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正在流泪,只是你自己看不到。」从容叹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不悦地瞪着他。
「你的大脑不明白,但你的心明白,因为你的大脑忘了,但你的心却还记得……」
「你深夜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吗?」他有些恼怒了。
「不,我来,是为你治病的。」从容微微一笑。
「我说了,我没病!」他不懂,今晚这位老友怎么这么烦人。
「那么,要不要听我说一个故事?」从容改变话题。
「我累了,想休息了……」他没心情听故事。
「有个女孩从小就出落得艳丽绝伦,她生在仙家,个性争强好胜,自负高傲,聪明,却不愿服输。玉皇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她,惊为天人,不顾她的抗拒,用尽方法逼她入宫……」从容径自说了起来。
「我不想听丽妃的事。」平常冷哼。
「女孩入宫之后,照样傲气凌人,使性子,不把玉皇放在眼里,不让玉皇碰她,但她愈是如此,玉皇就食不果腹喜欢她,宠她,放任她,讨好她……」从容找了张石椅坐下,继续道。
平常没吭声,这正是他对丽妃观感不佳的原因。
「尽管得宠,女孩在宫里并不快乐,她想自由自在地过活,不想被困在宫里,于是她渐渐变得消沉,闷闷不乐,直到,她在宫里遇见了一个男子……」从容顿了一下。
平常冷凝着脸,丽妃果然对玉皇不忠,所以才会背叛玉皇,往后的种种都是她咎由自取。
「那男子经常进宫,一脸严酷,不苟言笑,刚正不阿的态度和自律自制的个性,让她忍不住倾心,她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男子正是掌管承天宫法纪的神官……」
平常听出他所指何人,脸色一变。
「从容,你在胡说什么……」他惊喝。
「她暗恋着那个男子,却苦于自己的身分,终致因相思成疾。」
「住口!」他怒斥。丽妃从以前就爱慕着他?这太夸张了!
「她病了,病得不轻,急坏了御医,也急坏了玉皇,这时,这个男子入宫禀奏,玉皇召他进丽妃殿,当场批奏章,女孩终于见到思慕之人,病立刻好了大半……」
「从容!」平常愈听愈心惊。
「女孩好像又活了过来,她经常躲在角落看着那男子,一颗心愈陷愈深,无法自拔……」
「别再说了!」平常急吼,上前抓住从容的肩。
「重点来了,你就听完吧!」从容一笑,接着又道:「女孩把自己的感情锁在心里,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可是,宫中人多口杂,她的心事,还是被某人瞧出了端倪,于是,玉皇之弟『厉王』叛变当日,有人送了一张字条,以那男子的署名,约她在承天宫东门外相见……」
「不!」平常浑身一震,惊骇地瞪大双眼。
「女孩中计,兴奋赴约,却被当场逮捕,罪名是与『厉王』私通,共谋叛变。玉皇大怒,将缜捕到的主谋『厉王』、『禁卫军总管』、『承天宫内侍』,以及那个可怜的女孩一同下狱,判以最严峻的咒刑,他们于是沦为四兽,被剥夺了记忆,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不落轮回,永世被贬为『非人』。」从容说拜这里,停了下来。
平常愕然矗立,四兽的罪行由他搜证,玉皇判定,从容施法,他以为他比谁都明白他们的罪孽,但有关丽妃的这一段,他竟是第一次听闻。
更令他震惊的是,丽妃原来是中计含冤,而且,间接害了她的,居然是他……
「无辜的丽妃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变成了凤凰李随心,她忘了一切,忘了你,可是,她内心对爱的渴望却未消失,于是,这几千年来,她一直在找寻她的爱,找寻你的影子……」从容轻声道。
平常悚然杵立,一阵酸楚窜遍全身,丽妃的率性和叛变,让他对丽妃向来有着严重的偏见,即便她化为凤凰,他也视她为祸国妖孽,岂料,从头到尾,都是个严重的误解?
「你知道她是冤枉的,为何不说?」他依然难以置信,尤其对从容的隐瞒无法理解。
「我也是在她被咒刑成凤凰之后,从她的记忆里发现疑问,才查出真相,而真相却牵扯到整个承天宫,事关重大,我不便揭明,而且,那时,也已经太迟了。」从容感慨地道。
「到底是谁冒我之名……」他拧紧眉峰。
「事情已发生,再追究无益,眼下最重要的,是凤凰的事。」从容轻轻将话题带过。
「你这么担心凤凰?我现在才想起来……你一直对四兽之中的凤凰特别慈悲,也特别关爱……」平常心思起伏波动,回忆起过去在云仙洞天,从容总是对凤凰多了几分宽容。
「李随心只是个受害者,她的宿命,起于你,也该由你来了结,平常。」从容起身,看着他。
「我?」他一怔。
「这次奏请玉皇,命你收伏她,正因为你们情缘未了,在凡间,她二度爱上你,终于打动你的心,与你相恋,都是早已注定……」从容说得有如偈语天机。
「我什么时候与她相恋了?」他怒道。
「现在啊!」
「现在?」
「现在,你的心有多痛,就表示你有多爱她。」从容希望能点醒他。
他愣住了。
心底这份让他无法喘息的痛,是爱吗?
