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阿航说。
不意外地,进门的人是阿健。
“予璇,我们谈谈好吗?”
“不要。”她隐约明了,一谈,他们的关系将划入终止。
“很抱歉。”阿健说。
说错话了,该讲抱歉的人是她,长久以来,在他面前,总是她不断说抱歉,抱歉她让人好麻烦;抱歉她的个性像黏皮糖,甩都甩不掉;抱歉他忙的时候,她在身旁转来转去,转得他无法专心。
抱歉抱歉,真的好抱歉,抱歉不管她花多少心血,都到达不到及格边缘。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予璇问。
“不到一个月。”
“不到一个月,你就可以和她上床?我以为你不是轻率随便的男人。”
“我解释不来这种感觉,和她,我们像熟悉了几十年。”阿健说。
哦,了解,他和白雪公主认识一个月,却像熟悉了几十年,而他和康予璇认识十几年,却陌生得不晓得对方是谁。
更累了,累得她只想伸伸手,握住阿航手心,感染他的体温。
“你真那么喜欢她?”予璇轻轻问。
“我爱她。予璇,对不起。”没有别的话了,除了对不起,他给不起其他。
“是不是……”沉默的予璇强迫自己坐直身。“是不是,她不需要努力,就是你最喜欢的样子?”
“是。”
“她是女强人吗?她可以自己逛街、自己过日子?她对男朋友只有付出,从没有过要求?是不是她能干精明、俐落聪颖,她的能力好到让人咋舌?是不是你们在一起,旗鼓相当,你不觉得累?”
“是。”
“所以,我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予璇恍然大悟,花那么久的时间,她以为自己画的是老虎,没想到东一笔、西一笔,访遍名师,画出来的只不过是只假老虎。
“不要这么说,你有你的特质。”
“可惜不是你喜欢的特质。”
“我很抱歉。”阿健说。“你有权利生气,但是别伤心,我不值得。”
怎么办?阿健连分手都这么温柔。她不想哭的,却硬生生被他逼出泪水,摇头,剧掉泪水,予璇大声说:“不要了!我不要再爱阿健了,你去爱那个女生吧——”
“予璇?”
阿航皱眉,手搭上她的肩,将她收入怀内。他不喜欢这个状况,半点都不喜欢,长久以来,他在防备这一天,没想到,真发生了,他还是做不来良好应对。
“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我只要阿航,只要阿航就好了!”予璇连声嚷嚷。
圈住阿航的腰,靠进他的胸膛。不要阿健了,说一次,再说一次,只要说过很多次,她就能真心不要阿健。
“那我回房了。”
阿健转身,满心抱歉,但他明白,再多的抱歉都不是予璇想要的。轻轻带上门,门关,他亲手关闭予璇的幻想世界。
予璇问:“阿航,我现在是巴结讨好的笑,还是勉强应付的笑?”
“你没有在笑。”阿航实话实说。
“那我在做什么?”
“你在哭。”
伸手抹抹脸颊,泪水刷干,早早没了湿气,她把掌心摊到阿航眼前证明。
“你看错,我没有哭。”
“你的心在哭,那里有狂风暴雨,不是普通的毛毛雨。”
抬眼,予璇审视他,很久。
“阿航。”
“什么事?”
“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会。”
“那就够了,有阿航就够了。”点点头,至少阿航在,阿航会一直在。
“别怕,阿航在这里,我会帮你撑过去。”
将她抱到膝间,他希望自己可以为她做得更多,可惜,眼前他大概只能提供她体温。
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的发梢,她像怕光的毛毛虫,钻啊钻,拚命钻进他胸口。
莞尔,阿航将她圈进身体里。她不爱光,他就用手臂替她挡去光明;她不爱外头的风风雨雨,他乐意伸展双手,为她撑起一片干爽天地。她是他心底的唯一,排名第一,她是他的爱人,不是外人,不管她戴上哪一张面具。
“阿航……”
“嗯?”
“我想说话。”
“说啊。”
“我喜欢当小女人,喜欢耍赖撒娇,喜欢天塌下来,高个儿替我顶着。可是阿健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相同。”
“是。”他懂,一路行来,他看得很清楚。
“我勉强自己,做一大堆能力不及的事,我处处为爱情迁就,然后变天了、天塌了,我挺直腰背以为可以撑得起,哪里想得到,不过是白忙一场。”
“很痛苦吗?”
“有点。”
“我可以帮什么忙?”
