

  两年来的纪录,终让松流远从中理出端倪来。

  科茨的重逢是偶然的,之后的重逢却是刻意的。柏多明我开始追着皇泰清的队伍跑,他们到哪,他随后就到。更正确的说法——

  她到哪,他随后就到。

  松流远迭好柏多明我这支队伍过去两年的出队日志,捏揉鼻骨。

  日志中,达凯拍的照片,有不少是组织成员与其它慈善队——大多是皇泰清的队——合作挖灌溉沟渠、耕作田地、筑路建屋的纪录照,其中还有比较轻松休闲的生活照,这些照片中偶有那抹身影,虽然不是正面、虽然不那么清楚,还是看得出她是七年前那个交换学生。

  七年前,柏多明我的关键时刻——那时,他即将结束学员生活,以组织正式成员的身分出队,却在临行前打伤一般生与谢野学,没多久,也把自己搞得一身伤。这事件闹得离谱,使每位组织师长都有着深刻的印象。

  松流远是柏多明我最亲的长辈,自然更加记得这名使「儿子」行为脱序的女子——白霭然。

  「流远老师,要准备着陆了。」门外传来提醒。

  松流远站起身,绕过书桌,离开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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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的巧合、两年的偶然,当白霭然在脏乱的异国街头,遇见那名戴白色贝雷帽,身穿绿衣衫、黑色行军裤的男人时,她完全没有惊讶。

  他们的团队于他们驻扎的小镇贫民区搭了医疗棚,所有成员正在帮当地居民做义诊。

  这个拥有古老文明、浪漫传奇的国家不算贫穷,只是贫富差距极大,官僚腐化、贪污严重,外人难以理解的文化制度造就阶级之分。这儿有很多不受当局照顾、管理的边缘地带、边缘人,脏乱、腐朽、污秽,到处有人随地大小解,街边堆满垃圾、粪纸,蚊蝇满天飞,臭气熏人,俨然像是奈波尔笔下的幽黯国度。

  狭窄的巷弄、残破的泥屋、发臭的阴沟、污水汇流的大河,什么都灰黑肮脏得令人沮丧。最鲜艳的色泽来自当地妇女穿的花花绿绿传统服装,却是低贱阶级的象征。贫民区以庞然磅礴的寺庙为中心,绿荫掩映的旧城街放射而出,街墙浮雕美轮美奂,算是比较赏心悦目的景致。

  柏多明我看到那人儿沿街走来。她也看见他了,他知道她看到他了。待她停下脚步,他走出遮阳棚,与她在街道中央碰头。她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在一起,总是有意闪躲,不要紧的,只要不是躲他,就没关系。他牵着她的手,转进一条封闭小巷。

  巷里阴暗沁凉,不见天日。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地下的排水沟有着死尸般的恶臭,他只嗅到她身上的独特馨香。「霭然——」他叫她的名字,沉哑的嗓音,满是说不出的想念。

  她看着他目光灼热的双眼,低语:「工作呢……」他不是在忙吗?老是这样溜班似的消失,行吗?他是领队,怎能做坏榜样……

  「这次,有个随队指导者,我可以轻松一点。」他抚她的睑,轻轻吻她的唇。

  「你们来这儿有没有事先施打该打的疫苗,」他在她唇里说着。「要不要我今晚上皇的船艇,帮你打——」

  白霭然摇着头,习惯了他大掌的抚摸。两年了,他们总是这样在异国阴暗的街道,分享心中那份深沈的思念。她以为她不会想念这个恶棍,可每每他们相遇,他吻住她的唇、碰触她的身体,她便将对他的思念完全表现出来。

  「柏多明我!」她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是想呼唤他,想有个声音回应她的呼唤。

  他吮着她甜美的红唇,撩高她的裙摆,摸她白嫩的大腿。「今天晚上,一起用餐,好吗?」他们总是相逢在不美好的国度,战争、疾病、灾荒,没有唯美气氛、柔软的床、旖旎的灯光、芬芳的花,他想好好抱她,想拥有她,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可以野蛮一点,他该野蛮一点,毕竟他是从红色城堡出来的、没规没矩的无疆界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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