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爱上她?她是玉皇的丽妃啊!
他的理智拚命否认。
「在凡间的两个多月里,你们疯狂地相爱,那段日子,不可能会消失,它只是被蒙蔽了,被你的顽固蒙蔽。」从容叹息了。
「那一定是凤凰之血在作祟。」他强辩。
「好吧!你要这样解读我也没话说,不过,明天行刑的时候,你最好多想想……」从容故意停顿。
「想什么?」他瞪着他。
「凤凰并不是每次都能重生的,四兽的诅咒,会在他们回复记忆时解除,到时,他们不再不老不死,只要一箭,就会立刻毙命。」从容仿佛在警告。
他呆住了,如果,万一,李随心在他放箭的剎那突然清醒,还原人形……
光想象那一幕,他就痛彻心扉,冷静的脸孔在剎那间崩解。
「不过,也许那样对你和凤儿来说,反而是个解脱,要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平常。」从容说罢,摇着羽扇,翩然离去。
平常双腿一阵乏力,坐倒在大石上,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惘然失神。
他的这双手,还得射出九百五十一次的利箭,箭箭都得射穿李随心的心脏,他,能撑到几时?
李随心……又能撑到几时?
难道只有死,才能解脱吗?
他怔仲着,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了李随心那双美丽又绝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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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一阵缎衣拖地的窸窣声缓缓靠近巨笼,李随心抬起头,看见一位头戴后冠,打扮华丽的女人,正隔着铁笼,对着她冷笑。
「妳这个贱人,终于尝到了苦头了吧?」
「妳是谁?」她蹙眉问。
「妳连我是谁也忘?从容的法术还真厉害哪!几千年了,妳想不起以前的事。」女人讥讽地笑着。
「不值得我记的人,我通常不会费心去记。」她虽然疲惫,反讥的能力可没退步。
「妳说什么?看来凡间的闯荡把妳污染得更坏了。」女人怒道。
「其实承天宫和凡间都一样污秽,到处都有像妳这种人。」她回敬道。
「哼!好个贱人,从以前就伶牙俐齿,现在还是一样,不过,以前妳得宠,现在可不一样了,怎么样,天天被喜欢的男人射穿心脏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女人大声挖苦。
她瞪着她,懒得回答。
「不过,妳这只妖孽是只凤凰,根本死不了,所以,多射几次也无所谓。」女人绕着笼子,边踱步边盯着她。
「妳究竟想干什么?」她不耐烦了。
「我只是来和妳叙叙旧,丽妃。」女人喊着她以前的封号。
「叙旧?」
「是啊!想当初,妳进宫之后,成了玉皇的宝,我和其他妃子全被打入冷宫,妳这只狐狸精完全迷走了玉皇的心智,他像疯了一样,时时刻刻只想看着妳,守着妳,那时,妳知道我和其他妃子的心里有多么恨吗?」
「妳……该不会就是……皇后吧?」她灵光一闪。
「妳猜出来了,没错,我就是。」皇后下巴高高地扬起。
「妳就是特地来告诉我,妳有多恨我?」她冷笑。
「不,我是来看看妳的下场,丽妃,看看当年那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臭丫头,如今变得多么落魄,多么可悲!」皇后轻蔑地瞥她一眼。
「三更半夜的,妳还特地跑这一趟,可见当年我是给妳不小的打击。」她嘲讽地反击。
「妳……」皇后气炸了。
「笼中凤凰没什么好看的,请回吧!」她别开头,闭上眼睛。
「哼哼,要把妳弄成笼中鸟,可费了我不少苦心呢!」皇后得意地道。
「什么意思?」她迅速睁开眼,蹙着眉心。
「呵……妳不记得了,可是当时可真是精采啊!妳这个贱人,谁也看不上眼,偏偏就对平常那个木头人有了好感,妳以为没人知道,却逃不过我这双眼睛,于是呢,我只用了一张字条,就让妳栽了个大跟头……」皇后掩嘴大笑,至今仍为自己的杰作感到骄傲。
「妳说什么?」她睁大双眼,沉沉的大脑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妳啊,一心只想着去见平常,却不知道那是个陷阱,把妳和『厉王』凑在一起,弄个私通的罪名,妳就玩完了……呵呵呵……」皇后尖锐地笑着。
字条?私通?