“抱我。”
“没问题。”
“我想睡了,可是你不能放开我。”
“一定。”
阿航拿棉被圈起她的身子,将她收纳起,他让自己变成摇摇椅、变成录音机,轻轻唱歌,唱着她最喜欢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她的入睡让阿航乐观相信,明天,明天的太阳会一样灿烂,明天的天空和今天一样蓝。睡过觉,他的笨予璇将会了解,南柯一梦伤人有强。
第七章
两只汤匙相交叠,他侧身睡,她在他后面,手环住他的腰,脸贴上他的背,他的身体弯出曲线,而她的身体,顺着他的曲线……
这一夜,她在他的床上,依赖他的体温人眠。
夜半,梦中,阿航和阿健交替出现。
阿健笑得很温柔,拿起粉笔在两人中间划一道线,他说:“等你达到我的理想后,再走到我身旁。”
阿航皱眉,拿起仙女棒对她说..“来吧,我喜欢看你笑,不要把脸皱成癞皮猫。”
阿健揉揉她的头发,指着星辰说:“那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我是你的牛郎星,可惜你不是我的织女星。”
阿航把贝壳交到她手心,笑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爱情不应该影响一个人的性格与世界,你天生注定是寄居蟹,别勉强自己成为一只蓝鲸。”
“为什么我是寄居蟹?”她问。
“你需要一个壳,保护柔软易伤的心。”说着,阿航把贝壳贴近她耳畔,“听见没?那是大海的声音,大海说,当个称职的寄居蟹会比幻想遨游世界来得快乐。”
她固执摇头。“我的爱情在那个广大世界里,若安于硬壳里的小小天地,我便得不到我的爱情。”
“你怎么知道得到爱情,才会得到快乐?”阿航问。
她语顿。
阿航抓起沙滩上的白色沙粒,缓缓注入贝壳里,再次交到她手中,笑说:“现在那个广大世界在你手中了。”
“我不懂。”很多时候,阿航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这是海浪从世界各处冲上来的沙子,每一颗沙粒都是一个世界,它们拥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只要你愿意珍藏,就会发现,它们不亚于你幻想中的世界。”
“我以为你和阿健一样,希望我成为女强人。”
“我和阿健不同。”
“哪里不同?”
“成为女强人是他为你设下的关卡,而我希望你成为女强人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人生不留遗憾。”
予璇猛地惊醒,若干年前的记忆跃入脑际,那是好久以前的片段,久到她以为早已遗失,不复寻觅。
懂了,那些曾经她听不懂的话语,在幻想世界破碎的夜里,出现几分清楚。
是这样吗?阿航因为她的希望而希望,他要她快乐,不留遗憾,只要她别一心追求幻想中世界,他愿意把许多个世界捧在她手中?
不对,慢点,再慢点,先想想清楚,不可以再一厢情愿,她花那么多年精力,到头来不过是空话闹剧,她怎么可以把那么久的记忆,照自己的意愿作翻译?
想清楚,再想清楚,想想这些年中的其他片段……对吧?想清楚了吧?阿航只是对她很好很好,这种好和爱情无关的,真的,无关爱情。
予璇没坐起身,手重新圈回阿航腰际,闭上眼,她在记忆箧里翻翻挑挑,挑出过去的点点滴滴——
“你的脚很小。”
阿航弓着背,坐在她身边,凉凉的大理石地板被管家太太擦得晶亮,他们舍弃沙发不坐,面对着落地窗,享受午后凉风拂过。
那天,阿健说要带她去华纳威秀看电影,可他临时失约,予璇嘟着嘴,上门找人吵架。
阿健没同她吵,笑着捏捏她的脸颊说:“我没去,难道你不会自己买票进场?不行哦,你那么黏人,谁受得了?”
那是什么话?失约已经很不应该,怎还怪她黏人,他们是男女朋友,本来就该天天腻在一起,一起逛街吃饭,一起肩并肩、头靠头,笑着说些言不及义的傻话。
她生气了,叉着腰、鼓起双颊,百分之百的泼妇姿态。
阿健没生气,仍旧温柔说话:“我希望你独立一点,别事事要我陪,我很忙,没办法在爱情里面花太多时间。”
她问:“如果,我的爱情需要花很多时间呢?”
他认真想想,回了句伤人的话:“那么,这样的爱情,我给不起。”
没有沟通、没有解说,他转身离开,到学校继续他的论文报告。
予璇气坏,瞠着眼,泪水在眼眶打滚。
始终保持静默的阿航站起身,到厨房倒来两杯冰冰凉凉的洛神仙楂,拉着她在落地窗前坐下。
“想放弃了吗?”他问。
“放弃什么?”
他伸食指擦去她的碱水。“放弃和阿健谈爱情。”
她用力摇头。“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已经写了五百七十二封信给阿健。”从阿健决定当她男朋友那天起,她一天寄一封信给他,并且亲自当邮差,把信放进杜家信箱。
“所以?”
“我努力那么久,怎可以轻言放弃。”她是个上进的女孩子,在爱情这方面。
“即使,阿健老说出让你不好受的话?”
“阿健从没大声吼我。”
“他小声说话,就代表他爱你?”
