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蛤蟆」站起来,走到走廊去。他要带我上哪儿去?人事部?我只有跟着他。
总之,我今天打算来个乾净俐落的了断。「癞蛤蟆」却走进没有人使用的会客室去。
「坐下来。」
「癞蛤蟆」抬抬下巴,示意我坐在沙发上,我唯命是从。
「你说要去发展中国家当义工,都是真话?」
「是真的。」
「打算去多久?哪个国家?」
「先待两年,还没有决定目的地。现在打算申请。」
「癞蛤蟆」好像感到很愕然似的,倒在沙发上。
「宫永,你到底打甚么主意?帮助别人固然是好事,但放在你跟前的事情却多着呢!好像你这种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男人,可以干甚么呢?」
「我虽然不济,也好想试着尽一分力。」
「这算是找藉口?当义工就是为失业找藉口!」
「癞蛤蟆」的说话尽是刻薄挑剔。我安静地摇头。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要怎么想都不要紧,反正我已经立定主意。」
「说的轻松,不过,一旦付诸行动却是千难万劫!你还不明白?你这种在城市浑
浑噩噩的家伙在那边只会吃尽苦头!」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我正好需要这种磨难。」
「一定要去?」
「是。」
「癞蛤蟆」吁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窗边。
「我也曾经去过非洲。」
「呀?」
我拾起头来看他,却只看见他的背。
「我去挖井。」
我良久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
「你一定想不到我也曾经参与过义工计划吧?」
「不,这样子,嗯……实在难以置信。」
「当年就跟你差不多年纪。」
「是吗?」
「我不是要说辛酸史,不过,像你这种给宠坏的家伙就一定应付不来。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还是别去吧!」
「不去尝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无论你怎样游说,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既然你这么说,就悉随尊便!」
「癞蛤蟆」嗤之以鼻,却又补上一句。
「离开前去人事部办好手续。」
「是,明白了。」
「到底明白了没有?」
「是,我会正式办理辞职手续。」
「笨蛋!你的辞职信还在我的抽屉裏!」
「呀……」
「公司有一个停薪留职的制度。」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不用辞职,算是不领薪金保留职位。办好申请手续,待你回来以後,就可以复职!」
「可是我……」
「你也真噜苏,总之先去给我办手续!我那个年代可没有这种制度,回国後再找工作可头痛了!你回来之後,还是不想在这里工作就再辞职吧!」
这个时候,我才察觉「癞蛤蟆」处处为我着想。我感到很惊讶,是打从心里感到意外。
「这样子,可以吗?」
「到那边去磨练一下、累积经验,也许能够让你成熟一点。回来之後,我还是会拼命挑剔你的,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好家伙!这只「癞蛤蟆」!在这个最後开头竟然反过来当好人。他这种态度,不是要教我一直憋在心裏的气一笔勾销?想装好人,别以为可以骗倒我!
我一边想一边觉得胸口涌来一阵热气。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癞蛤蟆」的背鞠躬。他转过身来,在我身旁走过。就在这么一刹那,他把手「啪」一声搁在我的肩膀上,他离开会客室的时候,我还感到他手里的重量。
离开公司,我拿着流动电话。好想听一听奈月的声音。
好想跟她见面,恨不得跟她见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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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跟时男对坐。
到底有多久没有试过这样子见面了?落日余晖从咖啡店的窗户射进来,照在时男的睑上。想不到,他看来成熟了。
接到他的电话,老实说,真的提不起劲出来。再见面又有甚么意思呢?我好不容易才晓得抓住生活的方向。
不过,在他跟前,心底压抑的哀伤却开始骚动沸腾,恨不得跟他见面的心情就摊在眼前,教我感到吃不消。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也担心是否可以说得清楚明白,总之。希望你先听我说。」
时男碰也没碰送来的咖啡。就像看不见一样。
不上班的理由,还有小夜子和协介。时男好像要确认一切似的,慢慢地逐一跟我解释。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追根究底,就默默地听着。我想自己并没有曲解他的话,他说的一切直捣我的心胸。
当我知道时男患上「上班恐惧症」,协介担心自己染上爱滋病,真的吃了一大惊。现在才知道,他们是躲起来吃尽苦头。
也许不知道就是一种罪。我老是追根究底,一定迫着时男拐入穷巷了吧?我感到惭愧。
听完他最後的一番话时,就有那么一刹那,我透不过气来。不可以再沉默下去了。
「你是认真的?」
「嗯嗯。」
时男决定去发展中国家当义工,为期两年。
「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
「你们就爱自把自为。」
「对不起。我并不是不在乎你,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捏定主意了。」
「你以为我会阻止你?」
「不是,我自己也挡不住这份决心。」
时男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投向遥远的地方。他的心思,早已经飞到新的生活去了吧?这是梦想、理想。时男的一双眼睛都告诉我了,他早已经开始了这场追逐人生。
「我不反对呀!」
时男感到意外似的。
「好久都没有见过你这种眼神了。我现在才想起来,当初爱上你,就是为了这么一双眼睛。」
「是两年。我不敢让你等,也不想束缚你。不过,希望你别曲解个中意思。我不愿意跟你分手。我只想在这两年内,全情投入新工作,心无旁骛。」
「我也没有说要等你呀。才不要等待成为你的包袱哩。别误会,也不是不等你,我盼望你回国。两年後,我们变成怎么样都好,都要跟你再碰面。」
「我也是。那个时候,我一定马上联络你。」
时男终於留意到跟前那杯咖啡,呷了一口。咖啡都凉透了,他喝起来却是回味无穷似的。
「我呢……」
「嗯。」
「打算上服饰专科夜校。」
「哦,是吗?」
「我将要调去新的部门,现在可是充满斗志呢!」
「是吗?充满斗志吗?」
「你也是呀!」
「嗯,雄心万丈!」
我们相视而笑。
原来我们一直都忘了,忘了这张心照不宣、温柔体恤的笑靥。
那_天,我就开始上专科学校了。
我换掉那个满受OL欢迎,拿在手里感到虚荣的手袋,背上一个可以载上教科书的大袋,重甸甸的,肩带都陷进肩膀裏了。这种重量,却是我的全部、是我的血脉肌理。
时男乘坐的航班也快要起飞了。我看着手表,停下脚步,仰首天空。
我没空去送行,时男说不要紧。无论他身在何方,我都惦着他,就跟他念着我一样。
抬头望向天空,小小的红光闪闪烁烁地映入眼底。是不是他乘坐的航班呢?它直朝南飞。
「我跟时男一定会再重逢。」我嗫嚅。
现在,我们各奔前程,这两条路一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再次系在一起的。下一次碰面的时候,我们会有甚么改变呢?我挺直腰板。只要勇往直前,一定可以跟时男再遇。我不可理喻地深信不疑。所以,我迈开比平日要阔的步伐。开始,踏踏实实地走我的路。
【全文完】