这些字眼,仿佛是把钥匙,开启了重重锁住的记忆,她瞠目怔然,思绪开始飘窜……
「看妳被妳最爱的男人凌迟,简直太快人心,妳的一片痴心,都被当成了垃圾,人家平常根本理都不理妳呢!亏妳还为了他下狱,他却是视妳为红杏出墙、与反贼私通的无耻女子,他亲自执法,将妳贬为凤凰,妳以非人姿态私逃人间,过了几千年,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妳,到现在,更天天执刑,毫不留情地以箭射穿妳,置妳于死地而后生……呵呵呵……妳就继续在这个笼子里,承受着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吧!」皇后拎起长袍下襬,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李随心怔怔地立在笼中,深埋不见天日的记忆因皇后的讽刺而一片片出土,一日一夜,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努力拼凑着那些片段,然后,在深夜再度降临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切。
想起那一夜她是以什么心情赴约。
想起那一夜她又是以什么心情惊恐被捕。
而,亲手逮捕她的,还是她朝思暮想的右弼大人平常……
那时,她就死过一次了啊!
在平常轻蔑的眼神中,在他鄙夷的注视下,在他冰冷无情的神情里,她的心,早就被判了死刑。
她,身为丽妃,却爱上了玉皇的臣子,即使是中了皇后的计谋,她也百口莫辩,即使她有多么委屈,她也无话可说……
过去的种种一一回流,她这才领悟,她的爱,只是强求,平常从以前就没爱过她,甚至,他还厌恶她,他早在几千年前就已认定她就是个不忠不义的女人!
玉皇的女人……
「哈……」她陡地仰天狂笑,笑得酸苦,笑得凄恻,笑得悲哀。
爱情,到头来不过是场空……
她还奢望什么?期待什么呢?那个八股又顽固又死脑筋的忠臣,他是为了尽忠而生,他,根本不懂爱,不可能会爱人的……
永远都不可雏……
泪,像要洗刷什么似的,在她脸上奔流,那抹椎心刺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不停地颤抖,身体也开始变化——
从人形转换成凤凰,接着,火焰爆燃,仿佛要将生命最后的热情释放殆尽,烈火烧红了笼栏,烧红了她的双眼,于是,绝艳的羽毛在瞬间脱落四散,凤凰的形象哗地一声崩解,那恒久以来加诸在她身上的兽形之咒,终于解除。
她,回复了人形,回复成当初那个艳冠群芳的绝色丽人,也回复成当年那个心死的女子。
笑声已停,但她的泪依然不止,因为她终于明白,这个原本该是她最期盼的自由时刻,正是她爱情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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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天,第五十次的执刑,平常沉着脸孔,站在巨笼之外,搭箭,拉开长弓,对着李随心。
「朕再问一次,丽妃,妳求不求饶?」玉皇坐在高处,重复着每天同样的问句。
他只要李随心的一声哀求,只等她开口,等她道歉,他就赦免她的罪。
但李随心只是倔强地紧闭双唇,挺直着一身傲骨,不说,也不求。
玉皇大怒,一挥手,朗声喝道:「动手!」
即便是第五十次的执行,平常在听见玉皇的号令时依然会胸口纠结,他拧着眉,吸了一口气,试图稳定从昨夜就躁动烦杂的心思,将箭尖瞄准了李随心的心脏。
笼里,李随心看起来异常的美丽,却也异常的安静,就连神态也异常的木然,她的眼中没有之前的痛苦与灼热,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空茫。
平常心一紧,忽然感到极度不安。
她的神情不太对劲……
「平常,你还在蘑菇什么?快射啊!」玉皇怒喊。
「是。」平常将弓弦拉满,目光瞄着准星,忍住胸口那份撕扯的痛楚,弹弦放箭。
但是,箭在射出的瞬间,他赫然发现,她的嘴角正微微上扬。
她在笑!
笑得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足以留恋,仿佛,放弃了一切……
从容的话如电光石火闪过脑际,他恍然惊觉,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她不再是只不死的凤凰,这一箭,是她盼了许久的解脱,此时的微笑,是她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他在心里吶喊,那股早已在心底翻涌的情感,终于破茧而出,冲撞着四肢百骸,也冲撞着他的心。
随着心的惊跳,他的指尖在箭离弦的剎那震了一下,箭破风窜出,偏了方向,正中李随心的左臂。
「啊!」她向后退倒,瞪着他,脸上全是错愕。
他为何会失了准头?号称天庭的神射手,四十九次杀她从未失手的人,为什么偏偏庄这次出错?
偏偏,在她了无生趣的这个时刻……
「平常!你在干什么?」玉皇霍然站立,怒声斥骂。
他在干什么?
平常也震愕地自问着,可是,当他看见鲜血染红了李随心的宽袖,看见她发白的脸庞,他脑际一阵轰然,终于有了答案。
这五十天来的痛,不是病,而是爱。
在人间界,在那个被他遗忘的两个月里,爱情的种子已经萌芽,他对她的爱快速滋长,如藤蔓紧紧包覆着他的心,就算凤凰之血的作用不再,但那份感情一直潜伏在他体内,并未消失,反而在他压抑的这段期间,将他束缚得更密,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