阿航想笑,但笑不出声,在一个态度坚决的小女生面前。
“他是喜欢我的,才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她固执。
“喜欢和爱有很大的不同。”
“所以要更努力让他爱上我呀!阿航,我现在十六岁,只要每天进步一点点,我有自信,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我将成为阿健最爱的女人。”
如果她是士兵,光这豪气就足够让她打赢每一场战争。
“你的脚很小。”他突然阿航把自己的大脚伸到她的脚旁边。
“嗯。”她伸出手交叠上他的手。“你看,我的手也很小。”
“你全身的零件都很小。”
“对啊!”
“可是你的志气很大。”
“对啊!”
“告口诉我,这么认真想要争取成功的女生,我可以帮她什么?”
“帮助我变成阿健的理想情人。”
“好。首先,别太黏他,更别一天写一封信给他,这会让他感觉窒息。”
“为什么?”
她才想要抗议,阿航接口把话说明。
从那天起,阿航成了她的爱情顾问,助她一天天向目标迈进,只可惜,她还没进入二十六岁,阿健却先离心。
予璇不晓得,也是在同一天,阿航对自己承认,他让她的五百七十三封信感动,他对她……初步动心。
阿健给她一块糖,她就认定阿健对她很好,而且他们的爱情向前走两格。
像玩大富翁一样,她认定只要战战兢兢、努力经营,不做太贸然的危险投资,两人绝对会走入完美婚姻。
情人节,她送给阿健一条领带,他还赠给她三大纸袋的巧克力,她跳着跑进阿航房里,炫耀战利品。
他看她的巧克力一眼,“没什么了不起,那是别人送给他的,他不吃甜食,只好拿来毒你.”
“错错错,就算是转送,他还是送给我啦,又没有拿去送给别的女人。”她笑得满面春风。
“你对爱情的要求真少。”他的口气有点酸。
“是你说,要求太多,阿健会跑掉。”
“你那么确定,要求少,爱情就不会跑掉?”他同她唱反调。
“是你说,不管爱情跑不跑,只要我追得够勤够快,就能拿到胜利的红丝带。”
“要是别的女人跑得比你更快呢?”
“你告诉过我,不管怎样,我比别人早跑那么多年,总会把差距拉大。”
“我到底还说过多少该死的废话?”他叫一声,脸色难看。
“阿航,你在生气?”
放下巧克力,予璇走到他身边,扯扯他的袖子,巴结讨好。
“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晓得,但是,你只有在生气时才会泼我冷水。”
阿航背过身,不看她。
她从背后抱住他,小小的手臂圈在他颈项,踮起脚尖,脸靠在他脸颊边,说:“阿航,不要生我的气,我知道自己还不够好,但总有一天,我将成为优质女人,成为你和阿健都喜欢的那种女生。”
“我不喜欢女强人。”
“为什么不喜欢?你跟我分析过当女强人的一百个优点。”
“又如何?当女弱人也有一百个优点。”
“真的吗?当女弱人有什么优点?”
“女弱人什么都不会,她可以尽力奴役男人,让男人替她做事。”
“可是久而久之,男人会厌倦、会不耐烦,会想把女弱人赶走开。这是你说的。”她把责任推到他身上。
“女弱人可以把时间拿来吟诗葬花,把自己弄得楚楚可怜,引人心疼,像林黛玉。”
“可是到最后,宝玉哥哥娶的是能干的薛宝钗,不是一天吐两次血的林黛玉,这是曹雪芹说的。”
“当女弱人不必每分钟作武装,逼自己走向成功路径,可以按心情做想做的事情,不必刻意讨好别人、勉强自己的心,也可以活在安全的世界里,不理会门外风雨。”他讲了一大堆。
终于,她同意。
“当女弱人好像真的比较轻松。可惜,阿健对女弱人不感兴趣。”
予璇叹气,阿航也叹气。
是他把一大堆关于女强人的观念植入予璇脑袋里,后悔莫及。
“阿航喜欢女弱人吗?”予璇问。
他没回答。
她笑笑说:“我想,以后阿航一定可以找到最漂亮、最美好的女弱人。”
他摇头,抓住她扣在自己颈间的手,往前一翻,过肩摔,把她摔进自己床上。
她尖叫、她大笑,她的快乐和阿航的生气挂到同一吊。
她的笑容融化了他的不满,那天,他打开抽屉,把好几袋的巧克力堆到她怀里,原来,原来阿航和阿健一样受女生欢迎。
“阿航……有你,真好。”轻轻地,她在他耳畔说。
脸贴上他背脊,不要爱情了,爱情等同于痛苦艰辛,“爱情”和“短暂”是同义副词,她决定舍弃,这辈子再不贪求寻觅。
决心决定,她只要阿航的友谊,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永不变质的友谊。
深吸气,汲取阿航的味道,这夜,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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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璇绝口不提阿健,仿佛那天、那夜从没发生过,她上课、上班,她的生活规律得乏善可陈。她和阿航之间,一切照旧,不管有没有那夜,她只想维持,不想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